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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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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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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的手帕案

乘警老铁就要退休了。这一阵儿,他有些心神不定,心里乱糟糟的,做什么事儿丢三落四,心里想的和支持行动的手脚总是不在一条平行线上,有时想做的做不出来,不想做的总是隐隐地时时一个劲儿从心底往上窜,就像一处地下自来水管破裂了,管道工找不到渗水点,水在暗处一点儿点儿地从水管里往外渗,渐渐凭着水压变成了管涌冒出地面,直至泱泱漫延。老铁想不明白,是什么榄乱了他的心绪,是什么让他几乎成了管道工找不到暗藏他内心深处的快要崩溃了的渗水点。人,就是这样,越是年龄大了,快要离开自己钟爱的职场,就越爱想起往事,越爱把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连到一起,甚至许多生活中零零碎碎和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一古脑地揽合在脑子里,揽得脑子真的要像自来水管炸裂了。老铁就是这样。难道这是多愁善感?他想不通也琢磨不透。老伴看他那难受劲儿,就连讽刺带打击地说:“你又想起当乘警的那些事儿来了,累不累啊!快歇歇吧。”

听着,老铁抬起头,瞅瞅老伴,什么也不说。他知道她说这话是为他好,不让一些烦脑的事儿再缠扰,不让一些什么案件啊,什么乘务的事啊,占据他的心,是让他拂去辛苦一辈子的风尘,静静心,歇歇脚,颐养晚年。一个要退休的人了,乘警没当够?车没跑够啊?这整天满脑子装着车上那些陈糠乱芝麻事儿。老伴嘟囔的话,多是劝慰心疼他,也夹着责怪。所以,老铁总是微笑着点头听着。说归说,劝归劝,等老伴一转身去厨房,他就又陷入沉思。

这样,一天天日出日落,退休的日期临近。老铁越发有些焦虑,愈感到有一件一直系在他心里绳索般的重要事儿要去完成。是什么事儿?潜意识里他苦苦地在琢磨,总是一个人在静静的时候尽力去放大自己的记忆广角,去搜索几十年乘警生涯中所处理的一件件重要之事。越想,越深入。一天,他朦朦胧胧觉得是一起案件,是一起嵌入他心底令他难以忘记并一次次深深叩击他良心的列车手帕案。他想起来了,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一方花手帕、35元钱,一位满脸沧桑的农村大嫂、一个中弹后来成了残疾的犯罪嫌疑人。他想着,想着,努力把那些久远的记忆里的碎片连缀起来,像少女在日光的海滩上拾拣珍珠那样认真地细细地还原那年、那事、那案......

想起手帕案。老铁不由自主地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因手帕案被降职的处分令。令纸压在箱底褶褶皱皱泛黄,上面铅字打印有铁兵从警长降为警士字样。他小翼翼地用手把它铺展开,放在桌子上,认真地看,定睛地瞅,久久没有放下抚摸着它的手。眼前这份普通降职令,对他太重要了。就是这份处分令,当年等于断了他的政治前程,泼了他一身脏水,他怨屈着无处去说。继续往下看,借着灯光依稀看到了当年他接令时滴落在令纸上的几珠泪痕,那打湿令纸的水印泪痕泛着光,闪着当年的场景。

那年,政治处老刘和组织科小张站在他面前。老刘一脸严肃,老成的脸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过早拔顶的额头上闪闪发光。小张准备好了组织部门提前打印好的降职处分令,等待老刘宣读。老刘比小张大三十岁,是政治处副主任。小张和铁兵同龄,是警校同班同学,同年从警。小张是代表组织来向铁兵宣读处分令,心里有些拘谨。必竟他们俩是老同学,又是要好的哥们儿。此情此景,让人尴尬得无法忍受。铁兵站在那用异样的眼光瞅小张,心想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好歹让我有个准备啊!最起码我可以找处长找支队长说明情况申诉,怎么说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铁兵这样想,心里只猜测着是组织找一个基层民警谈话而已,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严重的事儿了。一般情况下,上级组织不会直接找一个基层所队民警谈话的,即使民警有错误,也是由所在单位的领导处理,轮不到上级组织直接找民警谈话,除非特别特别严重的事儿例外。没曾想,事情远比他想像的已经很严重了的还严重。事儿到底多严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铁兵站在靠墙的墙角边,办公室不是很大,老刘和小张并排坐在面向铁兵桌子前,架势界定出上下级,气氛可猜出一二分。铁兵木讷地站在那儿等着领导谈话,老刘起身倒了一杯水,慢慢放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习惯地背着手在本来很小的屋子里踱起步。小张瞅着他,铁兵也瞅着他踱步,屋里静得只有他踱步的声音。一时间,屋里三个人的空间闷得让人窒息。小张憋不住朝老刘伸过脑袋怯怯地说:“刘副主任,咱们开始啊!”

