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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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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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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名烈士与守墓人的约定

暮秋,路边的树叶染黄,冷风把落叶吹得在地上打旋儿,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蜿蜒曲折的石阶而上,一阶……二阶……三阶……四阶……157级大理石磨面儿台阶铺就山顶,直入一座松柏苍翠的陵园,道道秋光洋洋洒洒洒进园内,陵园显得雄伟而壮观。

山那边,阵阵秋风拂拂荡荡吹来,松涛凛凛,林中变得更加清亮,梨树抗美援朝革命烈士纪念碑高耸林间。纪念碑后,157名抗美援朝战场转送后方而牺牲的烈士长眠于此。157座金黄刻字镶有红色五角星的大理石墓碑,光灿灿竖立于陵园墓地之中,一位两鬓斑白身着军绿迷彩服的守墓人正在跪地擦扫一座上灰了的墓碑,擦着,擦着,他不断复述陵园内每一位烈士的名字。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把每一位烈士记在心里,把每一位烈士的故事挖掘复制到脑海里,再一件件、一桩桩讲给人听,讲给掩埋了157名烈士忠骨70年的这座大山听。

秋光烈烈,光阴荏苒。一座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经历了哪些风雨变迁?为什么烈士们从战场转送到后方牺牲了?一家三代人为什么与157名烈士结下了不解约定?

大河滔滔,云烟袅袅。我带着不解与思索沿穆棱河岸行走,去东山登烈士陵园,抚摸和追溯过去那一段被人忘却的烈士墓园往事。

战火熊熊:不屈民族奋起反抗

1950年6月25日,朝鲜半岛笼罩在一片战争硝烟之中,随着战火向纵深发展,与我国唇齿相依刚刚建国不久的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以还击之势向韩国发起了猛烈进攻。至此,朝鲜战争正式爆发。

同年7月7日,在美国操纵下,联合国轻率地通过了第87号决议,即以美国为首组成联合国军开赴朝鲜半岛,帮助韩国打击尚在年轻阶段的朝鲜,妄图将朝鲜扼杀在摇篮之中。两个月后,以美国、英国、土尔其等17个国家组成的5000余名联合国军浩浩荡荡从韩国仁川登陆,一招封喉锁定战场局势。朝鲜发起的反击攻势一败涂地,年轻的朝鲜到了山冢崒崩国破家亡的境地。

世事纷乱,乱世之中暴徒与豺狼共舞,它们常常惯用的伎俩是攫取和抢夺,睇视偷窥他人的财富和国土,以达到巧取强占目的。美国和联合国军登陆朝鲜半岛介入朝鲜战争,就是假借“正义”之师之名,实则是侵占图利之行。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残酷的战争背后是政治和利益的既得,美国总统杜鲁门的如意算盘是以战制华,炮制出3条战略线,美国一面带领联合国军侵入朝鲜,一面派第7舰队侵入台湾海峡,阻止和威胁中国解放台湾。第2条线支持法国侵占越南,威胁和制造我国西南和华南地区的动荡恐慌局面,伺机撕咬我国边境地带。第3条线主导朝鲜半岛局势,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威胁和干扰中国东北边境的安全,意在拦腰斩断刚刚挺起的新中国的脊梁。

面对美国3条线战略夹击,新中国首任国家总理周恩来以大国政治家和战略家的姿态,发表讲话说:“中国人民决不容忍外国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

总理发表铿锵讲话后第四天,再次声色俱厉警告美国:“若美军跨过三八线,侵略朝鲜,我们不会坐视不管。”

战火在熊熊燃烧,豺狼的铁蹄一步步逼进,以麦克阿瑟为总司令的联合国军置新中国的声音于不顾,在周恩来总理以国家的名义发出第二次严正警告后的第14天,10月17日联合国军挑衅性地跨过三八线,向中朝边界鸭绿江一线大举进发,在中朝边界投下排排炸弹,滋扰和炸死炸伤与朝鲜仅一江一隔的安东市市民(今辽宁省丹东市)。是可忍,侵略欺人行径不可忍!

