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有个大嗓门,在我的家乡,不叫大嗓门,而是叫雷炸儿。这个炸字要如北京人那样把儿化音读得卷卷的,才有家乡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祖父有个雷炸儿的名号,是大姐给我讲的。大姐说,祖父喳啦(闹腾)得很,嗓门又大,所以别人叫他雷炸儿。不过,祖父也是他那个年代了不起的人。
我倒是非常认可大姐的这个说法。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喜欢唱京戏,时不时唱个《沙家浜》什么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让我屈膝比个兰花指,还对我说,眼睛要跟着兰花指走,头也要有所波动。我遵照祖父的要求比划了一个动作,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学着京腔哼了一串音调。祖父随即哈哈大笑,是真的哈哈大笑,就像三国里的张飞笑得那么张扬与舒心。我因此得到了很大的鼓励,觉得自己了不起,有点小骄傲在心里滋生。随后,和别的小孩玩,把祖父教我的搬了出来,且洋洋得意地说,这是京戏。
大姐说祖父当过教师,当过生产队的计分员,还参加过市纸厂的招工考试,祖父轻而易举就榜上有名。却因家中有一个为讨生计,不得不跟着土匪混口饭吃的哥哥连累,幸运的橄榄球没有抛向祖父,祖父自然也与公家人没了关系。不过,祖父并不气馁,他做起了生意,赚得一些小钱,以养活才过门的祖母。
我问大姐道,那个年代能做什么生意?大姐思忖片刻,回答说,刚开始嘛,祖父就是在乡下收点酒担到街上来卖,从中赚取差价咯。反正一句话,只要是能赚钱的,祖父都想着去做,比如,什么收点天麻、蛇皮、大洋、大腚之类的,转手卖给需要的人。后来,祖父又去剪沟(地名)帮人榨油,当时还是水推轴承运转的榨油房,祖父因此学会了榨油。后来祖父开了一间榨油坊,这个你也看到的。
姐姐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有些记不太住,但却有一幅祖父那个年代的画像立在了我的眼前。
我似乎看到那个年轻的、朝气的、个子小小的、嗓门大大的祖父站在家门口,高声说着话,大喊着祖母的名字,喊完了还来个京腔逗乐一下祖母与自己。
祖父十九岁迎娶了十六岁的祖母,可饥寒交迫以及动荡不安的生活,使得祖父这辈子只有一个孩子——我的父亲。可我的父亲却是一个被病魔找上的人,在六十刚过不久,他就抛弃了世界,害得八十高龄的祖父也含恨含怨含泪跟他而去。
一次,我有一同学,神秘地对我说,你家祖父为何就生一个孩子呢?你晓得不?我木杵杵地看了她一眼,回道,我不知道。她歪斜了一下嘴唇,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清,也没听懂的话。但我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鄙视与不屑,还有秘密。我们没有在此问题上纠缠下去,但这个问题却如玉上的斑点种在我的心里。
我问大姐,大姐很愤然,说,你那个同学的祖父和我们的祖父有仇。当时祖父的大哥是土匪,抢了你同学祖父的一件大衣,祖父在不知晓的情况下穿了大衣。你同学祖父认定祖父与土匪是一伙儿的,就咬牙切齿恨起祖父、四处糟蹋祖父——说祖父是强盗,老天惩罚他,让他就得一个娃儿。老五,你不晓得呀!祖父因大衣事件被拉到公社,关了好几天,人都饿变形了。
后来,祖父因只有一子,得到了国家发放了补给。祖父祖母乐坏了,去到村里,可村里却告诉他们只能一位老人得补给,祖父追问,却被一个自恃清高的年轻人说他纠缠。祖父跟我说起,哀叹道,人老了没用啊!我明白这句话中有着深深的对岁月的无可奈何,对力量的削弱、能力的削减深深的无助。但此刻,我却有一种想把那个年轻人揪出来教育一顿的冲动,让他(她)明白尊重老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祖父却哈哈大笑,用如雷炸儿一般地声音说道,发给祖母也一样嘛,我们是一家人。
我站在祖父的棺木旁,不停流泪,我不是为祖父的永别哭泣,而是为祖父随儿而去的“愚笨”哭泣。心里暗责祖父,为什么非要跟着他的儿子我的父亲一起躲“清静”(我的家乡说人死了就是躲清静)。
