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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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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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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黑虎

 

很多年前,在老家的时候,我家也养了一只狗。

我记得它刚到我家的时候才两个多月,还没有到断奶的年纪。

可,在农村,是没有这么多讲究的,一只狗而已,它们的命没有那么珍贵,能否存活已经不重要。绝大多数的狗在乡间都是自给自足,就算有个看上去好像是它们家的家,但这家里却没有它们固定的饭碗,也没有它们固定的狗窝,被主人四处撵弃、责骂是在所难免的。一旦母狗下个崽,不出两月,幼崽基本已经相送完毕,只留下孤苦伶仃的母狗,整日在空荡荡的山坡、院落慢腾腾的行走着,缺少了少女时期的机灵与矫健,多了一份母性的迟钝与宽厚,就算一只陌生的狗有意挑衅它,它也可以漠视悄然离去。

四岁的侄儿背个不相称的背篼,歪歪扭扭地把小狗送到我家,一到家门,背篼就从背上垮了下来,让这只有两月的奶狗经历了一次高空坠落的惊险。他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让我背来的。”,我们看着奶狗如一个线团般在背篓里蜷缩着,它全身乌黑的毛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四肢也紧紧抓附在背篓藤条上,它生怕又来一个高空坠落,摧毁自己弱小的生命。我把背篓慢慢倾斜,让它从这深宅大院中解脱出来,胆怯幼小的它却选择蹲蹴在我的脚边,我轻轻抚摸它小小的额头,以示友好。也许就是这一次抚摸吧,这只狗成了我后来的伙伴,它对我的绝对信任和喜爱,让我心生感激,以致它命宿终结的时候,也是等我归家它才永离。我请姐夫把它挖坑深埋,不要抛尸荒野,任由鸟兽虫蛇践踏啄食。

我把碗橱里余下的肥肉悄悄放置在它的嘴边,也把饭碗里还未吃净的米饭撒在它身旁。如果稍不留意被母亲看到,母亲会毫不留情地训斥我说:“人都没有吃的,你给狗吃。”。在母亲时常的训斥和唠叨下,我不敢再频繁给它米饭、肥肉,它眼巴巴地看着我把碗底舔得锃亮,也没有给它一颗粮食,有些失望的离开了。可当再看到我端起碗时,它又飞快地跑到我面前,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饭碗,我也会趁母亲不备的时候,撒下几颗米饭给它,或者把它带到隐蔽的地方再多给它一点米饭。

弟弟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歪着脑袋,瞅着这全身没有一颗杂色毛发的肉球,大声喊出:“就叫它黑虎”。

就这样,它的名字诞生了,它的新家也诞生了,它出生在一个农户家庭,又来到一个农户家庭,在这个新的家庭里它没有兄弟姊妹,这一生都将孤独而行,也许它也会有子女,但它却不知道它们是谁所生,又被送到谁家去。也许它在想,这一生,能平安到老也是大幸。

年幼的我,常常把目光集中在它身上,不是拍拍它的脑袋,就是摸摸它的背脊,它对我的友好也是欣然接受。无论我是山上割草,还是下河游泳,它都会跟随其后。如果没有看到它的影子,只需要打响口哨,它便会马不停蹄的从远处蹦跶跑来,围绕着你转上几圈,边转边摇尾巴,以示高兴。它的这一习惯保持终身,当它老得转不动的时候,依然围着我转起来,虽然动作不再那么敏捷快速,但我知道,它对我的信任和喜爱终生未变。

我和弟弟把它安置在后院的鸡窝旁,都说鸡和狗是合不来的,但我家的鸡和狗却是“沆瀣一气”,孤傲的猫咪对鸡崽的不客气,却被黑虎打回了原型。其实它也只是吓唬吓唬,从不出口咬伤。可后来,我却听母亲说它咬了人家的裤腿,别人硬是向我家索赔医药费。母亲看了对方的伤行,也觉得有蹊跷,但又不好说,只能搀扶着对方去了医院,还笑赔了两百元钱。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黑虎差不多十二岁,在狗的生命周期里,它已经是高龄老人,难免头昏眼花,也难免对伤害防卫过当而误伤对方。母亲没有过多去计较,只是感叹黑虎老了。而我,还从未想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痛楚,也没有想到一只狗的离去,便是我经历生离死别的开始。