最后,毛泽东以伟人的非凡气魄,向全国人民发出号令:“我们应该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大,不参战损害极大。”伟人这段仅23个字的话语,不仅是对刚组建的志愿军进军朝鲜战场发出的号令,更是领袖号召中国人民挺身捍卫家园高瞻远瞩的英明论断。

号令既出。1950年10月25日,这是一个永远令中朝两国人民铭记的日子,也是近代世界战争史上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东北的天气开始渐进冬季期,寒风朔朔,冰河森森,志愿军战士穿着单薄的衣服跨过了鸭绿江,进入朝鲜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进行长达两年零9个月的残酷战争。从这一天起,中国人民志愿军先后投入6个整建兵团27个军240万将士同敌人展开了长期殊死的搏斗。这一搏,展现了“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高操战略,表现了中华儿女不畏强敌,不甘屈辱,勇于战斗的民族气节和大无畏英雄气概。这场以正义取胜为标志的援朝战争,史称抗美援朝战争。

今天,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已过70年,我们暂且不去追述多年的宏阔战争画卷和数不尽的志愿军战士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只把目光聚焦到从前线转移到后方的157名烈士身上,以及一座烈士陵园守墓人与烈士之间的故事上,足以感悟到过去与现在、战争与和平和当今时代所迸发出的中华民族永续传承的火热血脉,足以感知到是无数烈士的鲜血浸红了今天的幸福花朵,足以感触到今天中国之强盛是一代一代喷涌着中国民族血液的优秀儿女前赴后继为之奋斗而换来的大义之道。

夜色朦朦:梨树镇来了野战医院

炮火隆隆,硝烟弥漫。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批踏着冰河入朝作战的第38、39、40、50、66、共五个军26万兵力,一踏上朝鲜国土就同联合国军展开了一次又一次激战,战场瞬息万变,战斗异常惨烈。根据中央军委和志司首长的决定,开赴前线的各军兵种近百个野战医院和医疗队,一部分转迁到距朝鲜边境较近的地方对志愿军伤病员进行救治,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制陆军第33野战医院携一部分刚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被指令转到鸡西境内的梨树镇(1956年3月撤镇改区)立院。

梨树镇,黑龙江省东南部的一座百年古镇,历史悠长,风土人情古朴,距延边朝鲜族自治州400余公里,滚滚图门江一边是朝鲜,越过图门江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延吉市,再沿图佳铁路线即可直抵梨树镇,该镇具有接收野战医院的得天独厚条件。原日伪时期,日本侵略者为长期侵占中国东北,按战时需要在梨树镇东山修建了一座兵营。兵营依山而建,隐蔽性强,距铁路车站较近,转运兵力和运输各种军用物资便利,是极好的军事据点要地。日本战败投降后,兵营一直处于空闲。根据上级军事部门掌握的情况,兵营可作为陆军第33野战医院住地。

抗美援朝战役打响一个多月后,第33野战医院正式转迁到梨树镇东山兵营。据当地一位张姓年迈老人回忆:野战医院转到梨树镇那天晚上,正是11月末的天气,寒风凛冽,夜色朦朦,一车一车医疗设施和被服,一件一件医用物品,一位一位随院而来的志愿军伤员,陆陆续续进入东山兵营医院住地,梨树镇政府组织群众用独轮车推,用肩扛担架抬,把伤员和各种物资运至山上,整个山上山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涌动着一条军民齐心协力支前忙的浩浩长河。

梨树来了野战医院,来了从前线负伤的最可爱的人,一下激活了全镇热爱志愿军全力支援前线的抗美援朝热情。有的商人献物,有的抬伤员,有的大嫂煮粥端饭喂伤员,有的小学生跟着妈妈为伤员洗衣服、洗被服,还有从外乡来的群众踊跃为伤员服务,梨树镇里镇外穆棱河两岸弹奏着热爱志愿军的大爱序曲。

“野战医院和伤病员来到梨树,像一粒种子,在梨树种下了红色基因。像一个火把,把古老的梨树父老乡亲心里照亮。我小时候,就听爸妈讲爬东山进医院照顾伤员的故事。以至后来,我为烈士守墓……”梨树东山抗美援朝革命烈士陵园第二代守墓人孙力说。

