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

本文发表在《山东文学》2020年10期

我和她

                                   赵宇

我一直记得她刚刚出生时的样子，干瘦，多皱。她仿佛愤怒地皱着眉头，目光毫无目的的直视着前面一个虚无的地方。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婴儿，我为她的长相担忧。母亲说，不用担心，刚出生的孩子大抵都是这样。我对母亲的话持怀疑态度，我内心里对她日后能长成漂亮女孩不抱任何幻想。

我说你敢肯定她日后会长成漂亮女孩吗？

母亲稍一迟疑，但又马上点了点头，她说，我和你爸爸长得都还可以。

她一出生，我就帮助母亲照顾她，我比她大5岁，我仿佛一夜之间被她强行绑架成了她的姐姐，我意识到我要对她负有责任，我要牵着她的小手，告诉她我所知道的这人世间的一切。

父母生她时是想要男孩的，她一出生，便不被父母宠爱。父母唤她儿子，给她穿男孩子的衣服，留短发，给她取中性的名字，叫方意。

起初方意不知道她被当成了男孩，稍长大后，她忽然觉悟，她开始反抗。她疯狂地将那些男孩衣服用剪子剪破，她把我穿小的裙子找出来自己穿上，她擅自留了长发，霸道地将蝴蝶结别在了头上。当她打扮了自己之后，我隐约地看到了她些许的美丽。

她性格外向，喜夸厌骂，她经常处于半疯癫状态，只有睡觉时才肯安静片刻。她去外面玩，经常遍体鳞伤地回到家中。父母亲训骂她时，她总是将眼珠子瞪得溜圆地玩强地反抗，每次母亲打她时，她都梗着脖子、咬紧牙关，很像电影里不屈不挠的钢铁战士。每当这时，多半要我出面，才能制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会说，方意，你就认个错吧。方意便会立刻柔软下来，大叫道，要不是因为我姐的面子，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我虽然是她的姐姐，但我没有她勇敢。我惧怕在人前讲话，总是她冲到前面替我说话。她脑瓜聪明，每次我们一起在小卖店买东西时，她总是在人家算钱的时候，提早将钱数大声地报出。她因此被大人们注意，夸她聪明。学校的老师们也都夸她聪明过人，她考试的分数总是比别的孩子高出很多。但老师们都一致认为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她有多动症，活跃得有点烦人。她时常因为跟同学打架而被老师批评，每次母亲开完家长会，回到家后都会将她在学校的种种罪行罗列。

她是一个没理也要争三分的孩子，她撒谎，栽赃，逃避责任。有很多时候母亲被她气得直哭。但她一直将我当成朋友，有什么话都对我讲。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偷了东西。

她拿了一个发卡给我看，她说她不敢戴，怕被同学认出来。

我责怪了她，让她把发卡给人家送回去。她不肯，她说这发卡太漂亮了，她喜欢的不得了。

后来我用自己的压岁钱给她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才将偷来的发卡还了回去。方意也有压岁钱，但她攒不下钱，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钱花完。我小时候吃的最好吃的东西，都是方意用压岁钱请我吃的。因此方意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是美好的。

她喜欢说大人们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她看见校长拉扯一位女老师，女老师冷不丁给了校长一个大耳光。这场景被方意看见了，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见闻讲给许多人听，小嘴吧吧地，添枝加叶地向人们讲述。回到家又讲给全家人听，母亲马上制止了她，告诫她不要再出去乱讲了。

她争辩说，我没乱讲，是我亲眼看见的。母亲用手拧她的小嘴，让她长点记性。她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委屈得不能自拔。

有时父母在家吵了架，她也总是走出家门就把吵架的详情告诉别人。为此父母没少打她。邻居家的女人们都很喜欢跟方意说话，她们的目的是想从方意的嘴里打听到更多我父母吵架的细节内容。方意每次都不会让他们失望。

