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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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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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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红烧排骨

在我们老家,管特别会吃的人叫“香香嘴”,父亲就是出了名的“香香嘴”。

父亲对于这个称号从来不反对,因为在父亲的“人生”哲学里,如果一个人连“吃”都不会,那他的人生将有一大半是遗憾。

“既然女娲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给了人类能够品尝五味的味蕾,那就得好好把它利用起来,不要辜负了女娲造人的一番心意”。父亲每每这样说的时候,都会用一双深邃又温情的小眼睛瞅着我的母亲。母亲会装着不看他,只是面带微笑,噘着嘴频繁的点头。说:“嗯,我家的‘灌篮高手’说得对,全乡的‘帅锅’有思想,跟在你后面的‘妹儿’一大堆”。父亲会假装生气的回复:“我和你说吃的,你却扯到孙悟空翻筋斗云去了”。

我的父亲有着1米8的个子、笔直的背脊、身材修长而又壮实,一套天蓝色的篮球服穿在父亲身上,那叫一个服帖,我没有看见其他人可以把篮球服也穿得如此帅气。在乡里,大家都看中了父亲高大的身材,顺理成章的,父亲被指定选为全区的篮球主力队员,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父亲,年轻又帅气,确实非常引人注目,招人喜欢。可在父亲心里,他喜欢打篮球,是因为每次篮球比赛结束以后,每个队员都会有一份礼物拿回家中,而这份礼物对于一个物质匮乏的家庭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有些时候是一些包子、馒头;有时候是毛巾、球鞋、劳保手套等;而有一次却破天荒的发了2斤子排。父亲望着这非同一般的“厚礼”,心里的激动之情无法掩饰,进门看见母亲,就撩起母亲长长的麻花辫,挑衅的说:“今天‘帅锅’给你们几娘母带回了新的口粮,你们猜一下是什么,猜中了有奖哦”。母亲怀中啼哭的弟弟,听到父亲的话语居然停止了哭泣。“哟,我家幺儿真乖,是不是也想猜猜”?父亲用他温润宽厚的大手在弟弟的脸上蹭了一下,顺便也蹭了一下母亲的脸。

父亲亲自下厨,说要给我们做一个专属赵家的红烧排骨,而红烧排骨就是父亲的拿手好菜。于是,他就在几块砖铺成的灶台前忙来忙去,还哼起他喜欢的歌曲,我们看着他的背影,窃喜。父亲不让我们进入厨房,说这个手艺只传男不传女,但却听到父亲在并不隔音的厨房里自言自语说:“吃排骨有三个讲究,一是刀法讲究、二是酥骨讲究、三是排骨汤汁讲究”。那些锅碗瓢盆、葱姜蒜苗好像都能听懂父亲的话,都屏住呼吸聆听父亲的指使。幼小的我经不起父亲如此神秘的架势,便悄悄的溜到父亲身后,父亲看到我的到来,也并没有怒目让我出去。我看到父亲用娴熟的手法把排骨切成了指头关节大小的形状,放入清水中清洗之后,再放入温水中汆了一下。父亲说这是去除排骨的死血,因为惨遭“屠杀”的猪死了以后胸中会郁结血气,而血气便游走在身体的骨髓里,这样汆一下,就算是赶走了猪的那些“不愉快”,我们吃起来才会“更愉快”。我听得是是而非,但又感觉父亲说的是对的,父亲说这只是吃排骨的第一步,接着,父亲把汆好的排骨放入漏筛里晾干,看到火上冒烟的菜油,父亲又说,这个油也很关键,必须是正宗的菜籽炸出来的油才会带有泥土里生命的气息,这个排骨才会经过油酥以后活过来。我听到此处,全身的毛孔早已收紧,父亲却用他油腻腻的手刮一下我的鼻子,佯装生气的说,小黑妞,你可以出去了。我便悻悻的走出去,而传说中的“赵氏红烧排骨”,我也就只学到了两步。

在父亲老年以后,他用因病痛而扭曲的手慢慢梳理出了“赵氏红烧排骨”的每一个步骤,在此,我才知道了关键的第三步,才想起那些岁月里满口溢香的“赵氏红烧排骨”是父亲用心、用爱来烹饪的,它是我们一家四代爱的纽带,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记得父亲说,在不温不烫的油锅里放入一点白糖,适宜的温度使白糖融化,长出金黄色的翅膀,包裹住这些经过油酥,活过来的排骨,让他们在锅里缠绵片刻,再淋上用“醋、芡粉、盐、味精、花椒”调制好“爱恨酸蜜汤”,拌以一小撮鲜嫩的蒜叶,这样一道“赵氏红烧排骨”就出锅了,我们迫不及待、也心安理得的吃着父亲做的红烧排骨。