我每日都要和黑虎玩上一会,才足以表达我在乎它的存在它也在乎我的存在,我们彼此都能感受到生命的跳跃和搏击。一次,我看到它吃了猪食里的南瓜,才猛然间警醒,我只顾与它玩耍,已经多日未分食米饭给它,它都饿得吃猪食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自责,我赶紧把碗沿已经缺掉一大块的蒸钵给它当饭碗,今后只要有剩菜剩饭剩汤之类的就往它碗里倒,这样,它也免遭饥饿之苦。就算这样,它的体重都长不赢它的身高,看上去瘦瘦筋筋肚子永远贴着胸脯。它开始四处觅食,特别是捡到一颗骨头之类的,硬是要衔回家中,在狗窝里静静品尝,才算是狗界美事。

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上,有些寒冷,还带着一层雾霜,我去到后院拿东西。扭头的一瞬间却看见黑虎蜷缩在一个废旧的轮胎里,刚好整个身子充当了轮胎内圈。我打了几声响哨,以为它会立马翻身起来围着我转圈,但它只是微微扬起头瞄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继续蜷缩在轮胎里。我俯下身习惯性的抚摸它的头,却闻到一股恶臭,这恶臭和它平日里身上的味道完全不同。我心中泛起嘀咕,黑虎怎么了?我走到母亲的厨房,又悄悄拿起砧板上的肉末,试图用美食唤醒它。可,它对美食无动于衷,依然没精打采的继续沉睡,继续发出难以入鼻的恶臭。我便马上做出判断,黑虎应该是被药到了,我叫来了弟弟,让他把黑虎抱去兽医院看一下。结果不出我所料,黑虎确实是吃了药狗的骨头,才会没精打采,还好黑虎不贪嘴,吃得不多,也发现得及时,黑虎才算保住了性命。从这以后,黑虎看到弟弟就隔他远远的,也不再捡拾地上的骨头啃噬食。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黑虎差不多五岁左右,这个时候,我们的家庭条件比先前好上了很多。

母亲不让我们与狗如此亲近,说狗身上有跳蚤。可我们却控制不住对小动物的喜欢,对有生命的东西的好奇。我们扮演着黑虎的父母,不是把它抱到怀里,就是帮它搭个房子,抑或帮它挠痒痒,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控制在我们的身边,就像年老的母亲总想把孩子留在身边,就算整日闷看着,也是一种幸福。但孩子却不懂父母的这种挽留,反而以工作繁忙事务繁多搪塞母亲孩童般的要求,忽视了亲情中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当我懂得这些的时候,我的父母已是时日不多,就算打定主意决意陪伴,也只能等待来世再做亲人。

弟弟有些时候还会把黑虎放在头顶,我则用手扶着黑虎,它也算是乖巧,就算在并不平稳也不好玩的头上,也并不张狂紧张,而是顺着我手力的方向爬在弟弟的头上。我们也会拿松树果、柏树果、青冈果或者烂皮球逗它玩,傻不溜秋的它在我们设置的游戏里玩得不亦乐乎,而我们也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满院疯跑。有时候,我们也会故意把鞋子扔出去很远,让它去捡回来,但它却把鞋子衔在嘴里摇摆几下,就扔在了原地。我们没有专业的训狗技能,无法让它变成一只训练有素的追山狗,它也只是看看家,护护院,看到陌生人狂叫几声罢了。

弟弟甚至把它悄悄放入被窝,不但险些让它命丧黄泉了,还被母亲狠狠臭骂了一顿。从此,弟弟不再把它放在被窝,黑虎也不再躲在被窝,而是一直守着它的狗窝。直到后来老房拆掉,换成新房,黑虎才不得已换了住处,但从方位上来看,它卧睡的地方依然是老房狗窝延伸出来的新卧。那个时候,我特别佩服它的方向感,也佩服它的恋旧情节,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依然守护心中的那份安详、依然迷恋曾经的安暖。我很惭愧自己在地下室居然迷路,惭愧车在高速路上兜圈圈,还着急上火呼来了交警,幸好后来的车徒里学会了使用导航,才免去了那么多的尴尬。

黑虎一天天的大起来,我们也一天天的大起来,陪伴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不得不放弃与它的日夜相伴,远到外地求学,可无论我出门多久,在它心里,我永远是当年那个姑娘,依然是那个让它转圈不停的小主人。每每走到家门外两百米处,只要一个响哨,就会看到它翻山越岭狂奔到我的身旁,依然是那样亲热,依然是那样好动活泼,一直把我引进家门,才停止对我归来的狂欢。而我,依然到母亲的厨房翻箱倒柜,找寻一些它能吃的饭食,喂入它的嘴里。而此时,母亲也不再训斥我,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说:“还是那样。”,我也只是抿嘴一笑,算是回应母亲那句饱含褒奖的话语。