小张的话,打住了老刘的脚步。他如梦方醒,回过头来说:“啊!是,是,我们开始。”

小张把处分令递给老刘。老刘端杯呷口水,清一下嗓子:“我们现在开始。小铁啊,我们今天找你来,是向你宣读和转递你的降职处分令的。你也清楚,你在办理手帕案过程中有严重的过错,没有抓到犯罪证据,反而致使犯罪嫌疑人受枪伤住进医院,社会影响很坏......”

“情况不是这样,我......”小铁按捺不住上前急着说。

老刘摆摆手,按住了铁兵说话。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听说受枪伤的王六,还要上告,告公安机关和你。他要落个残疾,那就更严重了。所以,这次......”

铁兵上前还要辩解,老刘还是摆摆手,不让他说话。

老刘又说了一些他所知道的案件情况,向铁兵宣读了处分令,把个人留存的一份交给了铁兵。最后临结束,他又以老领导的身份,嘱咐铁兵:“小铁啊,你这是在公安刚刚起步,吸取教训,以后好好干。多向小张他们学习,不枉当警察一回!”说完,老刘起身走了。

屋里剩下铁兵和小张,铁兵握着处分令,满脸憋得彤红。小张要对他解释什么,被他挡住。他急着说:“我们是同学,什么话都可说。但是组织上给我降职处分,我是不服!案情不是这样啊,我冤枉。我相信,案件会有一天真相大白!”

话音未落,铁兵冲出门去,留下楼梯噔噔噔的声音。

......

老铁在桌前痴痴地想着,那接令的全景式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闪过。人生如此,有顺境,也有逆境。有幸福快乐,也有不悦。事业也如此,当一个人满怀豪情,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个不测袭来,一个巴掌呼过来,是何等的沮丧和哀痛。一个年轻人犹如一棵刚刚吐绿的小草,正节节升高挺拔壮阔之时,忽遇冰霜摧残打击,陷入颓势两难境地,该是怎样的处境和不幸。老铁就是这样。他出生在农村,成长在农村,对农村有着深厚的感情。父母省吃俭用不容易把他供成大学生上了警校,他立志要好好干一场,好好为父母争光,好好穿上警服为老百姓做事。后来,他当上铁路乘警,他很高兴。铁路乘警可以天天在奔驰的列车上与旅客打交道。旅客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出行乘坐火车的旅客,就是同自己的父母和村里的农民一样的普通人。他壮志满怀,信心十足,要当一名让旅客放心和全心全意为旅客服务的好乘警。从警两年多,他单警抓获多名流窜和专门“跑车板”的绺窃犯罪嫌疑人,破获多起刑事案件,获得一面面旅客送来的红彤彤的锦旗。支队和大队领导都认为他是一个好苗子,夸他勉励他:“小铁啊,你要好好干,好样的!”向他竖起大姆指,为他自豪一番。

凡事不定,世事有波折。当年的小铁,的确大有前途。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手帕案,不是在追捕中击伤王六,他的工作会卓有成绩。那么,当年的那起让今天的老铁挂记一生的手帕案,到底是怎样扑朔迷离?其中的神秘性,他的老伴也不知晓。从发案到后来的一切一切.....老铁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时,正处于恋爱中他们,她没有理由问起案件的事儿,也没有时间婆婆妈妈地打听这儿打听那儿,每次见面只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看电影或者顺着火车站外的铁道线散散步说说话而已,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老铁年轻时就是一个很正统的人,别说她在恋爱中想打听到案件的事儿,就是结婚后几十年,她也不知道手帕案到底是个什么案及案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只隐隐约约知道老铁受过一次降职处分。别的,不好问起。她尊重从前的小铁和现在的老铁,了解老铁的为人处事原则和性格。夫妻一辈子,她守着过去妇人不讨问男人的事儿的规矩。直到现在如此,好像成了约定俗成的法则。

