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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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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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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雪花的人

朋友说:“快下雪了,写一首诗吧”,我翻看着去年雪花即将来临时写的一首诗,突然觉得自己很“有才”,居然能在没有载体的情况下,借助仅有的想象也能写出有诗意的句子,我心里暗笑了一下。而今年,我无心写诗,大雪的到来让我感觉更多的是寒冷,没有一分诗情,也没有一分诗意,而是想起家中偌大的庭院,没有了“鸡飞狗跳”的“乱糟糟”,没有了鸭鹅成群的“臭烘烘”,没有了菜刀剁砧板的“砰砰砰”,静的连一片树叶落下都担心是魂归故里的父子俩

奶奶用她干瘦的身体倚靠着冰凉的护栏,目视着高大的黄白灵幡,嘴里嘟囔着,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在失去儿子又接着失去丈夫的这个冬天里,我的小脚奶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她眼里张望的是什么?当救护车驶进家中偌大的庭院时,没有人敢去告诉奶奶他的儿子走了,她的儿子于她先离开了这温情的人间,没有说上一句话,没有再喊一声妈妈,就这样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清晨,可恶的“黑白无常”拽住我父亲的脖子,硬生生扯断了父亲眼里的最后一丝光线。父亲没有挣扎,平静的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送护人员说:“人已经不行了,只是留着最后一口气好进家门”。乡邻们七手八脚的收拾起陶屋,把破烂的家什不能用的扔,能用得搬到了别屋。“大家动作要快,一会人硬了不好穿衣服”,本家的一位长者在陶屋中间大声吼道,并说“摸过猪仔的,抱过细娃的不能碰赵某某”。

奶奶用她蹒跚的腿步从四楼一步一步挪到一楼,这个过程既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等奶奶最后见一面她的儿子,就要取下他儿子嘴里的氧气管。奶奶想爬上救护车,看看他的儿子,也想用她粗糙苍老的手去摸摸她儿子那张熟悉的脸,可,救护车底盘过高,奶奶爬不上去,只能靠在车门上,用已经衰老的声音啜泣的唤着“我的幺儿 ,你说话呀!”。我们几姊妹早也泣不成声,旁人也急忙扶住我的奶奶,劝说到,让奶奶宽心,安排人把我奶奶护送上楼。我看到奶奶孤单的背影在风里摇曳,在旋转的多角楼梯里颤抖,单薄的蓝布外套,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冬日里也瑟瑟发抖起来。

父亲被安置到了陶屋的木板上,穿上了新买的七件长衫衣,五条裤,一双鞋,还新刮了胡子、新剃了头发,头上挽了清纱也戴了孝帕,这孝帕是为他年老的父亲和母亲戴的。在农村,于老人先离去,不能为老人养老送终,实为不孝,在后人为他整理衣冠时,必须要帮助死者带上白色的孝帕。父亲高大的身材在长衫里显得更加的魁梧有力,看上去像极了过去的地主。只是这个时候的父亲是躺下的,是紧闭双眼的,是没有一丝气息的,这个没有一丝温度的木板,成了我父亲最后的木床。我摸着父亲尚有余温的胸口,悄悄附在姐姐耳根旁说道“爸爸的胸口还是热的”,姐姐扭头瞅了我一眼,一双眼睛下意识的看向父亲的胸口,木头似的说道:“那让赵医生看一下”。我四下里张望赵医生,我看到他就在我家进屋的斜坡上,我想告诉他,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很荒诞。我在记忆里翻箱倒柜的找寻着那些已经进入棺木后又活过来的奇幻故事,也许我们一不留神,父亲就坐起来了,还怒骂我们怎么把他穿成这个样子,像个地主似的,还怒骂让我们赶紧把那些“唢呐匠”“道士先生”全部轰走,鬼号般的锣鼓声简直要吵死他了,把他的心脏震得“咚咚”乱跳。

我那坚强的父亲没有坐起来,也没有怒骂我们,他“抛弃”了妻子,“丢下”了父母,一个人去了“极乐世界”。看到奶奶已经干涸的泪水和瘪陷的嘴唇,我不知道奶奶如何能挺过,如何能重拾生活的勇气。

父亲去殡仪馆火化的清晨,奶奶又用她蹒跚的脚步从四楼一步一步挪到一楼,挪到装殓父亲遗体的冰棺旁,奶奶把干涸的双眼紧紧贴在玻璃上所有乡邻让我们几姊妹跪下送别父亲,感谢那些力抬宾馆的乡邻,我们几姊妹匍匐跪在地上,看着父亲被推进灵车,大家都哭得声嘶力竭,而这不想再回首的情景却让我们在父亲离世不到一月后,又把我们那至亲的爷爷以同样的方式送上灵车,以同样的方式匍匐跪地,以更加悲壮的哭声叹息人生的难事为什么同时出现在我家。