在父亲离世不到一月,祖父病倒了。躺在床上的祖父,整个人瘦弱得如缩水的橘子。我们走近床前,还未开口,就哽咽难受泪如雨下。大姐故作坚强地对祖父说,老爷爷,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走,这个家就没了。祖母则细声说,你跟我商量好的,说等过了年我们再一起走。祖父努力睁开双眼,用手抓住床沿,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把头侧向里墙。大姐紧握祖父的手,颤声说道,爷爷,我扶你起来,你靠着枕头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活下去。祖父硬挺着虚弱的身体,抓住大姐的手坐了起来,抬起疲软的眼皮,看了一眼大姐,又瞅了一眼我,最后把眼神定在了祖母身上,蠕动嘴唇哑声说道,如果我走了,你就跟到小华(大姐)。随后示意大姐把枕头垫高点,并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存钱本,告诉大姐说,里面有一万块钱,是给你奶奶准备的,等她百年归天后,就用这个钱作为安葬费,密码写在柜子里的一个红色烟盒上。我的安葬费在这儿,祖父从内衣的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大叠百元钞票摊在了大姐的手里。祖母掉着眼泪,凑上前去,说道,吃点东西,不要说那些死了活的。祖父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继续说道,柜子里有一些不值钱的大洋,到时候,你分给她们几姊妹,就当作一个纪念。
祖父喝了一点米羹、燕麦片,还上几次厕所。我们都很乐观——能吃能排泄,应该问题不大。但我们哪里知道,人在将死之前,身体会自然清空。当我回到县城,坐在会议室,家人打来电话,没接,回复正在开会,随即家人发来一条信息,说,祖父不行了。我如被闷棍敲了一下,还未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走出来,就又失去了祖父。当我赶回家中,祖父已经穿好寿衣躺在了门板上,一脸祥和安静的样子,只是皮肤白得刺眼。
祖父出生于一九三一年,故于二零一八年,可以说祖父近九十年的人生,是饱经风霜又是惬意满足的。
祖父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抽大烟的母亲和当土匪的大哥,他们于祖父,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倒是有一个妹妹,和他关系甚好,可妹妹远嫁,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次,家庭也极度拮据。
祖父和祖母婚后开始单过,但祖父不会耕地、不会挖土,为了养家糊口,祖父选择去碾坊帮工。很快,祖父就在碾坊里学会了做面条,直到后来把这门手艺传给我们的父亲,父亲以此供养我们几姊妹读书至毕业。祖父在碾坊帮了几年,后碾坊破产,祖父的帮工生涯到此结束。
生活永远难不倒祖父,就是从此刻开始,祖父心中萌生了做个生意人的念头。他开始收卖一些小东西,以此养家。但在特殊年代特殊时期,有人死盯祖父做生意这件事,说祖父投机倒把。充足的理由捆绑祖父,拽至公社吊起来毒打、辱骂。其中有一位叫王霸的人下手最重、打得最狠。大姐每次提到这人,眼中充满恨意。说,他原来不得了得很,现在还不是老火。屎尿都拉在床上,臭臭肮肮的,都没有人管,这就是报应。我能从大姐的语气中,听出她对祖父深深的爱,对王霸深深的恨。
祖父从19岁开始做生意,一直到自己垂垂老矣,都是一位出色的生意人。
有人潮说,祖父的老窖(钱)多得很。我问大姐,大姐说,祖父是有点钱,但他是一个散财童子,钱都基本散光了。不过,每一个得了祖父恩惠的人都非常尊重祖父,一致喊祖父爸爹,甚至相跟模仿着拜祖父为干爹,过年过节带着孩子到祖父家,无论是钱还是糖果都是要得一点的。
有一对在村信用社上班的老夫少妻,带着一个名叫晴晴的小女孩常常出入祖父家。一来,不是吃瓜子,就是花生,有些时候还有核桃、板栗、牛奶等稀罕物。祖母备下好酒好菜,他们一家围着火炉吃得酣畅,临走时,还要包上一包干货。
后来,那对夫妻把女儿拜给祖父当干姑娘,祖父成了她的干爹,她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在祖父的烟酒店里横行霸道。算起来,那个叫晴晴的小女孩比我还小很多岁,但瞬间就成了我的长辈、父亲的妹妹,我心生讨厌,父亲也是难以理解祖父的这一举动,因此还记恨过祖父,说祖父偏心,把钱和粮都给了那些所谓的干姑娘干儿子。
我也深感疑惑,问大姐道,祖父为什么要收那么多的干姑娘干儿子呀?这不是故意招惹父亲难受吗?大姐叹气说,祖父曾说过,你家爸啊,一个人太孤单,今后我死了,连个帮衬他的人都没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啊?父亲做了逃兵,没有长跪祖父棺前举幡引路。
祖父整日都泡有一大砂罐茶水置于烟酒店柜台上,等前来赶场的人自行取用。有的人会因喝茶的那会功夫,看中店里的一包烟、一包盐、一包味精、一包糖、一包洗衣粉之类的,顺便捎上带回家,也有一些酒徒看中店里的新酿苞谷酒,喝上一两,摇摇晃晃地去赶场。