70年前,梨树因一所野战医院转迁,留下一座烈士陵园,157名烈士当年负伤后,随野战医院转移后方就长眠于此。他们在医疗简陋和国家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忍着巨大伤痛,一点一点燃烧着自己,走完了一个军人光荣而神圣的征途,把热血洒在了抗美援朝战场,遗骨留在了梨树大地。梨树东山上的映山红,从此开得更艳更灿烂。

热血汩汩:与两个川兵相识

野战医院转入梨树那天晚上,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有一对年轻夫妇正用担架抬着一位昏迷的伤员往医院走,伤员近三十岁,头缠厚厚的绷带,浸着鲜血,双脚被棉毯圆圆地包裹着。年轻夫妇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时把身上的水壶摘下为伤员喂水,伤员微点着头,眼角溢出泪水。初冬的风,打在伤员的脸上,也打在抬担架人的脸上。他们彼此陌生,彼此发着不同的口音,就是因这次相遇,他们结成了永恒,结成了生死不离。

抬担架救护伤员的夫妇,就在新迁到东山兵营的第33野战医院后墙边住,男的叫孙延明,女的是支前救护组组长关淑珍,他们只比担架上的伤员大两岁。伤员叫李安民,四川省叙永县人,牺牲前,系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炮兵六十三师六0八团战士。李安民被抬进医院第二天,孙延明夫妇就把在家炖好的鸡汤送到他的面前,一口一口地喂他,一句一句慢慢与他聊天,以缓解他的伤痛和焦灼心情。渐渐他们听懂了李安民带着颤音的四川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唱歌那样动听。孙延明夫妇把李安民看作是英雄的志愿军战士,还把他当成朋友。以后的日子,李安民一面在医院养伤,一面看书学文化,偶尔闲暇时就拄着双拐到孙延明家串个门儿,每次孙延明夫妇就想方设法把家里省下来的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李安民“打牙祭”补补身子,让伤势快点好些,李安民就用浓重的四川话,说:“了得,了得,谢喽!谢喽!”川音在屋里回荡着,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一段时间后,孙延明夫妇了解到李安民的头部伤有好转,双小腿至双脚重度冻伤,腿脚直冒脓水,伤势越发严重。孙延明夫妇抽空就到医院病房为李安民擦身子、擦脓水、换洗衣服、喂他鸡汤和营养米汤。伤情虽然恶劣,李安民的脸上一直洋溢着乐观向上的笑容,那句“了得,了得,谢喽!谢喽!”川音,时时回荡在病房和医院内外……

又过几天,大约1952年的元旦刚刚过去。一天,李安民拄拐疲惫地来到孙延明家,随他来的同是一位四川籍志愿军伤员,年龄16岁,大家称他“小四川”。

李安民进门说:“孙大哥、孙大嫂,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新客人,他也是我们四川的兵,叫小四川。”

小四川忙向孙延明夫妇鞠躬施礼。孙延明向前拉起小四川的手:“怎么,这么小,就当兵了。”

小四川笑呵呵地说:“看我小,是吧?我能扛机枪打仗!”

那天,小四川正患伤寒,屋子里两个四川人用地道纯正的川音川话和川情聊起家乡,聊起亲人。小四川说:“家乡爷爷奶奶健在,父母多病,一家子只有叔叔是撑家的劳力。报名参军,本是叔叔的名额,我从小就愿意当解放军。解放大西南,解放军剿匪,打败了国民党军。现在,国家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就瞒着父母,顶了叔叔的名额,瞒报岁数当了志愿军上了前线!”

小四川说完,流露出孩子的稚嫩,也浸满了他浓浓思乡情。

“那你想父母吗?不想爷爷奶奶吗?还有你叔叔。”孙大嫂噙着泪在一旁问小四川。

“想归想,我要立个功,报答他们!还好,我负的伤轻,等伤好了,我还要去前线打仗!”他说着,在坚定地说着。看不出,这是一个16岁孩子说出的话。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当了兵就负了伤的志愿军的内心回响!

