鲁南乡村农闲时节下棋可谓一项重要娱乐项目。
此处的“棋”主要两种:一种因陋就简,地里干活中途歇息时就可下几盘。地头村尾找个平地处画上方格棋盘,一方用石头或者土块,一方用木棒即可开战。此种当地俗称“GUO棍”或者“GUO大棍”,此种玩法乡村大抵人人都会,很多不识字农村妇女甚至是高手,比如我母亲。某次在著名作家赵德发先生家中,与先生夫人杜鹃女士因为先生的乡村教师生涯还聊到了乡村的“GUO棍”,认为与围棋似乎有想通之处。我早先也会,但不精,现在基本忘了。
另一种下棋就文雅多点,就是下象棋。
下象棋一般都是农闲时节,或者是农忙下雨天,农人有时间休息。于是喜好下象棋者就摆开了棋摊。
冬闲一般就是草垛边向阳处,一旁是晒太阳晒得恹恹欲睡的老头们,这边便是围了一群看客的棋摊。雨闲就在门口过道或者村人聚集处,如村内食杂铺里。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正常下棋求的是静。但乡村不同,求的就是一个热闹,在乡村棋摊上被看客评点比较正常,甚至有些看客实在看不下去直接自己上阵厮杀。所以在乡村棋摊上,看棋的往往比下棋的还激动。
我学会象棋基本就是在乡村棋摊上出的师。
五年级左右我基本把村里一些成年人杀的落花流水,于是颇为自负,暑假就在家门口摆棋摊。
以棋会友。
我们村象棋水准高的我记得大约有三四位,一位是当时村支书,算是我象棋老师之一。一位村里的老者,其他有本家一位叔辈,一位和我年级相仿的同伴。
在村里下象棋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村西有条河,沭河的一个支流。村中几位老者一般夏天喜欢去河西一片柳树下和邻村几位老头推牌九(大约是一种扑克打法),有时跟着去看热闹。但看不懂,看到那里有象棋,便和同伴下象棋,下的太入迷,一直下到天黑看不见才罢手,然而不知上面水库放水,河水猛涨,差点回不来。
现在河道大变,原来老者们推牌九的柳树早已荡然无存,当然那些老者也已荡然无存。
一次是祖母去世,夜里和本家叔叔守灵。他算是棋艺比较不错的了,也是象棋迷,两人便在灵前下起了象棋。
不知下了多少盘,最后两人都在乱走,甚至把“象”都飞到了对方阵地。
后来不约而同说不下了,推开门一看已是清晨,天井里一片淡淡白雾。
村支书与老者算是棋友兼老对手。
两人只要碰头,再忙的事也要放下,先摆开阵势杀三个回合再说。
反正棋篓子和旱烟袋都是老者随身携带。
某个冬天,也得二十多年了,腊月二十几样子。吃完晌饭(中午饭)支书奉老婆之命去邻村磨面,刚推着车子走到村头。老者含着旱烟锅子正在草垛前独自观棋不语(因为他把一些棋艺不佳者称为“臭棋篓子”,故而多不愿和他下棋,不是怕输棋,主要受不了他的揶揄。故而很多时候他就像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孤独求败一般,含着旱烟袋捋须自娱自乐。把棋摆在村头倒不是为了等老对头支书,因为我们邻村还有几个高手,也是以棋会友之意)。
支书一见这阵势,哪能放过,便忘了过年等着磨面蒸馒头的指示,将车子崴到在草垛上,便与老者捉对厮杀开来。
或许两人多日未曾比试,今日真是恰逢对手。一盘棋杀的持久且让人眼花缭乱,最后甚至“象”都运用的巧到极处,让我们一班看客时而惊呼,时而感叹。
等三局下完,竟然是三次平局。此是太阳已红,寒气上来,大家纷纷散去。两人虽意犹未尽,但村头实在寒甚,对象棋的热情终究抵挡不住冬日凛冽的寒风。
两人只好相约择日再战。
罢战后支书忽想起磨面,看来今天是磨不成了,于是语及围观者:碰着你奶奶(按照辈分,几个围观者应该称其为爷爷)就说N庄子停电了。
嘱咐毕,推起车子转回村里而去。
后来这成了一则村野轶事。
下棋虽是雅事,当然相对打牌赌博而言。但下棋也可以有赌注。
村里不乏下棋有赌注者,当然赌注也就是香烟之类。
本村有一象棋爱好者,之所以是爱好者,因为其棋艺有待商榷,但勇气甚猛,屡屡挑战一干高手。高手也深知与之切磋不免有被其偷师之嫌,于是就声言无赌注不切磋。