我记得有一个补鞋匠最喜欢喝祖父的苞谷酒,每场一来,就先到祖父这里报道,喊一声,爸爹,打钱酒来喝,喝完擦擦嘴说,先赊到,我一哈把上场的账收到了就把酒钱给了。结果等到散场,也没收到欠账,自然,酒钱是还不上了。就又大喊着,爸爹,还喝一钱酒,下场背点豆子来卖,卖了就给酒钱。到了下场,他背来了豆子,但没有换成钱,而是抵押给祖父。像这样混得熟了,开始赊账以物抵债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祖父家的土豆、大头菜、菱角菜、红薯、萝卜、白菜等就堆积如山,一年四季祖父都不用掏钱买菜。
大姐也热衷于祖父大坛子里的苞谷酒,每天都要喝上一小口,以致结婚以后埋怨说喝酒不方便。祖父就让她打点酒放在床底下,想喝的时候手一弯就行了。于是,大姐的床底下常年累月都放着一个矿泉水瓶子,你看到了千万不要喝,如果一口闷下去,你就醉了。大姐结婚时,祖父给她办了一整套柜子,还有几根靠背椅子、一台电视机、一个火炉子、数不清的锅碗瓢盆。大姐算是幸运的人,祖父把对父亲的爱分了一半给大姐,也把父亲的责任分担了一半。
我们几姊妹却只欢喜祖父烟酒店里的月饼和糖果,祖父看到我们的馋样,就说,等开张了给你们。我们就在柜台前等啊等啊,等到瞌睡都来了,也没见有人买走一个月饼。祖父就说,你们去到别处耍,等快散场了再来看,肯定就开张了。这样盯月饼,月饼害羞,卖不出去。我们听话地离开害羞的月饼,等到散场时,瓶子里的月饼已去了一大半。祖父每人分给了我们一个,我们吃得香甜舒心。
一日,祖父却突然晕倒,把那些前来赶场的人都吓坏了。叽叽喳喳地问道,二爸爹怎么了?二爸爹怎么了?大家扔下手中的大二(纸牌)、十四(纸牌)和麻将,把祖父抬到了床上,但却怎么也摇不醒。父亲喊来医生,医生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摇起了脑袋。父亲的脸扭曲起来,表情极度痛苦。转身抓起祖父的手,使劲用手掐住虎口,并让大姐掐住人中。十几分钟过去了,却不见祖父醒过来,大家劝慰道,不掐了,去收拾堂屋吧。
这一年,祖父五十岁。大家都以为祖父去了阎王殿,欲抬到堂屋等着落下最后一口气,祖父却醒转了过来。说,谁敲了我一棍,好痛!
时间一晃,到了1997年,那是一个酷热的暑假。知了不停地叫着——我在树底下,我在树底下。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它们在树底下。
祖父穿着白汗衫躺在躺椅上(白布做的那种躺椅),打着粽叶扇,正欲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却见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大步走了过来,喊道,老人家,在你家院坝歇哈凉快哟。祖父撑直上半身,说道,尽管歇凉快,茶罐里有茶,喝点。对方也不客气,自取茶水喝了起来,并向祖父说起一件事:说有位姓赵的姑娘考上了师范学校,区里把通知书发到站里,眼看就快到报道时间,却不见赵姓姑娘前来领取通知书。祖父打了一个激灵,急速从躺椅上翻了起来,凑近问道,你说的赵姓姑娘叫什么名字?名字,我忘了,等我回去看了才晓得。
这等我回去看了才晓得,一等,就等到暑假结束。干部再次来到祖父柜台前,是初秋入学时节。干部说,这个女孩叫赵某某,在赵家坡问了一圈儿都不知道这个女生是谁家的。祖父一听,急忙递上香烟,笑咪咪地说道,这个女孩是我的孙女。祖父跟着干部去到镇里拿来了通知书,再转车去到几十公里外我就读的学校,把我拽走,去到县里报道。自此,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解决了将来的吃饭问题。
后祖父每次见到干部,都要递上香烟,请喝小酒,表达着各种感谢。一来二往,两人感情甚好。一日,干部酒后对祖父说,你家这里凉快(满院的洋槐树和水白杨),水也方便(门口就是混子河),镇里正在选址建杀房(杀猪房),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跟领导建议把杀猪房建在你家,不过,要自己出一部分钱。祖父一听,眼前一亮,双手作揖打恭表达着谢意。
杀猪房建在了我家,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多了,家门前也显得更加热闹。祖父的烟酒店生意也越来越好。一天,一个样貌陌生的女人来到祖父柜台前,却亲热地喊道,爸爹,我这里有张票子撕不散(调换零钱),你帮我撕哈。这混子街上撒,只要你老人家才撕得散大票子。祖父接过百元大钞,看了看,摸了摸,准备说什么,却被陌生女人打断话头。女人说,爸爹,这钱还有假?我是赵家坡赵天宝的三姑娘,我没有在屋头些,你见我眼生。她这样一搅和,祖父把钱放入上衣口袋,转身拉开箱子,数了一百元的零票给她。但祖父感觉还是不对,就又把钱摸出来,让父亲看一下,又问前来赶场的赵家坡人,赵天宝有几个姑娘。结果一问,祖父的怀疑是正确的,钱是假钱,人也是假人,赵天宝家就一个姑娘,三个儿子。