无论多雄壮多高大多气派的殡仪馆,都是一个伤心的地方,父亲被从冰棺里移到了担架上,我再次抚摸父亲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已经僵硬成了冰箱里硬邦邦的骨头,我一下子蒙了,我没有想过柔软的身体会因为停止呼吸而变得硬如石头,更没有想到父亲的双手已经结霜我抽搐的手像被电击了一般,我的不听话的泪水像“冒龙”一样从眼里喷薄而出我擦拭着父亲手上的霜花,心中千般滋味,暗诉“世间已无赵某某”。姐姐突然说:“你们看,父亲的额头舒展了,脸色温润多了比平日里好看”我们几姊妹齐刷刷的把眼睛看向父亲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此时,一个火化工人机械般的叫着;“你们是赵某某的家属吗?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我们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回复着:“准备好了”,“确定烧成骨架的吗?”“确定”。

火化工人让我们去7号炉窗口等待,高大魁梧的父亲被火化工人拉拽到移动炉上,我清晰的听见父亲身体碰触移动炉铁皮的“滋滋”声,我的心就像被铁烙烙了一下,没有流血,但却无处不痛。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开始四处游走起来,我走到邻窗的火化窗口,看到一堆人形白骨,思忖着,我的父亲一会儿出来也是这样?我顺着等候区继续往别的窗口走去我连续走了四五个窗口,看到前来火化的女性多,男性少,我反“高兴”起来,急忙大步往回走,我对姐姐说:“今天来烧得有好几个都是女的”,姐姐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爸爸的女人缘好”。看到7号窗口的火化工人在走,我们以为父亲已经出来,急忙走上前去,我惊讶的说:“怎么我们的爸爸没有像他们那样成为一堆白骨?还好好的躺在担架上”。我用疑惑的眼神看姐姐,姐姐伸长脖子向7号窗口望了望,然后扭头对我说“那是别人的遗体,你这个妖怪吓我一跳”。我们回到座位上继续等待,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我们摇摇晃晃的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家中,我那小脚的奶奶早就在一楼等待,等待他儿子的归来,看到我们,只轻轻的问了一句“烧了吗”?我们都默不作声,怕一个响动就会让她彻底崩溃。而我瘦弱的奶奶颤颤巍巍的走到由一个纸箱子装着父亲骨灰的盒子面前,用干瘪的老手揭开盒子看了一眼,又摸摸那些装着父亲骨灰的红色袋子。随后说“下葬的时候不要把身体的部位弄反了,要不然他走不到轮回殿”,奶奶说完便不再停留,而是又颤颤巍巍的挪着他的小脚上楼去了。父亲下葬那天,奶奶抚摸着黑色的棺木,久久没有移动身体,黯淡无光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有满眼的空洞与无助。盖棺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乡邻说:“埋人的时候,就得下雨,下雨是对后代好”,又让我们几姊妹跪在坟坝前,把孝帕在背后挽成袋子,迎接父亲坟坑的泥土,说这是父亲给我们留的财,喜欢谁多就会给谁更多的财,而扔“泥财”的人,在坟头起哄,看来赵某某还是喜欢女婿,乡邻们抿嘴笑起来。

两个月后,我驱车从一百多公里的异乡回到故乡,看到奶奶依靠在火炉旁,斜着身子,不知道是在看电视,还是在想着什么。奶奶比两个月前更憔悴,身体更瘦弱,面色更黄黑,眼睛里时时都有泪水淌过。我静静坐到了火炉旁,把甜甜的橘子放在火炉上,说这个橘子是从树上才摘下来的,非常甜,等烤暖和了,放进嘴里,会更甜的。奶奶看了一眼橘子,自言自语的念到:“现在不用听他们两父子吵架,耳朵很清静”。我环顾了一下家中的摆设,发现姐姐们已经拿走了爷爷的床,把窗户封了起来,因为爸爸“拖拉”的脚步声要从奶奶的窗口经过。奶奶声音微弱的说道:“本来是和爷爷商量好等过了年一起走……”。我没有接话,奶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的用他干枯而皲裂的手翻动着火炉上金黄的橘子。“那是爷爷担心他的傻儿子过不了阎王爷的严刑拷打,他是去帮忙的……,乐观豁达的姐姐在里屋扯着嗓子喊道。奶奶抿嘴添一下干涸的嘴唇,把眼神交给白墙上似笑非笑的爷爷的脸庞,一身布外,内搭白色衬衣,头戴虎头帽子,这是爷爷在十五年前为自己塑下的形象。我不敢看奶奶的眼神,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那一句话不对,就碰触到奶奶藏匿的痛楚。奶奶拿起火炉上已经暖和的橘子剖起来,“吧唧”着塌陷的嘴唇说道:“这个橘子真甜,水分也多”。我别过身去,一下窜进了厕所,把水龙头拧得很大。

而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苦命的父亲在轮回殿等待爷爷,他告诉我“他们下辈子还要做父子”。而此刻,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雨夹雪越来越让人感觉背脊透凉,我站起来把火塘添满了煤,扯亮嗓子对奶奶“高山上已经下雪了,要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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