老铁找到了退休前心情烦乱的症结,解开了心中疙瘩,人也精神许多。天随人愿。傍晚,晴朗的天空忽地下了一场春雨,雨点儿滴嗒滴嗒落在地上,浸在泥土中,干涸的黑土滋滋地吮着如油的雨水,两厢交融,真是一场好雨。老铁饶有兴致地在屋里用他的男低音哼着警察歌曲《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是他在警校时学唱的,唱得很豪迈,很悲壮,音色也优美。他心情一畅快就喜欢唱起这首歌,几十年不知唱过多少回,边唱流过多少泪。歌确实打动人心,容易让人生出壮怀的豪情,低音调唱法更能引起共鸣。老伴愿意听,听那特有的旋律,听那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听那赴汤蹈火视死如归的凛然。但是,老铁很少给她唱,越是听不到他唱,她越是找机会听他唱,那怕是偷听。老伴善于察颜观色和观敌嘹阵,她猜到他这两天心情顺畅起来了,歌他唱了,晚上就多炒了两个菜,给他倒上一杯酒,让他好好把酒言欢。老铁闻到酒香,笑呵呵早早凑到饭桌前等着。老伴说:“你闻到酒味了?”

老铁故作先知回答:“我就知道,你会给我准备好酒菜的!”

“你怎么知道?”老伴问。

“我唱歌了,唱你喜欢听的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你不是在厨房听到了吗。”老铁卖关子地说。

“听到了,听到了。”老伴把酒菜弄好了,停一下又说:“哎老铁,你是要退休的人,这一阵儿又琢磨出什么让你高兴的事儿来,说给我听听呗。”

老铁慢悠悠地端起酒杯,抿一口酒,说:“猜猜看,是什么事?”

老伴不加思索说:“又是车上的事儿?”

老铁没有马上回答,他若有所思地端着酒杯向外望,夜色已把落地窗涂上一层像电影银幕底衬那样黑的油墨,黑得把他端杯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他望一望,看到了自己,转回头来稳稳地把酒杯放下,说:“老伴啊,我跑了一辈子车,当了几十年的乘警,没做过一件有愧这身警服的事儿。只有一起手帕案,让我至今内心不安。因为这起案件是我心底的一个谜,我一直不愿意讲出来。快退休了,该讲出来。”

“愿意讲,那就讲给我听听。没有保密的吧?”老伴看出这起案件是栓着老铁的心,让他讲,也是解心结,把心放下来。

老铁点点头,把杯饮酒。三十八年前的手帕案,重现眼前......

一列蒸汽机车牵引的旅客列车在逶迤的完达山脉间穿行,列车爬过峻岭,跨过河流,穿过幽长隧道,一路呼啸着向前疾驶。这是一条老旧线路,日伪时期修建,单线行车,来往客货列车要等区间空闲才能办理闭塞进路。尽管如此,这条被称为林密线的铁路依然繁忙,每天要有三十余趟列车分上下行方向穿行。货车主要向外运输木材粮食,旅客列车则是人满为患,这是唯一通往省城方向的铁路线,旅客成份繁杂,进城办事和赴乡镇集市赶集的等等都需要乘坐这条线上的列车往返,铁兵是这条线上的乘警。他刚刚从警就当上乘警,年轻气盛,神气得很。在这条线上常年往返通勤的、跑买卖的小商小贩和农村大叔、大婶、大嫂都认识铁兵。他人勤快、热情、实城,大事小情负责任,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小铁。

铁兵。小铁。让人羡慕的名字和称谓。三十八年前的八十年代中期,国民经济欠发达,贫困和温饱像柳树的老藤条一样缠绕着人们。绺窃、盗窃,俗称的小偷儿,泛滥丛生在那个年代。旅客列车上的小偷猖獗一时,发案、报案、受案......乘警一趟乘务忙得不可开交,小铁受理的手帕案就在那时。

记得当次列车行驶在麻山至林口区间,列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时速向前方行驶,长大坡道上列车蜗牛式地爬行,线路两旁丛林吐绿,花草芬芳,完达山的美丽映入每位旅客的眼中。小铁在车厢防范巡视,突然5号车厢传来一位农村大嫂的哭声。哭声夹着嚎叫和嘶哑传遍车厢,小铁循声而至。大嫂坐在地上嚎哭,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哭得让人伤心。小铁穿过围观的旅客,上前劝询“大嫂,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大嫂没有停止哭,抓住小铁的手:“警察同志,你可要帮我找回那钱啊!那是给我孩子买鞋的钱啊!他还在家光着脚呢,这是我们攒了半年的钱哪......”