那天,李安民和小四川眼中的孙大哥、孙大嫂,眼睛湿润着。他们夫妇被两个川籍志愿军伤员感动了!这种感动是椎心彻骨的,是敬畏英雄致敬英雄的精神本体表现。

那天开始,孙延明夫妇萌生一个想法,即下一步该怎样为负伤的志愿军伤员和牺牲的志愿军烈士做更多更好的事?这一想法,在别人看来,既单纯又幼稚,凡志愿军的事都由国家和政府理应承担。可是孙延明夫妇坚定这个想法,十个老牛也拉不回来他们走下去的决心。结果,这一初始想法,延承了半个多世纪,延承了孙家三代人的心血。

那天,李安民和小四川临走时,李安民把双拐杵在腋下,从兜里掏出一枚铜质军功章,拉着孙延明的手,说:“大哥、大嫂,我的伤这两天严重了,怕再不能到你家来了。这枚军功章送给你们,作为纪念。等我好了,嫂子别忘了给我煮一碗粥。”他用川音说完,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

小四川扶着李安民向外走,他回头望着倚在门框边的孙延明夫妇,招手说:“大哥、大嫂,我过几天伤好,就去前线了,等我立功的消息啊!再见!”

李安民和小四川相互搀扶着向医院走,渐行渐远。孙延明夫妇依然倚在那儿,耳边回响着两个人动听的川音川话......

过不久,小四川果真伤好了,重返前线。他到前线,不知又参加了几次战役,不知打了多少仗。如果他今天活着,应该近90岁的人了!

小四川走后,李安民离世了。政府和医院把他埋在了医院后面东山坡上。下葬那天,孙延明夫妇为李安民扶棺。从此,孙延明夫妇主动义务担负起在陆军第33野战医院治愈中牺牲葬在东山坡上的烈士墓地守护工作(李安民葬后,至医院迁离梨树,陆续有烈士入墓地),他们要让烈士安魂,让最可爱的人安心,让梨树山河大地润养英雄义胆忠骨。

岁月迢迢:痴心不改尽忠义

孙延明,身材魁梧,胡须浓重,声如洪钟,典型的东北汉子。他小时,爷爷带着一家人从外埠迁到梨树镇生息过活,靠给富人家扛活维持日子。长大后,他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担,到处找活打零工,饱受凌辱压榨。全国解放,孙延明谋到了一份矿山铁运科修路的工作,直到晚年退休。那时,筑路工作量大,扛枕木、抬铁轨、筛石渣,样样活儿都是重体力劳动,样样活儿孙延明都走在前头,因为他觉得这是在为新中国而劳动,是在为社会主义矿山而筑铁路,他的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有一种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的汩汩热情。下班后,他就与老伴参加支前救助队,抬担架,扶伤员,为野战医院做力所能及的杂务事。后期,陆军第33野战医院迁走,在东山坡上留下157名因治疗无效而离世的志愿军烈士,孙延明开始以烈士为伴,义务守护烈士墓地,擦烈士墓碑、割草、清扫卫生、除积雪、哄赶牛羊防止进墓地。每逢春节、清明节,他同老伴都要带着儿子孙立到墓地以祭亲人的形式,为每一位烈士上一炷香,祭悼和铭记他们的名字、籍贯、年龄、部队番号及离世时间,在墓碑前为儿子讲述李安民、小四川等其他烈士生前的故事,讲述长眠于此的每一位烈士精忠报国的大义精神。每每这时,孙立都会问起父亲,志愿军当年为什么赴朝作战和157名烈士许多许多的事,孙延明就一一告诉儿子: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都是为了我们今天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而捐躯的。小小的孙立点着头,把这些记在心里,刻在脑际深处……

白驹过隙,岁月如烟。2023年秋,我慕名踏上梨树大地,见到梨树抗美援朝革命烈士陵园第二代守墓人孙立,不敢相信他已经是58岁的人了。他霜染双鬓,面带沟壑,已知这位守墓人不再年轻,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不再是从小有着红色基因的懵懵懂懂的淘气娃子,而是一位自小跟着爸爸义务守墓半个多世纪的具有守护烈士情结的红色守墓人。