从那以后,我们爱上了父亲的“赵氏红烧排骨”,每到特别的日子,都会央求父亲再给我们做一道“赵氏红烧排骨”,而他也从来不会拒绝,就像豪爽的“东北大汉”喝酒时的直爽,即使囊中羞涩,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我们几姊妹的“燃眉之急”,哪怕是用“飞机”排骨做的,只要是“爸爸的味道”,我们都非常喜欢,吧唧着小嘴把每一块骨头都啃得铮亮,连指头上余留的油水也会舔得瓦亮瓦亮的,最小的弟弟甚至会端起碗舔舐起来,嘴角留下金黄的排骨汁液,鼻尖上粘有已经干硬的绿色蒜叶,我和姐姐们便哈哈大笑,奚落弟弟是我们家那只不曾洗过澡的小花猫。

而十年过去,父亲已不再那么年轻和帅气,但他的幽默感和对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始终是我们几姊妹的骄傲。父亲常常说,我们家的孩子是“食肉动物”,得开间杀猪房才能满足我这“一打”孩子的“食欲”。于是,父亲四处打听开杀房的事情,最终,因我家足够优越的临河环境和父亲勤劳能干的双手,杀猪房的事情便落实下来。在九十年代,我家杀猪房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令我们姐弟几个高兴的是不再为吃排骨而苦心等待,可以大快朵颐了。而父亲烹饪“赵氏红烧排骨”的手艺也越来越精进,无论是从排骨的色泽,还是从排骨的选材上,以及汤汁的调配等,都比八十年代时期丰富了很多。那个时候,我已经外出求学,父亲会精选一些排骨留存起来,等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再做给我吃,我的馋样,父亲总是说,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女生,我便假装生气不搭理父亲,父亲接着便说,你看你,多像我,黑不溜秋的。我也被父亲这个“黑不溜秋”说的呵呵笑起来。

我们家在九十年代吃排骨已经是“随时”的事情了,不再需要特别的日子,也不用把油腻的手指舔的铮亮,也不再把碗舔舐的瓦亮。可我们家还是会把吃“赵氏红烧排骨”定在特殊日子,比如父母的生日、大年三十的晚饭、正月初一的下午等等,在有说有笑的这段岁月里,我们感觉生活处处都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笑意。

岁月就犹如手中的细沙,怎么溜走的,我们都不曾察觉,便与过去的岁月道了别。到了二000年以后,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开始频繁出入各大医院。医生劝说让他休息,可一生劳碌的父亲照样做着那些丢不下的活儿,还幽默的说,我这病啊,就是让“赵氏红烧排骨”给撑的,今后保证在做排骨的时候不偷嘴。而我,已经从学校毕业,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活,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姐姐们也都结了婚,有了各自的家庭,父亲不再开杀房,说是家里的“吃货”嫁的嫁、上班的上班,剩下我和你妈也吃不了多少。

就这样,近三十年的光阴又被我们囫囵吞噬了,这三十年里,我们几姊妹每年都会回家过年,年夜饭的餐桌上那道“赵氏红烧排骨”,总是会让我们难以忘怀,而每一次咀嚼都是父亲的味道,都是父亲温润而宽厚的手掌纯香的味道。父亲因各种病痛而扭曲的手再也无法“颠勺”,再也无法娴熟的分切排骨,连拿捏筷子都是一件难事,骤然消瘦而苍老的脸同那行走不便的双腿,深深的折磨着我可怜的父亲,没有人能取代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能体会那堆积成山的药和乱七八糟的管子灌入他身体里每一次疼痛。病魔犹如撕破脸的女巫,变着戏法使出绝招,要打倒这个坚强的男人,要毁掉这个男人对生的期盼。父亲用常人难以忍受痛楚的毅力一次又一次和女巫较量,整整斗争了十年。

2018年的春节,我们几姊妹又如约回到家中,父亲说:“今年还要吃‘赵氏红烧排骨’吗”?我抢着回答:“吃,不光今年吃,一辈子都吃”,父亲满意的笑了,我们几姊妹便自己动起手了,拿出父亲整理出来的“赵氏红烧排骨”秘方,我看到姐姐们镇定自若在厨房忙碌起来,这熟悉而又久远的一幕,如今却换了主角。爸爸佝偻变形的身材、黯淡无光的眼神,像千百条百足虫撕咬着我的内心,我知道父亲终将离我们远去,远的摸不到、看不到、远得只能回忆。而我们的父亲,此刻只能坐在火炉边,静静的看着我们,也偶尔看看电视上有关各种疾病偏方的联系电话,乐观的让我们也帮他弄一副“神奇”的药,我们满口答应,但知道那些广告真实的少、虚假的多。当“赵氏红烧排骨”端上桌的时候,姐姐们学着父亲当年的腔调大声吆喝起来,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我却突然发现父亲的牙齿都掉了一大半。这个“赵氏红烧排骨”父亲是没有口福了,但他却说,我要尝一下有没有“赵氏”的味道,父亲用他颤栗的嘴唇泯了一下排骨身上金黄的汁液,用低低的不再洪亮的声音说道:“就是这个味道”。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这些不听话的家伙犹如潮水一样汹涌的涌出我的眼里,坠入我的嘴里,再哽咽到我的心里。

今夜,窗外爆竹声声,漫天飞舞绚烂的烟花,将我整个掩埋在这思念的夜里,我提起笔,给在“望乡台”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今年我们几姊妹依然如约回家,依然要做一道“赵氏红烧排骨”,邀请我们亲爱的老父亲一起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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