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黑虎越来越老,一次回家,居然看到黑虎身上平添了诸多的白色毛发,特别是胸脯周围,看上去也不是当年那个黑得发亮的肉球,而是一个迈入老年的蹒跚老人,在我身边转圈的时长越来越少,引我进入家门,也没有了渴望吃食的欢心,而是气喘吁吁地瘫爬在地面。我突然眼含泪水,对母亲说:“黑虎老了。”,母亲则沉重喘息着回答:“是啊,都快十五岁了。”。十五岁,对于一个孩童的成长,正直青春年少,而对于一只狗来说,却已是步入老年。曾看过一则故事,话说狗本来可以活二十五年,但却只能终日站在门口吠,吃主人剩的饭菜,狗想了一会,那还是算了吧,我还十年给人类,而这十年正好是人一生的最后十年,这最后十年只能整日守在家门口,过着蹲守与缠足的日子。我按捺不住自己的伤感多愁,我没有为一只狗养老送终过,也没有见过一只狗在垂暮之年是如何迈向死亡。

我对死亡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怖,那恐惧来自空旷的房屋,来自疾病苏醒后空荡荡的蓝天,飞翔的小鸟都显得那么的不入眼,垂落的雨滴更是哭嚎的悲戚。我曾一度在这种悲哀里纠结成长,我怕一不小心世界遗失了我,我遗失了世界,这人世间一切美好都与我无关。 我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我对永恒这个话题不再相信,连生命都不能永恒,更何况其他?那段时日,我喜欢上汪峰的《我是世界遗弃的孤儿》,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委屈与不安,那么多对世界的怀疑与质问。我沉迷于游戏,沉迷于独居,我拒绝人群聚集的地方,为心筑起了一堵高高的围墙,在自己的世界游弋穿梭。

最后一次见到黑虎,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我穿过厨房,走到闲置的厅房,却见黑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屁股后面有一节大人手指大小的粑粑,我又是习惯性的喊了它一声,也习惯性地吹起口哨,可黑虎毫无反应,我习惯性地摸摸它的头,没有反应,我把手触到它的鼻孔,发现冰凉的鼻孔没有一丝气息。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这一天来了,黑虎离开我们的日子来了。我安静的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哦了一声,没有任何示意。我告诉姐夫说黑虎死了,姐夫不太相信说,刚才他还见到黑虎在门前走来走去,怎么就死了?急着问我,黑虎在哪儿?在他的核实下,黑虎确实是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它生活了十五年之久的家,带走了我的童年、带走我童年的快乐。姐夫安慰我说:“它也算是寿终正寝,在死亡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挣扎与痛苦,这是幸事。”。我转念一想,觉得姐夫说得对,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够在离开的时候安详闭眼,狗的世界也是如此,简单平安的活着,就算生命终结,但至少在世界走了一遭,还是无病无灾安详到老到死的一遭,有什么可悲得呢?

但黑虎的离去只是我遭遇这种撕心裂肺的离别的开始,黑虎离去的第三年,我的父亲走了,那种痛是比自己离去还要痛苦,是哭不出来喊不出来的痛苦,我被这痛苦裹挟包围着,几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我夜夜无眠,任由梦里父亲的身影狂奔飞舞。可旧伤未去却又添新伤,祖父思儿心切,也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喘息的时候,母亲也走了,后来,祖母也走了,他们两代四人在天堂可否安好?而这一连串的灾难,仅仅发生在一年不到的时长里。我心不知如何安放,我魂不知如何归位,我处于一种模糊困顿状态,但,我知道,我必须自救,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我的哀伤,也没有任何人能体会我此刻的感受,我把自己沉泡在书堆里,在不同的人生故事里找寻些许安慰。

我和黑虎一生的和平相处,源于我们彼此没有想剥夺对方自由的控制欲,只是丝丝缕缕的关怀与在乎牵扯着我们彼此的牵挂、留念。我发誓不再养狗,不再忆起痛苦的开端,把他们深深葬入海底,任何海浪何海啸都不要翻起旧伤,可,这等俗气的逃避,怎能抵御一个不经意的与狗有关的故事。那一连串的记忆一下子如打翻的胡椒瓶,满屋子都是麻麻的刺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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