他引我上山走入陵园。秋天的清风,恣意地拂着,吹得人心里升起阵阵肃然。“现在的这座完整烈士陵园,是2022年政府全方位修建的。整个陵园从我父亲于1952年守墓开始到1989年、1992、2013年至2022年最后的一次修建,70余年中分几个阶段形成了现在完整而宏大的规模。30年前的这座烈士陵园都是土墓,没有围栏,没有纪念碑,有的墓碑倾斜,碑字斑驳,散放的牛羊常出没于陵园周围,父亲就常常带着我来割草、清雪、扶正歪倒的墓碑,哄赶侵入陵园的牛羊,尤其到了雨季,洪水易冲毁土墓,我和父亲就顶雨上山放水,保证每个烈士墓安全。”我和孙立走着、谈着,一路向山上攀。

“你是以怎样的感情,坚持要义务守护烈士陵园的?”我问。

孙立瞅着我,嘴角一笑,说:“从我父母当年抬担架、为伤员洗被褥、给野战医院当杂工、与李安民、小四川等几位伤员烈士建立感情到他们坚定为长眠于东山上的烈士守墓……一切切、一件件感染着我,教育了我。我一直跟着他们脚后长大的,父母行、重于言,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做呗!”

听孙立说,像是如数家珍。他说的那样清晰,那样自如,那样自信,他把父母守墓的事都装在了心里,把整座东山烈士陵园和每位烈士的事都装在了心里。事实上,他继承了父辈要为志愿军烈士做点事的初衷,赓续了孙家人守墓的红色基因。孙立说,他没继承父辈的遗产,家贫也没有遗产,只继承了父亲义务为志愿军烈士守墓的这份巨额红色“财产”。

再问孙立:“你常年守墓,有那么多时间吗?”

他依旧嘴角一抿,笑了。说:“我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我当过煤矿临时工,干过矿山铁路工务段的活儿,还谋过一些其他行业的重体力工作,无论干什么,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往山上跑,守烈士墓。”

守墓在中国是一项古老而传统的工作,较大的墓园有陵园管理处,小的墓园有单人守墓。年代更迭,时代在前行,许多人不理解守墓人,鄙视孙家人守墓。过去,有人嘲讽地问孙立的父亲:“怎么,那烈士墓里有你家亲戚啊?”

孙延明每每听到这样的讽刺,总是嗤之以鼻,轻轻地回道:“对,那里的烈士都是我家的亲戚!”说完,就默默地走开。

2007年4月,孙家第一代守墓人孙延明去逝,享年88岁。临终前,父亲把儿子叫来,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儿啊!我真的上不了山了,守墓你来接吧!我答应李安民这些烈士,要为他们守墓的。”

孙立流着泪,跪在父亲前,宣誓说:“爸,你放心,我接着守!”

父亲听儿子这样说,才放心地走了。父子俩就是这样,在嘱托与宣誓中交接了一座烈士陵园的守护,完成了孙家第一代与第二代守墓人的承接。

如今,有人冷嘲热讽地问孙立:“你现在守墓,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一年能挣多少钱?何苦。”

对这样或那样的种种疑问,孙立像当年父亲那样不屑一顾,用手比划着:“一年一百万,还多!”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孙立的女儿孙佳媛,在鸡西市内一家服务行业工作。“90”后的她,每逢节假日和大礼拜就从30余公里外的鸡西赶回梨树,同父亲上山守墓,或割草、或擦墓碑、或清雪、或巡查、或熟记烈士信息输入网络寻找烈士亲人……女儿,虽是女人身,但是她已经融入了爷爷、父亲传承的为烈士守墓的行列之中,她正在同父亲做着一切一切,正在像父亲当年那样跟着爷爷学着守墓。

下山回到旅馆。孙立打开手机,页面上跳出一段小视频。视频里,孙佳媛在清明节正同父亲在陵园扫墓,她俯身在为一位烈士擦墓碑,碑上刻写着第33兵团教导大队学生高绪范、原籍湖南省桃源县孟塘镇人、年17岁。