大嫂还要哭喊着说,被小铁拦住:“大嫂,起来吧。丢钱的事儿,我知道了,我一定帮你找回来。快起来,这样影响旅客乘车秩序。”

“那怎么办哪!我回家怎么跟孩子说啊......”大嫂还是不依不饶地哭。

无奈,小铁俯下身,拉着她的手,说:“大嫂,起来吧,我们要做调查,才能破案。起来,跟我制作笔录材料。”

几位好心的旅客看小铁着急,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帮助劝大嫂。她看看周围大家都在瞅着她,慢慢地起来,拂拂裤子上的灰,坐在座席上擦试眼颊的眼泪。说话间,小铁正在做周围情况和证人的调查。列车依然行驶着,窗外的风吹进车厢暖融融,把大嫂丢钱的悲伤冲淡了许多。她擦完眼泪,没再哭,等着小铁制作笔录材料。客流大,拥挤不堪,车厢乱哄哄。小铁正在做一位老者调查,一位男旅客急急地过来拽一下他的衣袖,示意过来说话。小铁跟过去,不容分说,男旅客拽他的胳臂向一边指,怯怯地说:“那个人是小偷......”

小铁随男旅客指向望去,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正鼠眉贼眼向这边瞅,他完全窥视到男旅客拉小铁指着他,完全明白了两个人的意思,警觉的神经让他全身紧张起来。小铁假意迈步欲向前追赶,那人果然拨开旅客拔腿就跑,边跑边向后看小铁,跑得松鼠一样快。小铁断定此人一定是绺窃分子,极有可能就是绺窃农村大嫂钱的嫌疑人。他顺势向前追去,下意识掏出腰间的手枪。追出两节车厢,两人的跟离越来越近,旅客见状闪出一段空地,小铁和嫌疑人对峙着,嫌疑人弓腰向后退,一边持刀恐吓小铁:“你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动刀了。”边说边用眼睛余光试图寻找可夺门而逃的路。

小铁内心更坚定眼前持刀汹汹的人,就是绺窃嫌疑人。他想,一定要抓住他,抓住这个穷凶极恶的坏人。他持枪一身正气向前逼近:“请把刀放下,不要顽抗了。再继续顽抗,我就要开枪了。有事儿好好交待,我们公安会宽大处理......”

“别过来,不用说了。刚才,那位大嫂的钱是我偷的,我还给她了。不信,你去看看。”嫌疑人边说,还在后退找路。

“那是另外回事,凭你绺窃和列车上持刀就是违法犯罪,快放下刀,交待犯罪事实......”小铁向前移步与嫌疑人越来越近,只有四五米的距离。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刀,把他擒获。双方僵持越来愈紧张,嫌疑人没有缴械之意,反用刀尖划破手臂,用流淌的鲜血威胁小铁。小铁越发把枪握紧。

转眼,奔驰的列车进入隧道,车厢内光线暗下来。咣当咣当和嗡嗡作响的列车穿越声袭来,增加了嫌疑人持刀随时可能冲上来行凶的机率。车厢内,随着隧道躲避洞灯光的映入,忽暗忽明,一闪一闪像远方的渔火,透着幻觉与梦魇。列车就要驶出隧道,外面白花花的光已经射进来,嫌疑人借此一转身钻进一端厕所,门插锁死。小铁快步冲过去使劲敲门踹门,厉声喝道:“不要顽抗、把门打开。”

列车立刻冲出隧道,车厢又见光明。小铁听到嫌疑人在厕所内用匕首撬车窗的声音,马上拧开车门扑进去。此时,嫌疑人身体已下坠车外,双手死死抓握窗边,伺机跳车逃脱。见状,小铁下意识探身去往上拽嫌疑人,右手的枪支握在手中。他用力向上提拽,嫌疑人不肯攀上,两个人手隔窗勾在一起。列车驶上大青岭坡道,速度慢下来。嫌疑人自觉时机成熟,慢速可以安全跳车。他猛力挣脱小铁的手,欲向下飞跳。挣拽中一声枪响,嫌疑人跌落车下草丛里。

