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都有各自所留恋的东西,当然是美好的东西值得留恋。然而,我所留恋的却是一直珍藏在我心中许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和那些心地善良纯朴的人们。
那年我5岁。是一个刚刚记事的年龄。半个多世纪一遇的大洪水冲毁了我们租赁徐家的草坯房,落个无处栖息的窘境。洪水暴涨持续了10几天,我们全家人一直蜷曲在山坡上的一所中学的教室里,没有灯火,没有床铺,没有足够的粮食,大家整日偎缩在草地上,望着山下一片汪洋大海和洪魔不断地吞噬着被大水围困的人们的生命,看着洪水不断地冲倒一栋栋倾刻间消失的房屋。夜晚,向简易锅里撒下几把抢救出来的微薄稻米,一家人西里糊涂喝下肚,便躺在硬板的课桌上,没有星光的黑夜把人们送入难耐的苦涩梦乡。如此捱到洪水退去,我们算是下山进入狼藉的镇里,企望能拾回一点点值钱的物件,母亲和姐姐带着全家人的希冀在原住的房址处寻找着、寻找着,没有拾回一丁点儿可续生活的物品,她们在失望中踯躅满是疮痍的街道。
没有了住处,父母带着我们搬迁到了街里的“三家房”居住。这 房子是公产,属于镇房产所的产权,伪满时期是读书馆的旧址。房子结构是老式青石青瓦宽墙体商宅。经改建后,内室呈一进门便是一条长廊,廊两侧分三个门,每个门是一户人家,三家同使用一个外门和一个拐角式长廊。什么事,来什么人,去什么客另两家都知道。因为谁家都得经过走廊。我们家是在靠外门的外间,就是一进外门,第一户便是我们家,母亲也就成了夜晚管理房门的主人。到时,她就把房门关严插紧,谁家回来人敲门,她再起身打开门。之后,她再插好门回屋休息。这样近似更夫的差事,她一干就是30余年,直到她离开“三家房”为止,从未听她有一声怨言。当年,“三家房”人相处的和和气气,从来没有闹过矛盾,只是晚间“三家房”的人各自走进自家门休息才算分开。“三家房”总面积不过80多平方米,从我记事起到我入伍,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三家房”另两家已换过三次主人。无论那户人家,那届主人,“三家房”的人都是互相帮助,以诚相待。夏日吃过晚饭,大人孩子在门外一起乘凉、讲故事、扯瞎话、下象棋,大家坐在一起俨然一个浩大的旧式大家族。在“三家房”几十口人中,有一位大家都称她“佟婶”的人,她和善慈祥,开朗健谈,具有一副菩萨心肠。她是镇供销社的普通店员,商店里来了什么货,什么东西便宜,佟婶回来就挨门逐户告诉大家。那年月,就是买一块豆腐也得凭票,要排半天的队,而大家都借了佟婶的光了。她无私地给了人们许多方便,大家都尊敬她,都说她是好人。“三家房”里有了佟婶这样热心的“能人”是大家的福分,她就像我们孩子们看到小人书里的救星一样,一会儿为这户捎来新东西,一会儿为那户买来稀有物,像她会变戏法似的,总给大家带来需要的物资。后来,我参军入伍了,佟婶还与我一起照了像,作为永久的纪念。
记得有一年腊月初八,“三家房”搬进一户孙姓人家,这家共八口人,是辽宁宽旬一带迁移小镇的,家境贫寒,全家人却能吃苦。这家老头五十多岁,干瘦、硬朗、也是善良之人,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他准能到场帮忙。这老头还有一手杀猪宰羊的绝活,他常常被别人请去屠宰,屠宰后,人家为感谢他,就给他割一块肉拎回来。每次回来,他总是把肉分给大家吃,大人们不忍享受他出苦力换回来的施舍物,每每就婉谢于他。遇到这种情境,他就嘱托老伴用拎回的肉包水饺,每家每户送去一大碗饺子,让“三家房”的每一户人家都散放着猪肉的芳香,让“三家房”的每一个人都尝到如饥似渴的久违的浑香。对这样的好事,我们一帮孩子当然高兴,能吃肉是我们最大的企求了。他每次出去,我们就在门外等着他,望着他,盼着他拎着肉早早地归来。我们的心目中他就是创造美味的使者,他就是我们大家需要的慈善老人。他回来了,他从远方拎着肉微笑着走来,我们一群孩子迎上去围着他转,他总是高兴地说:“别急孩子们,有你们吃的!”每一次像盼过年一样的期待,每一次我们都获得了精神上的富足。以后,我们“三家房”的孩子们都大了,再也没有那天真幼稚的等待了。但是我常常用心咀嚼那种等待,每一次一如当年,心里甜甜的盛满希望。80年代我从部队退伍后,特地看望一次孙老人家,他已是70多岁的人了,但他还很硬朗,他握着我的手,仔细端详着,他还掉下了眼泪。
老镇旧事渐远了。“三家房”附近居住的人们都已搬走了,小镇内那排排茅草已不复存在了,“三家房”经过改造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冷面馆。遗憾之余,令我欣慰的是佟婶、孙老及那些善良的人们仍健在,小镇已看不到从前那种萧条、贫瘠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