她擦着墓碑,眼里噙满泪水,看得出她的情感已经注入了对长眠于东山上157名志愿军烈士的爱,注入了孙家第三代守墓人的执着之情。

墓园青青:157名烈士一个不能少

光阴迢递,时代巨变。烈士的憩息地浩气长存,群山松柏跳跃着英雄的乐章,陵园里每一位烈士的生命都在昭示着一种超越物质本体的绝响。

采访当晚,灯光下我细细疏理笔记,一位烈士后进墓园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萦绕。157,一个不能少!少一个,是遗撼,是失责,是对历史不尊重,是对烈士生命缺少敬畏。梨树东山抗美援朝革命烈士陵园,是157名烈士的大家庭,他们来自不同省份,不同乡村,却同战斗在前线,负伤在前线,因伤牺牲在后方。他们是战友是兄弟,一个不应少!

原东山烈士墓园,分东坡墓和北坡墓。当年共有400余名重伤员从朝鲜前线转运到东山陆军第33野战医院治疗,大部分伤员痊愈重返战场,或留在地方。李安民、高绪范等在内的157名伤员牺牲在医院,先后被安葬在东山的东坡和西坡两个山坡上。两坡相近,对望。战时因条件有限,坟墓由黄土堆积而成,且或大或小,墓碑有木和石制两种,刻写不规范。这些遗撼,成为历史。

1992年春,鸡西和梨树区政府投资扩大和修整东山抗美援朝革命烈士陵园,将北坡29位烈士(实为30位,遗落 1位)迁入东坡墓园,合为一个整体陵园。由于当时墓小和40余年的雨水冲刷,一位烈士被遗落。

一定要找到他,找到这位被埋地下的烈士,让烈士的遗骸重返家园。梨树区政府十分重视,制定寻找计划和方案,具体实施人是守墓人孙立。经过多年摸排,回忆、踏查和测定等,最终找到了失散的烈士。他的名字叫曾祥明,石墓碑倾倒被厚厚的淤土掩埋,坟墓冲积成平地长满蒿草,难以发掘辩认。

功夫不负有心人,烈士英魂在呼唤。2023年6月27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松林苍翠,碧空如洗。陵园静谧,安祥肃然,曾祥明烈士进入向往已久的安息家园。

经过整理发现烈士的墓地里有轻微腐烂的牛皮铜环武装带、塑料肥皂盒、小铝勺、牙刷、口琴和印有红字的“最可爱的人”白瓷牙缸。件件物品伴着遗骨排列整齐,睹物如见人。

被土掩埋的曾祥明墓碑上,依晰可见刻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50军教导团八中队文教副排长,籍贯四川省广安县人。看着这个墓碑,抚摸着件件物品,怎能不让人触景生情!

时间流转70余年,昨日的硝烟不再重现。我们从一把口琴可以推断曾祥明烈士曾是一名文艺兵,当年他在前线不知吹奏出多少动听的歌曲,一首首歌曲一定鼓舞了战士一次次杀敌。今天 ,我们想来,在残酷的战场上,一把口琴的出现,着实近似一件宝物。如果没有硝烟,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时至今日,没有找到曾祥明烈士的亲人,还有许多烈士正在寻找中。那么,怎样在70余年的沧桑人海中大海捞针式地去为每一位长眠地下的烈士寻找他们在世的亲人,那怕看一眼墓碑,摸一下遗物,也是生者对逝者的安慰,更是逝者与亲人瞬间美好的相见。

围绕找亲人的话题,孙立说:“为157名烈士寻找在世的亲人,是今天守墓人的责任。可以通过官方媒体,自媒体、抖音、手机微信等方式方法广泛寻找。”

2022年夏,鸡西记者王俊鹏在网上发布一条梨树抗美援朝革命烈士陵园第二代守墓人孙立为烈士李安民寻找亲人的抖音视频。无独有偶,山东省青岛市兰海救援队的郭延峰转发了抖音,并联系孙立帮助查找。经过辗转,信息、抖音视频等传至李安民生前原故乡,县、乡镇军人事务部门遂展开广泛查找,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核查。李安民的侄孙女李琴也加入了查找行列当中,她多次发信息,多次找人询问。后来,在村里一位高龄老人回忆下,确认早年从村走出一个当兵的,这个人是李安民。再经四川省叙永县马岭镇退役军人事务站与梨树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确认核对,李安民原故乡村人指认与其墓碑上刻写的原籍、时年等信息相符,李琴是烈士李安民的侄孙女,李安民是她的大爷爷。