“有人跳车!有人跳车!”旅客们高喊,车厢乱作一团。随着喊声,列车戛然而止。小铁跳下车,顺路基两侧草丛寻找嫌疑人。不远处,中枪跌落车下的嫌疑人在一洼水塘边挣扎地爬动,那情形像一条从地里爬出的蚯蚓,它受伤了,扭曲着身体求生。接下来,小铁护送嫌疑人赶往医院抢救......

讲着,老铁一脸怅然,眉梢也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抖动。他觉得惭愧,这是第一次向老伴讲起这个纠结自己几十年的案件。他这个人憨直、理性、内向,在乘警队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他不愿意把不愉快和自己悟不明白的一些纠结的事儿讲给别人听,包括身边的老伴。那样,他认为等于给别人负重,让别人跟着一起往葫芦峪里钻,一起痛苦与煎熬。循着这样的逻辑,老铁很少口若悬河地与别人讲无边际和不着边际的事儿来,何况绑定在他心里的手帕案,更不会向别人讲。

老伴忍不住,着急问:“那以后呢?”

“以后啊,案件更复杂。”老铁呷一口酒,咂咂嘴品味。他在捋思路,继续往下讲。

惊险的一幕过去,接锺而来是案件调查和嫌疑人中弹事件。经过刑警队和纪检组联合调查(小铁只参加前期案件工作),案件基本轮廓摆在大家面前。

绺窃嫌疑人正是跳车人,绰号王六,大名王琼,现年35岁,离异,林口县龙爪乡王家村村民。凡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王六。姊妹中排行老六,王六的绰号就出来了,父母叫他六儿,很少有人叫他王琼。王琼没有人知道,王六却赫赫有名。同学、村民都叫他王六,最主要是“道上”的人,这么叫。他们这么叫,是尊称,是老手,是老大的意思,地位相当于跑江湖的“舵子”。王六从小没妈,妈病逝早,爸把他拉扯大,读了几年书,辍学了。以后,就在社会混,跟一个姓任的“老绺子”学会“页子活儿(黑话掏兜)”和跑大轮(专蹬火车绺窃)。后来,就在林密铁路线上跑起来了。一年到头不回家,在外面吃,在外面住,在外面偷,二十八岁结了婚,没几天女人就跑了,没人敢跟他过日子。那年,林业公安局几次到村里抓他,都没有抓到。他们一伙像草上飞,居无定所,食无定处,飞来飞去,无处捕捉。最后,还是通过线人,在旅店把王六抓获。

这次王六蹬车“干活儿”,是刚刚从劳改监狱出来。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刚出来,手头紧,要花销挥霍。这天,他一个人偷偷蹬上车,想干一把大活儿。他在候车室觊觎一会儿,没有下手的对象,索性上了小铁值乘的5788次列车。列车行驶中,他佯装旅客串车厢蹭边座寻找可下手的对象,最后选中了农村大嫂。大嫂随车摇晃迷迷糊糊,王六很快得手。过一站地,大嫂发觉兜里的钱被盗,开始哭喊起来。喊声惊动车厢旅客,引来巡视中的乘警小铁,一场酷似舞台剧就此展开。

农村大嫂席地悲恸哭喊,旅客纷纷上前劝慰,小铁在周围调查走访......一幕幕,王六在偷窥。他跑进厕所快速将盗得的用布手帕包裹的35元钱打开,扔掉布手帕,用自己的一方花手帕包上一张伍拾元整币,走出厕所趁混乱塞进大嫂的布袋里,便想溜之大吉。想不到,却被小铁追捕中枪。

案件在深入调查,循着农村大嫂登记的地址,小铁他们找到蜗居深山里她的家。家很贫穷,一幢土坯房住六口人,爷爷奶奶老态龙钟偎在一间小屋里,两个孩子光脚在院里玩耍,半痴的丈夫吭哧着弓腰在半坡的山地里耕种。大嫂忙里忙外正侍弄家务,见有人来很慌张,脸色陡然变红。她没有上前迎客人,只木呆呆地站在那儿。小铁走在前面:“大嫂,还认识我吧?”