祖父有些伤心,说,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中硬是跨不过这个砍,连续几天吃不下饭。我们对陌生女人也是恨得咬牙切齿,赶场的熟人也愤然道,太没有良心了,老人家的钱都要骗,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了。
此刻,祖父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
祖父一年比一年老,嗓门也没了以往的雷炸儿,耳朵更是半聋半鸣。烟酒店的生意也越来越清淡。后因大山公路改建,路基高于老房子房顶,老屋改造,祖父的烟酒店暂停营业。
一年冬天,特冷,祖父看着这样的天气,心里不是滋味,他有一种担忧,但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出口,就被风听见了。祖父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穿着劳保军靴和祖母围坐在火炉旁,有一答没一答地说着,晓得赵兴明(我父亲)身体要紧不?此刻,我的父亲,已经生病多年,体态老样,样貌消瘦、憔悴。祖父时时担忧着,有时甚至骂自己是老不死的,是自己抢了儿子的寿延。
不放心的祖父移步去到父亲的屋里,说道,兴明,你身体感觉好点没有?父亲蔫巴巴地看了一眼祖父,没有回答。祖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无论如何也要等我先走,你得给我指路(生者给故去亲人引路)。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我害怕给你指不了路了。说完两父子一阵沉默,选择在这寂寥僵冷的空气里抽支烟。
祖父看到被救护车拉回来的我们的父亲。祖父的大嗓门没了,沙哑的低低的嗓音喊了几声幺儿幺儿,可父亲侧向一旁的脸没有转过来。祖父满脸的鼻涕和泪水,根本顾不上去擦拭。停留了一会儿的祖父,被亲戚朋友强行拽着离开了父亲的遗体。祖父却倔强地说,我自己走。祖父蹒跚的脚步艰难地行走在楼道里,只有五分钟的路程,祖父硬是走了半个小时。
在父亲的葬礼上,前来安慰宽心祖父的人络绎不绝。都说让爸爹要放宽心些,兴明兄只有这个的寿延,怪不得谁。还有生病这么多年,也把兴明兄折磨够了,走了对他来说还好一些。是啊 ,父亲生病多年,人憔悴、枯黄、佝偻、羸弱,哪里还是那个在篮球场上打中锋的主力队员。
可无论怎样,生命的陨落,总是让至亲的人难以接受。再真情的劝说宽慰都无济于事,要走出失去生命、失去亲人的悲痛,只得靠自己。
办完父亲的葬礼,祖父让我给他开点药,说是嘴巴疼得厉害。我心里还挺高兴的,心想,祖父没有自暴自弃,这样挺好的。可年轻的我们怎能看透祖父内心的伤口有多深呢?我还下楼跟瘫痪在床的母亲禀报说,祖父没事,没怄气。但事情往往不会朝你预想的方向发展,不久,祖父就病倒了。
祖父入葬那一天,很多人前来吊唁,都为祖父的逝去深表遗憾。假设说,如果我父亲不去世,祖父的身板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就连村街上的姜医生、赵医生也这样说。不过,大家又说,活到近九十岁,也是高龄,算是喜伤,都劝解我们不要太过于伤心。乡人在垒坟时也特别关照,让大家好好给这位老爷子垒坟,言说他老人家是很讲究的,垒不好他老人家要来找你们麻烦,大家应和着表示赞同。的确,祖父的坟茔看上去很稳,很正,是少见的筲箕坟。
我们几姊妹点燃祖父珍藏多年的黄烟,在坟茔周围转了一圈。乡人感叹说,这个老人家不得了,在二十年前就准备了棺木、黄烟、钱纸、起坛罐、老衣、麻绳,十年前就照了遗像,存好了安葬费。好像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那个看起来高大体壮的儿子,将会因子女疲于奔命,早早作别亲人,不能为他送养老送终。
第二天,我们几姊妹去到坟前,点燃祖父临终前擦拭身体的帕子。大姐说,帕子变幻成什么模样,下辈子祖父就投胎成什么。四姐让我仔细看,说我眼睛尖。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什么图形。最后,我却好像看到了白胡子的老神仙,坐在一头豹身上,腾云而去。我把这个告诉了姐姐们。姐姐们兴奋地说,啊,祖父当神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