莫大的惊喜。这样的惊喜,在近年已有35次,孙立在众多好心人的帮助下已经为35位烈士寻到了在世亲人。2023年7月27日,时值抗美援朝胜利70周年之际,梨树区委、区政府在烈士陵园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邀请了157名烈士中的35位烈士的亲人参加活动。他们来自山东、河南、河北、湖南、四川等全国各地,他们走到亲人墓碑前,泪如泉涌,感慨万千,诉说着思念之情,诉说着家乡的巨变和70余年间家里一代代人的成长与离去,传递阴阳两隔的挂记与念想。朵朵鲜花在纪念碑前和墓碑前簇拥争妍,声声嘱托和誓言如滔滔潮水奔涌,震响天际苍穹。

在李安民烈士墓碑前,孙立将当年李安民赠与父亲留作纪念的军功章,交给来自四川的李琴,并向她介绍父亲与李安民烈士的友情和他们相识、相知、相守过程。见物如见到大爷爷,李琴紧紧握着泛着光辉的军功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枚军功章,传递两代人。一腔兄弟情,铸成不渝志。今天,梨树东山抗美援朝革命烈士还有许多没有寻到亲人,没有把军功章和哪怕一点儿遗物传递出去,但是他们的军功章就刻写在梨树山川大地上,他们洒在战场上的鲜血就在梨树儿女身上汩汩流淌,梨树将永远铭记长眠东山的抗美援朝157名革命烈士的名字。

红星闪闪:一位老少先队员诉说

采访结束,一抹红霞洒进陵园,陵园在群山和松柏的衬托下,显得温馨而富有朝气。

我们欲下山,忽见一位佩带红领巾的老者正在纪念碑前行注目礼。我走上前去,他献完鲜花,我们攀谈起来。他叫张永斌,是北京某局的退休干部,陪同他来的是刚上中学的孙儿,爷孙俩特地从北京赶来祭扫东山烈士墓,为了完成一份心愿。

张永斌从小在梨树镇长大,小学是在自动学校,初高中在东山坡上的鸡西市第六中学就读(原陆军第33野战医院旧址),上了大学走向外埠,就再也没有回到阔别50余年的故乡了。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张永斌身在外乡,心系故土。他在网上看到梨树东山烈士陵园修建一新,157名烈士有了归宿,怀着当年戴红领巾祭扫烈士墓的沉痛心情,特来祭拜一次烈士。他说:“我是梨树之子,不能忘恩,不能忘记长眠于东山上的这些烈士,是他们给我们创造出的幸福生活,是这些烈士教我长大,教我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他说着,身边的孙儿搀扶他更紧。

“你们那时怎么祭扫烈士墓啊?”我问。

张永斌有些激动,说:“我们那时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来扫墓,全区的各所学校都来,满山坡都是红领巾学生,也有工厂的工人。刮风下雨,我们踏着泥泞的路攀山,从家带来条帚和抹布,扫墓擦墓碑、列队宣誓、诵祭词、瞻观墓园、默记烈士名字和部队番号等。记得我们上了中学,离烈士墓园近了,都在东山坡上,翻过院墙就到了烈士墓。临考试,我们还去祭扫烈士墓,意思向先烈们表决心,立下发奋志,许下报国心。那年清明节,我们正在祭扫活动下起大雨,没有老师和校长强调命令,我们每个人都昂首挺胸依然在宣誓。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一次一次,一个场面一个场面,少年和青年时期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粒粒红色种子,刻下了东山有100余名抗美援朝烈士长眠于此的深深烙印。”

夕照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孙儿搀着爷爷,我们一起走出陵园。我偶觉得,一场战争、一座烈士陵园、157名烈士、三代人守墓,牵系着多少人的曾经记忆和敬仰。再望梨树东山烈士陵园,草木青青,松涛声声,回响着一首跨世纪世间情与爱,闪烁着永世不竭的中国革命信仰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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