她愣着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之意,与列车上丢钱席地哭喊的大嫂判若两人。眼前的大嫂是陌生的,没有一点伤痛和泼辣,倒像一个被生活拖累得十分疲惫的妇人。小铁上前再次喊她,她似乎醒悟过来,眼睛小心地扫视他。小铁又开口:“大嫂,你忘了,在火车上......”

“火车上......”她嘴里默念着,努力去想。

“想起来了吗,大嫂。”小铁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丢钱的事儿。你是火车的上小乘警!”她如梦方醒,凑上前去拉小铁,把他们往屋里让。

“不进屋了,大嫂。我们就在外面院里坐吧。”小铁跟她说。

她搬过几个脏兮兮的木凳,大家在外面坐下。院儿外,就是青山。春夏交替之季,绿油油的树林,荡来阵阵清风,风中飘着草香和林木之香,让人心怡。

小铁开门见山:“大嫂,我们来,是为了调查核实你在车上丢钱的案子。那天时间紧张,十分繁忙,后来就发生跳车的事儿。今天,我们要做详细核实。”

大嫂听着,一边用狐疑的眼光瞅小铁。

小铁话刚停。在旁边的刑警崔军急着说:“其实,这起案子不够立案标准,特殊就在绺窃嫌疑人跳车中弹了......”

崔军还要继续说,被同来的纪检组老段摆手打住。他停下来,不解地看着老段。老段神秘地做一下手势,崔军才不说了。

走访调查工作很艰难,若到落后的山区就难上加难。办案民警就是这样,能吃得了苦,爬得了山,耐得了难,才能让案件水落石出。小铁是新民警,两年多乘务破获几起案件,积累一定的经验。他能耐得住,能把别人看起来难的事儿办好。这次进山调查案件,他格外兴奋,就像回到自己的家,农村那山那地那草都是清新的,会说话一样,一点儿也不陌生。小时候,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像院儿里的孩子光着脚玩耍,也像村里的孩子赤着背跟在大人屁股后上山坡刨地。那样的生活原始、真切、童话一般,他很想往,很有感情,跟那些朴素的村里人,他想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多聊聊农村的事儿,那样多好!眼下不行,他是办案民警,是值乘班中发生枪击嫌疑人的当事人。手帕案是前引,他想一定要把案子查清楚。

大嫂不出声,坐在那儿显得拘谨。她是第一次见得好几位警察坐在自己身边,还是心里有难言之隐。小铁猜不着,谁也说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铁着急了:“大嫂,你倒说话啊!”

话落,大家瞅着大嫂。

“好,我说,就说那天丢多少钱?”她提一口气,终于说话。

“对,就是这件事儿。”崔军着急了,笔尖沙沙作着笔录。

“那天,我没丢钱,还多了十五元钱。”大嫂说。

“多了十五元钱,这话怎么说?”小铁追问。

“是啊,多了十五元钱,手绢也换成了花手绢。”她紧接说。

眼前大嫂的话,令大家面面相觑,越听越糊涂。

小铁对案件清楚,着急起来:“怎么换手绢了?大嫂,你慢慢说,慢慢说,别着急,说细一点。”

小铁问完话儿,谁也不再吱声,静静屏住呼吸听大嫂讲。

大嫂瞅瞅院儿一边儿玩耍的两个孩子,从木凳边儿拾起一把米粒抛撒给板杖里的鸡鸭,米粒黄澄澄地撒在地上,几只羽毛铮亮肥硕的鸡鸭扭过来欢快地啄食,它们用嘴快速有节奏地啄米,快乐与幸福散放身边。她看到这些,心里荡漾起来,话儿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出:“那天,我进城是给孩子买鞋,35元钱明明都是零钱,有零角的,有单块的,厚厚的一沓,用一块布手绢包着,放在手提的布袋里。这钱都是我们一点儿一点儿攒的啊!孩子他爸拖着病体天天在山上干活儿,我在家里养鸡养鸭,侍候老人,可那天偏偏丢了钱......”