象棋爱好者于是先是以一盘一盒烟为赌注,后来赌注发展到每盘一颗烟,最后半颗烟。高手们倒是不嫌蚊子瘦,乐的和他周旋。即便半颗烟,一个冬天下来这位象棋爱好者也是消费了食杂店大部分香烟存货。
村子很小,象棋爱好者的事迹终于传到了其父耳中。
这一日,象棋爱好者约战了一个外号臭棋篓子者。象棋爱好者对此次战局抱以乐观,两人的赌注是一条“大鸡”烟,也有从臭棋篓子身上一雪耻辱的意思。
开战不久,象棋爱好者父亲已抵达,并在外围吧嗒着旱烟观战。
爱好者和臭棋篓子也是棋逢对手,虽然两人偶尔都会把“车”送给对方,但他们讲的是“明车暗马偷吃炮”规则(即吃车不能偷吃,走错了送到嘴边的不算,马炮可以),所以也是杀的颇为有劲,因为赌注太大,观棋者都当起了君子,生怕憋不住让一方输了烟钱赖在自己身上。于是人虽多,但都屏住呼吸,场面极其寂静,只有落子的声音和偶尔点烟的火柴的哧啦声。
关键时刻象棋爱好者不慎丢失一个“炮”,如果两人水平差不多,丢一块子基本就会被动。果然不多时象棋爱好者已经显露败象,被臭棋篓子将老帅保围,眼见这一条烟又要输出,围观者中有的发出了叹气。臭棋篓子不免从紧张中松懈下来,开始屡屡催促爱好者走棋。这也是下棋常用的一招,干扰对方思维和心理催促。一般而言都是占优势一方使用。目的是让对方心绪大乱,迅速败绩。
象棋爱好者果然中计,开始鼻尖上沁出了汗,继而额头开始冒汗。高手下棋讲究纹丝不动,比如支书和老者,两人中盘时往往相互贬低,甚至引诱对手走下着,但两人技术水准和心理修为都到了一定段位,任由对方叨叨,心思只在棋盘上。
下棋其实和打牌一样,一部分考验棋艺,一部分考验定力。
象棋爱好者显然达不到入定棋盘的状态,果然要走出一着昏着,这一步几乎就是决定其必败之招。就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爱好者之父迅即上前,一把扯了棋盘,棋子落了一地,而后一手拧住象棋爱好者耳朵,将其拽出棋摊,同时嘴里将其母亲蹂躏,扬长而出。
众人也不好劝止,任由其一走了事。
可叹臭棋篓子本来想凭次一役赢一条烟的壮举奠定在本村象棋界的声誉,哪知半路杀出了个老程咬金,生生到口肥肉被拽走,不由大骂一声:无赖。
但还不舍弃,摆好棋盘,捡起棋子,把方才局势凭回忆摆出,和看客们展开了热烈讨论。
并表示,谁替象棋爱好者接着能下赢,他还是一条烟的赌注。
此时支书正杀过来买烟,闻听前期战况介绍和臭棋篓子的大言,看了下棋局说,说话算数?
算数,谁扯棋盘谁是狗。
臭棋篓子虽然知道自己棋艺与之相比是江南七怪对黄药师的水平,但此种局势下,比对方还多了一马一炮,谅他棋艺再高也翻不了天,如将其战胜,不是一条烟的事,光凭能赢支书就可以吹半年了。
于是两人开战。
棋艺果然是个技术活,眼见优势棋局的臭棋篓子逐渐开始落下风,在象棋爱好者手里疲软的棋子此时象吃了药一般纵横驰骋,臭棋篓子左支右绌,最终即将落败。
他看看周围看客,确定没有他父亲和直系亲人的存在,于是只好乖乖掏钱买了一条“大鸡”。
支书将烟掰开,自己留了半条。其余分给众看客和臭棋篓子后撤离,似乎又不忍臭棋篓子的沮丧。回过头来道,拿上盒烟,跟我去XX(老者)家,我们下你在一边看,估计看一个冬天你就差不多了。
臭棋篓子愤然道,这把我本来赢他(指象棋爱好者),是他爷俩耍赖,我赢他还是一铁烙。
支书笑笑,飘然而去。
后来,据说象棋爱好者和臭棋篓子退出了棋坛,转战牌桌,并以开拖垃机(本地一种扑克打法)迅速成名。
至于我的棋艺则随着年龄增长江河日下。
此时支书与老者均已故去有年,随着移动互联的普及,老家这种棋摊也逐渐绝迹。
村庄的变化也是极大,草垛基本成了记忆。
某次闲逛,走到村头一处,忽记起这曾是支书与老者的固定棋摊之一。
此时这里已经是一户人家的住址,犹记得那年冬天的象棋大战完支书忘了磨面的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