方意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已上四年级，她经常跟同学打架，不是她将人家打了，就是人家把她打了，每次她闯了祸，老师都把我叫去，他们好像把我当成方意的家长了。由于她的好斗，使她在小学里有许多敌人。那些孩子们都在伺机报复她。为了保护她，每天我们上学放学都一起走。我虽然不善于打架，但毕竟年长，个子也比他们高出很多，对方意还是有着一定的保护作用的。

有一次，放学后我去找方意，见她正和一个同学打架，她将那个同学的头打破了，我上前制止了他们，那同学躺在地上，流了许多血，方意吓得躲在了我的身后，当老师过去训斥方意时，我站了出来，我说，老师，是我打的，不关方意的事。老师马上把我扭送到了校长那里。被打破头的同学住了医院，我们家为此搭进去了许多医药费。我因替方意顶罪，写了无数次检查，最后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

方意在小学和初中都是尖子生，但她容易骄傲，无论当班长还是学习委员，都有过被撤职的经历。在她当班干部反反复复的浮起、沉落之间，我一直是平庸的，我没有当过班干部，她浮起时我替她高兴，她沉落时我替她忧伤，幼小的她独自承受着那些，也坚强也脆弱，磕磕绊绊地成长着。

上高中后，她开始叛逆。不再把学习当回事，喜欢结交坏学生。不久便发生了早恋。和她早恋的男生是一个老板的儿子。两个人总是粘在一起，一天不见就痛苦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早恋的事，是她主动告诉我的，她跟我说她满脑子里都是那个男生，根本无法学习功课了。

她跟我讲这些时，我已上了大二，我从来都没有恋爱过，当她跟我讲她的初恋时，我很害羞，也很羡慕，但更多的是担忧。我说，你先把恋爱的事放一放吧，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考大学。

她坚定地说，放不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好。

我打量着她，她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爱情的缘故，她的目光里跳跃着幸福的火花。那男生是老板的儿子，对她出手阔绰，给她买了许多好看的衣服。

我想我得把她早恋的事情向我的父母作一下汇报。她来学校给我送水果时，我很想和她好好谈谈，可她说她有事，要急着回去。她说完，便一头扎进了刺目的阳光里，蝴蝶般不见了踪影。

我想她肯定是急着回去约会了，对待这场爱情，她就像飞蛾扑火，不计后果。

星期天，我回家，看见父母全都阴着脸。母亲说，方意早恋的事被学校知道了，老师都找到咱们家里来了。母亲说，我打了她，你猜怎么着，方意昨天竟然和那个男生私奔了。

我惊呼：那我们得赶紧去把他们找回来呀。

母亲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男生家长都报警了。

方意和那个男生是在郊区的出租屋里被找到的。这件事成了学校的一大丑闻，方意和那个男生双双被学校开除了。为了能让方意继续念高中，我和母亲去学校找校长说情。

校长坚定地摇动着他的头，他说不可能了，这样的学生我们不能再接纳了。为了博取校长的同情，我和母亲都流了眼泪，可校长的心那么坚硬，并没有被我们母女的泪水打动。

那段时间母亲控制了方意，不许她再和那个男生见面，母亲准备给方意再联系个高中，让她继续读书。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压抑，方意经常和父母吵架。方意说她想和男生结婚，不考大学了。

母亲立刻暴跳如雷，两个人的战争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那个男生为了跟她见面，经常在我家楼下徘徊。每次父母上班后，他们便偷偷地约会。据方意讲，男生的父母正在给男生办理出国，男生说，他出去后，要把方意也办出去。

很快那个男生的家长果然将男生送出国了，方意的出国梦也随之开始了。她查了许多资料，并天天都在恶补着外语。她甚至去找过男生的父母，求他们帮忙将她也送出去。然而她的请求遭到了男生父母的嘲笑，他们说，你父母有钱吗，出国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再说我们也并没有同意你和我们的儿子在一起呀。

方意从男生的父母那回来后，很消极，她恶狠狠地抱怨父母穷，没有钱。

开始那个男生还和她有着联系，渐渐地就没了消息。她整天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意识到自己失恋了，大病了一场。她生病时，我和母亲守候在她的身边。她瘦了许多，虚弱得令人担忧。她时常站在窗前，绝望地望着窗外，望着大洋彼岸那个男生的方向发呆，她说等病好了，她就要去国外找那个男生。