说着,她流出泪,伤心起来。此情此景,小铁劝慰道:“大嫂,别难过,慢慢说。”

伤情的她,清清嗓子。接着说:“我发现钱被盗了,就哭喊着报案。后来,车上乱起来,说有人跳车了,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回了家,布袋里又有钱了,也是用手绢包的,是花手绢,里边包的是一张五十元大票。我一直纳闷:这五十元大票是哪来的?也是放在布袋里用手绢包的,我的钱是三十五元零的,现在五十元整钱,不知怎么回事?”

崔军急问:“那钱和手绢呢?”

“那钱让我花了,手绢还在。我去给你们找。”她起身去屋找手绢。

转眼功夫,她把手绢拿出来。这是一方印有梅花图案精制的崭新的白绸手绢,没有厂家,四方型。小铁收好手绢,崔军制作完笔录,他们起身告辞。

返回路上,老式警车铿锵着翻过山岗,把一片片青纱帐和村庄甩在后面。老段坐在前面,若有所思,反光镜反照出他的表情,认真而严肃,透着纪检干部的凝重与睿智。他参与小铁手帕案走访调查,超出刑警办理刑事案件的范畴,他是针对枪击事件而来,承担复杂而重要的定性责任。因此,一开始他以政治敏感度看待案件全貌,纪检干部就是纪检干部,他注重的是枪击重要环节。接下来,小铁回避,老段和崔军展开调查。

古城铁路医院,院门是宽大的牌楼汉白玉建筑,上方雕虫画鸟,镂云刻峰,色彩艳丽,工艺考究,两尊石狮伫立门两侧,怒目圆睁,威风四射,大有戒备森严之感。这样的医院风格,实是少见。它是林口一带唯一一座铁路综合医院,毗邻东北超大型花冈石采石厂,古城自然被称作全国花冈石故乡。占花冈石的光,医院大门就有了石牌楼和石狮子,难怪风格独具一格。

王六在住院部六楼,单人间,挂专诊,专门医生把诊治疗,腰椎伤。主治医生说:“王六腰椎伤最好的治疗效果,是半瘫痪,可能后半生与病床为伴,除非奇迹出现。”

自从他被送进医院抢救治疗,至今恢复效果出乎意外,吃喝尚好,拉撒需人照顾,整日躺在床上。老段和崔军以办案民警身份进病房接触王六,征得医生同意。他们已经是第二次来病房调查案情,这次来主要是采制结论性笔录。他很配合,没有什么反抗性抵触情绪,没提出非理性要求。病在养,谁知道以后他能提出什么事来。

“你把上次说的主要事情经过,再重新叙述一遍。”老段不慌不忙慢慢跟王六说。

护理王六的是他的情人疯梅,吊眼梢,厚嘴唇,西瓜脸,说起话噼里啪啦炒豆一样一套一套的。她插言道:“你们上次来了,还让我们说什么啊!就那点事儿,我们承认偷了妇女的钱包,那不至于警察开枪把我们打伤啊!我们不服,我们要上告,告那个开枪打我们的警察!”她越说嗓门越高,像是摆阵要打架,两眼贼溜溜地睇睨老段和崔军。

“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在依法办案,请你回避,不要干扰我们工作。否则,你将负法律责任!”崔军厉喝道。

老段怒视她。疯梅把眼睛投向王六,是把王六搬出来,让他说话,寻找较量,对抗民警。王六反倒着急,使劲儿啪啪床,瞅着疯梅说:“你瞎说什么!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我就是真的瘫了,也不用任何人管,都离我远点。”

她很很看着他说话,不再吱声。

屋里寂静。老段说:“咱们继续”

王六环视一下屋子,定定情绪说:“我还说那句话,人有良心,不管我偷了钱,还是没偷钱,我还有一颗良心。是我自作自受,也是我作到头了。那天,我偏偏偷了一个农村妇女的血汗钱,又逃跑跳车......咳!”

他停下话,用手使劲儿捶头。疯梅赶忙拉住他,使他停下手。

老段说:“你把跳车过程,详细再说一遍。”

“我是怕再被抓着,因为我刚刚被释放出来不长时间,再犯案被抓,罪上加罪。就想跳车逃跑。”

“怎么被枪击的?”老段问。

“我身子挂在车帮,小乘警着急拉我手向上拽,他是怕我掉下车。由于惯力,我拽住他拿枪的手,就把枪拉响了。以后,我就掉下了车。”

“是你拽的力,拉响了枪吗?”老段眼睛噔得直直的问他。

“应该是。”王六答。

崔军手下的笔,写个不停。他猛抬起头,问:“那农村大嫂布袋里的五十元钱,是怎么回事?”

