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麻丝糖的叫麦香,这个名字取得好,我们觉得她的麻丝糖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是香的。的确也很香,放入口中口水一抿就化掉了,进入肚里都还能感觉到麻丝糖的香留在唇齿之间,久久甩不掉,不过,我们也不想这香就这么快消失,故意用舌头舔来舔去,无非是让嘴变得更香。
她是从哪一年,或者说哪一天开始卖麻丝糖的,记不清,只知一到赶场日,她背了背篓,从老街一路弓腰到新街,就在老街和新街交叉的当街路口,寻下一个合适的不挡住别人摊位的地段,放下背篓,背篓框里有个白色呢绒口袋,口袋里肯定装着我们喜欢的麻丝糖,但一般她会在呢绒口袋里再装一个油纸口袋,且束口扎紧,以免麻丝糖见风软掉,吃起来就不又香又丝丝脆爽了。
背篓口再平放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堆成小丘的麻丝糖,旁边还放着一坨金黄色的麻糖,这个麻糖和麻丝糖是一个品种,只是这麻糖是一坨,想要吃点,得用小锤子敲下一小块,过过秤,给点钱,方可吃到。麻丝糖也是金黄色的,只是做成了如头发丝一样细小的形状,吃起来牙齿不费力,就能入口。
祖母的牙齿坏了,但坏了的牙齿吃起麻丝糖来一点不费力,只是口水有点少了,麻丝糖在嘴里有点混不转,可祖母照吃不误,一到赶场日,祖母就会说,老五,去街路口买点麻丝糖来。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得飞快,几大步就到了麦香的摊位前。每次去,麦香都不闲,总有人站在摊位前等麦香过秤给麻丝糖。麦香总是一脸严肃,一点不会笑的样子,做着日复一日重复的动作,不知她心里是高兴呢,还是其他的。话说,这么好的生意,应该是高兴才对,但你无法从麦香的表情里分辨出她心里的活动。
倒是她的那双眼睛,说来也奇怪,一个高挑的身材匀称的女人,若是配上一双会说话的眼,那是不是生意会更加好了。怪就怪在,麦香长了一双泡粑眼,眼皮随时都是肿的,你看不到眼睛里的东西,那东西被隐藏了起来。不过,对于我们来说,我们不在乎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我们喜欢的是她的麻丝糖。等轮到我了,我飞快地说出要几块钱,麦香则慢条斯理地抓着麻丝糖,随后,面无情绪地给我一袋,又忙着下一位。
父亲也喜欢吃,但父亲不吃麻丝糖,父亲觉得麻糖更带劲,因为父亲有一口好牙,白亮亮,一裂嘴,除了满口牙齿闪光,其他地方都不闪光。麻糖放进口里,你能非常明显地听到麻糖在嘴里挤压发出的水胶鞋踩水的声音。父亲很迷恋这声音,说,吃麻糖就得有这个声音,才叫吃。我们也尝试发出父亲那种声音,但我们感觉牙齿劲道不够,估计多扯几次,这牙就如祖母的牙了。我们还是喜欢麻丝糖,喜欢那放入口水浸出一点口水,就可让麻丝糖化掉的感觉。
夏天到了,吃麻糖的人越来越多,麦香常常是还不到下午就收摊回家了。我们则埋怨麦香明明知道卖得人多,为什么不多做一点了,我们的馋虫都没解,就没了。于是到了第二场,会早早就去到麦香的摊位前,等待麦香背着背篓弓着腰从老街走到与新街的交叉路口,在约定俗成的那个位置放下背篓,我们则做了麦香的第一批客人。麦香依然面无任何情绪,慢条斯理地抓糖过秤装袋递给我们,硬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其实,就算她说话,我们也听得不是很懂。她说的是四川话,若是慢慢说,我们倒能听懂几分,可若是语速快了,则半个字都听不懂,以致,在我们看来,麦香在村街待了几十年,却没说过几句话。我们也没喊过她孃孃阿姨的,一到摊位前,开口就是要两块钱的麻丝糖,或者要两块钱的麻糖。
若是发现口袋的麻丝糖和麻糖和上一次多寡不一样,我们会自言一句,怎么这么点。麦香也不说啥,又抓一小撮放在袋子里。我们则笑嘻嘻地离开,但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麦香给的麻糖越来越少,我们依然会自言说,怎么越来越少了。麦香抬一下头,说,近段时间老鼠闹得凶。我们有些莫名,老鼠闹得凶和麻丝糖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冥冥之中对麦香说的话没丝毫怀疑,觉得估计是老鼠把麻丝糖偷吃了,所以麦香的麻丝糖不够卖,到我们手上的麻丝糖才会越来越少。
一天,父亲却对我们说,少吃麻丝糖,万一苞谷被老鼠吃过,人吃了要得出血热。脑袋里一个大大的问号,麻丝糖,苞谷,出血热,这是好几个名词了,这几个名词是怎么就连在一起的。父亲看出我们的笨脑袋里装了面团,索性直接了当地说,麻丝糖是苞谷做的,这段时间老鼠出来偷苞谷吃,若是被老鼠吃过的梭过的苞谷,再做成麻丝糖,人吃了就得出血热,就要死。我们被最后一句就要死震住了,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但也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也是一件很神秘又让人害怕的事,我们心里也惧怕,但不明死意味着什么,但对父亲说到死字,我们还是害怕的,还有那出血热,出血热是个啥呀?我们没有问,但我们从简单的字词组合猜测,出血热是不是身上某个地方出血,血越出越多,多了堆积在一起的血冒着热气,就叫出血热,想想浑身都是毛毛虫。
再从麦香的摊位前经过,我们学着大人的口吻说,少吃麻丝糖,苞谷被老说吃了,要得出血热。听到的大人给我们点赞,说,这个娃儿说得对。听到的小孩看到我们眼里有惊慌,但依然手提麻丝糖,塞一口在嘴里再说。我们则若一个什么都懂的大人一样,信步走过麦香的摊位,但我们的鼻子却是紧紧吸着麻丝糖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