母亲闻言，轻蔑地笑了。她说，孩子，别傻了，开始新的生活吧。

她始终不相信爱情会如此脆弱，只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成为了过去。她跟我说她害怕夜晚时光，寂静的，无聊的，甚至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我跟她说，你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在呢。

我没见过那个男生，据她讲，阳光帅气，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用语言无法描述。她给我看了那男生的照片，的确长得不错。

后来母亲给她联系了一所私立高中，她不肯去，她任性地说她得有一段时间的调整，目前对学习的事她无法进入状态。之后她出去打工了，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

我去过她工作的超市，远远地看着她，她是美丽的，我心疼她，她那么聪明，她不该做收银员。她休息时，我请她在超市边的快餐店吃饭，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她嘴硬地说，这样的生活很好，我喜欢。

我能看出来，她在强颜欢笑，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初恋，她把痛藏在心里，一个人艰难地消化着。

后来听说她和超市保安相爱了，保安叫王振锋，长相并不出众。我问方意是否爱他。方意说，谈不上爱，只不过是为了忘记过去，新事物总会掩埋旧事物吧。就这么简单。

我和她吃饭时，保安王振锋来了，他胆怯地看了看我。方意说，我姐。

姐，你好！

他拘谨地落座，仿佛正在忍受着我从头到脚的打量，我说，你要对她好，我唯一的妹妹。

他点头，接过方意递给他的纸巾擦试着脸颊边因紧张而流出的汗水。

我回家，将见到保安王振锋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哭了，母亲对方意有过太多的期望，指望着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现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我依在母亲的身边，我恨自己太过平凡，不能给母亲一点荣耀。我上了大学，没有男生追，寂寞和孤独吞噬着脆弱的心，一天一天地打发着日子。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年后的某一天，我们都被保安王振锋叫到了医院，我们看见，方意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的旁边，有一个婴儿床，一个小婴儿惊恐地看着我们。这个小婴儿是方意生的。

母亲经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几乎昏倒。我搀扶着母亲回到家，我们一起回忆方意怀孕的过程，她竟然藏得很深，整个怀孕过程没有让我们看出任何痕迹。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孩子我们不认。我们要和方意断绝任何关系。

之后母亲不再许我去看方意。听说王振锋租了房子，把方意母女俩从医院接了回去。

这时我终于有了男友，她是我的大学老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众多的女学生中发现我的，某一日，他在大学校园里拦住了我，给了我一个电话，爱情就这样开始了。他叫李麦。

我再次见到方意，是在半年后，她抱着孩子，站在一棵树下等我。她平静地跟我说，王振锋因为打架，把别人打成了重伤，坐牢了。

她怀里的孩子很可爱，频频地舞动着小手，全然不知她的存在，给多少人带来了苦难。

方意已和从前大不一样，她憔悴、疲惫，她不许我去她的住处，不让我看到她的窘迫。

我一直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完全可以不生。

她听我这样问她，扭脸看着别处，她说，她就是想报复那个抛弃她的初恋男生。

这理由有点可笑，她是报复了那男生，可受伤的却是她自己。我说，方意，你得想办法从现在的生活中跳出来，开始新的生活，现在的生活不是你该拥有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说，姐，你的话我会考虑。

我塞了一些钱给她，然后和她告别。

回到家，我把方意的现状跟母亲讲了，母亲拿出一些钱来，让我给方意送去。

那天方意主动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让我帮她办一件事情。我们在一个小区的门口见面，她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了我，她让我将孩子送到楼上去。我知道，那家的主人是王振锋的父母，一个普通的人家，不富裕，很清贫。王振锋的母亲接过我手里的孩子，她不停地抱怨着，但对孩子还是表现出了太多的喜欢。我将母亲给我的钱送给了王振锋的母亲。