王六瞅瞅正襟而坐的老段,瞅瞅崔军。又看一下眼前的疯梅,摇着头表现出莫名其妙。

“再想想。”崔军追问。

王六又摇头:“什么钱,不知道。”

调查结束。老段和崔军走了,病房内剩下王六和疯梅,少了刚才的调查讯问,屋里显得空荡荡的,粉刷的白墙和床被床罩更加苍白,连空气也像白的一样。王六面壁嚎啕大哭,捶胸打脸,把床震得摇晃起来。他嚎哭,疯梅很惊讶,她从来没看到他这样哭,他们相识十几年,她非常了解他。她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是她了解他的为人。同是走绺子道的人(专干绺窃行当的人),他不同于他人。王六每次得手,钱大都被几个人挥霍,有时遇到可怜的乞讨者,他会给他们一点钱。疯梅看重他这一点,虽是绺子,但是他的心底透着一点光亮。所以,就一直跟他好,跟着他混社会,不离半步。王六还在哭,疯梅劝慰他,劝他心想开一点,别憋屈自己。他听她的,他像孩子慢慢不哭了。

停一会儿,他摸擦她的手,又滴出几滴眼泪,说:“疯梅啊,你跟我这么多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跟你说一句实话,那天是我拽着人家的枪,才被击伤的,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谎啊!咱们是小偷,是坏人,属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那伙人。但是我们还是人......”

疯梅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他又说:“这一段时间,我想好了。咱们不能再这样了,要走一条正路。等我伤好了,咱们上山里去。”

她又阻止他说,两个人开始默默流泪。好一阵儿,护士过来换药,他们才醒过来。换过药,护士走出病房,走廊里留下一串长长的扭怩的高跟鞋声。

两个月后,局里对手帕案中的枪击事件做出结论性处理决定。按照人民警察枪支管理使用规定:在群众密集的地方,不准使用武器(虽然持枪为震慑嫌疑人)。铁兵明显存在过错,给予降职处分。

半年后,王六和疯梅悄悄溜出医院,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色浓。夜的幕布转眼拉下来,黑黑的,没有一点光亮。老铁无心讲下去,他把手帕案的经历比作摆渡浓浓的夜色一样,比作在夜色里沏上一杯浓茶细细地品味那样淡雅。浓茶的滋味是浓香、醇厚,回味无穷。老铁人心里的夜,何尝不是浓茶,何尝不是清纯与淡雅。他明白,心里亮着,喝过浓茶就变得沉稳、成熟与通透,这是既简单又深刻的道理。一个人都有咿呀学步,都有青涩,有了它们,才能快快长大。

从前的小铁,变成了今天的老铁。老铁走过了过去,看过了曾经,身板硬朗着,心智清爽着,一步一步把职场走完。他真的要挥别一度厌烦的循环往复的职岗时,许多不舍像胃肠里蠕动的粘液一样涌上心头。那些同志情、战友情、同学情、职场情、患难情,一幕幕、一桩桩在脑海里闪过。他要把记忆里的所有珍藏起来,封存到大脑的储存库里。老铁不再想了,夜确已深深,他已把手帕案的拷贝和一切储存起来。

清晨。起床。又是一个到处洒满阳光的一天。公园里,大爷、大妈们在健身器边压腿、踢腱子、做健身操、唱歌、弹琴,一派喜气洋洋景象。老铁走在路边,看着他们,想到自己再有几天就要加入这个队伍,不觉脚下的步子快起来。他快步走,要到派班室签名报到和领取最后一次出乘的备品及警械。他昨天临时动意,把乘警生涯最后一次值乘放在三十八年前发生手帕案的林密线那趟列车上。尽管那趟车依然是直通乡下的慢车,他渴望再回味一下,再看看那趟线的沿途风景,找回初当乘警的感觉。

列车驶发了。老铁试图拾回当年小铁的风采,他努力巡视、防范、宣传、交接......样样环环如小铁。他在车厢走,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手帕案。他听人说,当年常在林密线火车上那个叫王六的曾经的小偷,在山里植树承包了山林。那位农村大嫂也逾七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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