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小李从中原地区一所警察学校毕业,辗转被分配到北大荒腹地的一个小小铁路派出所。派出所说小,只有9名民警。说大,管辖着铁路沿线5个车站,洋洋洒洒百余公里。单说沿线村镇足有10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只要下沿线工作,村长镇长级的“官员”就把小小派出所的民警当成座上宾,工作上予以方便自不待说,还要热情招待。如此说,小小铁路派出所并不小,派出所管沿线的民警“官位”也并不低。小李熟知这些后,从心底涌出了丝丝喜悦。
小李到派出所就一直跟随一名同姓的老民警实习,人称他为老李。老李和小李工作在小小铁路派出所辖区内的一个很小的车站,车站一昼夜只停靠3趟客车,其余的是清一色的货车。老李和小李的工作量不大,主要时间到车站周边的村屯搞护路防伤宣传。小李每次跟老李出去,他都从周围人的表情和神情中感受到了大家对老李的尊敬和热情。老李是个几十年的老沿线民警,车站有几组重要设备、几处重点部位、周边有几处村屯、险要路段在哪里、线路下边哪块地农民种的是什么菜?还有……老李简直烂熟于心。他。老李真不愧是一名“老沿线”了。只要他在哪儿,哪里就有群众的热情,大家就有唠不完的嗑,叙不尽的话儿。只要老李下沿线,线路上的一切安稳得就像门锁加了封条。小李着实感佩老李,时时效仿老李,意欲将来把自己也变成老李。
一年后,师傅把徒弟领进了门,老李退休了。他离岗的季节是盛夏,大地郁郁葱葱,果实累累。他要求小李陪他再去看看车站、看看道口、看看村屯、看看田地、看看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些浸印着他的汗水和印染着他几十年青春光华的与他结下感情的地方。他,都看了。末了,他老泪纵横,像孩子辞别半个世纪未见的母亲一样,抹着眼泪辞别了车站,辞别了道口,辞别了村屯,辞别了田地,辞别了聚集他一生荣耀的小小铁路派出所。在老李脱下警服那天,他小心翼翼地把警服叠弄得方方整整,慢慢地装进了衣袋里。收拾完衣物后,他直起身把他已用了多年的且洗得有些泛黄的白色衬领给了小李,说:“没什么值钱的留给你,这还是几年前靠山村的老乡送给我的。钉上他,警服干净。”稍后,老李趁大家在那边忙着,就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老李退休了。小李开始一人独守小站,他把那条半黄半白的衬领钉缀在警服领上,果真显得精神了许多。他接过老李交给他的那把磨蚀得锃亮的门钥匙,觉得很重很重。小李按照老李用心血标识的辖区图,每天去道口,去村屯,去危险路段,去老李过去常去帮村民干活儿的田地……老李从前去的,小李循着去。老李过去做的,小李照着做。他做得如同当年老李一样,样样如出一辙。
在车站,一些熟悉老李的人,看到今天的小李,说:“小李真像老李!”
道口边,过去熟知老李的一些司机,看到今天小李娴熟地指挥车辆,纷纷伸出大拇指:“他的样子,那么像老李!”
村屯里,同老李打过交道的村民,看到小李来村里逐户走访,啧啧地:“老李,又回来了!”
老李与小李。小李真的像老李。老李退岗了,小李果真实现了当年他欲当的老李。
日落月出,草枯叶剥。时光就像精编绫罗的锦线一样,不知不觉中渐渐集合成了一幅多彩的图画。画中那景象、那经纶、那丰泽,呈出了一派希冀的喜悦。
10年后,老李的身体瘦弱下来。早年困苦的生活衍成和常年下沿线的辛劳使身体积劳成疾,老李支撑不住躺在了病床上。从前一个硬郎郎的汉子,下沿线同村民一起下地干活儿顶俩的壮力,今天不得不在四周布满白色的医院煎熬。他在病室里哀声叹气,神情上似乎有难言之隐。
几天后,老李的病情愈加重了。他要找小李,有话要告诉小李。小李来了,坐到了他的身边。他看着他,他抚摸着他从前幼稚的脸。他扑到他的怀里,他流着泪不忍他病入膏肓。他们心印着,彼此心疼着,爱惜着。从前的老李,今天的老李。从前的小李,今天的老李。老李和小李情绪稳定后,老李用沙哑的半清半浑的声音,腼腆而认真地对小李吐露了他埋藏心里几十年他认为有污警服的一件难以启唇又到了人生弥留之际不得不讲出的鲜为人知的故事。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那是老李刚刚来到沿线小站工作第5个年头。同样是盛夏的季节,老李把一天的事情处理完毕,恰巧在西道口遇见了靠山村的老张。老张本是村上的小队长,临时被大队长指派去河口看守那片西红柿和辣椒地。老李和老张交谈了一会儿河口地片儿铁路沿线两侧的护路工作后,匆忙分手时老张又神秘地回来凑近老李,真诚地说:“哎!老李,你们一大家子人光靠你那每月40多元的工资,生活也够困难的,眼下青菜又贵。今天晚上,我看守河口那片青菜地,天黑了你拿袋子去地里摘一些西红柿和辣椒捎回家。平时你对村里帮了许多忙,摘点菜也算是对你的答谢!”
“那可不行,村里也不容易,再说那是集体的财物啊!”老李推脱着。
老张拗不过老李,索性拍着胸说:“你不去摘菜,那我们就绝交,看不起我!”
无奈之下,老李答应了老张。
署夏的夜晚,漆黑一片。老李按照约定去河口菜地找到了老张,老张为老李摘满一袋子菜。片刻,黑云密布,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田畦中的青蛙叫得让人烦心。慌忙中,老李扛起袋子往回走。待老李回到住处,全身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袋子里的菜也揉得不成样子。
次日早,雨过天晴。大队长老胡一大早查看菜地,他发现菜地北头有泥泞的脚印,四周的西红柿和辣椒被人摘过。他循着脚印细查慢看,在地垄沟里找到了一本已被雨水浇模糊了的铁路民警工作证,折页朦胧可见李**,照片却无法辨认了。大队长找来小队长,说昨晚丢菜了,怎么回事?
小队长老张思忖一会儿,他不忍坏了老李的名声,又吱唔说不清楚。最后,大队扣了老张的工分,算是了事。
同是摘菜的次日早晨,老李醒来发现衣兜内的工作证不见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工作证到底失落到什么地方,陷入迷茫。当日中午时分,老张垂着头把大队长丢在一边的工作证拾回,交给了老李。老李恍然大悟,老张一字未提大队长发现丢菜的事。事情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两年以后,老李下村与村民聊天无意中得知老张被扣工分的事,而全村无人知晓那年那个夜晚老李被诚邀摘菜的事情。谜一般的巧事,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老李的心底,几十年……
老李对小李坦述他从警生涯中唯一的一件愧对内心,愧对令他荣耀的警服的故事后,没过几天,他离去了。他走得像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离得像雨,把平淡和真实献给了人们。他去得像雪,飘落的雪花无声而高洁。那天送葬的人流中,没有官宦,没有名士,只有老李熟悉和爱老李的村民百姓,走在最前面的是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