方意在楼下等我，她问我孩子是否哭了，还问我王振锋父母的态度。之后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我要了牛奶咖啡，她要了苦咖啡。她趴在我的肩上哭了许久，她说她决定从头开始。是的，她才18岁，从头开始，一点都不晚。

第二天，我和母亲把她送到了一所私立高中。

我经常和李麦去学校看她，素颜的她清纯美丽，她说，只短短的时间，她的学习成绩就已经名列前茅。她终于又回到了从前，我回家向母亲汇报她的情况，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两年后，方意以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我们为她庆祝，高高兴兴地把她送上了去上海的飞机。李麦经常夸方意棒，他说他更喜欢方意的外向性格，而我，乖巧、安静，性格里缺了些棱角。他对我这种不褒不贬的评价，让我琢磨了许久。

去上海之前，方意去看了孩子，王振锋的母亲竟然让她将孩子带走。我们全家人去王振锋的母亲家做了许多工作，最后以方意每月支付孩子一定的生活费为条件达成了协议。

这时我也已毕业，在银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告诉方意，让她安心上大学，孩子的生活费由我来解决。

方意考上大学不久，我开始考虑和李麦结婚的事情。李麦说不急，他正在准备考研。我感觉我们的感情是稳定的、没有波澜的、又是甜蜜的。不久他考取了研究生，他报考的学校竟然和方意是一所大学。大家都说这是喜上加喜的事情。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欢天喜地的将李麦也送上了去上海的飞机。

李麦走后，生活寂寞了许多，开始时，我们每天都通电话，后来为了省电话费，我们减少了联络。每次放寒暑假时，李麦都和方意一起回来，渐渐地，我发现他们俩人走得很近，近得有时让我感到愕然。

我想，不会吧，他们之间不会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我发现，李麦对我不像从前了，他似乎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我问过他，是不是在上海有了新的感情。他一口咬定没有。那天，方意接了一个短信后，便匆匆离开了家，她说要去见一个同学。

我尾随了她，我看见她去了我家附近的一个饭店，一会儿，李麦出现了。李麦也进了那家饭店。显然他们俩人是在偷偷地约会。我很想冲进去阻止他们，可我劝说了自己。我躲在饭店外哭了许久，之后一个人回家去了。方意很晚才回来。

我和方意睡一张大床，每天晚上，方意都拿着手机不停地收发短信，有一次，趁方意不在，我在她的手机里发现了她和李麦互通的短信。我痛苦地发现，他们俩人的确相爱了，并且正处在热恋之中。

方意曾在短信中写道：每次看见姐，都很羞愧，为了姐，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李麦回道：和你有同感，你姐那么善良，我不忍心继续伤害她，我想过，最终我可能还是要和她结婚的。

从他们的短信中，我看出，他们两人都很纠结。他们的确伤害到了我，且伤得很深。我思考了许久，最后我决定成全他们。

有一次，我跟方意说，我已经厌倦了李麦。

方意马上警觉地看我，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感觉我对他的爱情已经没有了，我想跟他分手。

方意说，你们已相爱多年，分手多么可惜。

我说可我一点跟他结婚的激情都没有了。

方意略微思忖了片刻，她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分了也好。

就这样，我和李麦真的分了。李麦没有做什么挽留，他说他对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也许爱得太久了，真的就没有了激情。

这期间，方意初恋的那个男生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见了面，回来后，她跟我说，姐，你知道吗，我现在对那个男生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当他跟我回忆我们的过去时，我竟然有点心烦。我甚至对我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感到难堪，认为一点都不值得。

情随事迁，她长大了，当她再次回头考量自己的过去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幼稚可笑。当然了，她现在有了李麦，足以弥补她缺失的情感了。

虽然和李麦分手了，但我潜意识里仍然盼望着李麦能回心转意。可是李麦没再来找我，他和方意总是偷偷地出去约会，以为我不知情，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里的痛楚。

假期结束后，方意便和李麦回上海了。我扑在床上痛哭，一个人压抑着内心的秘密。我猜想李麦和方意会公开他们的恋情，但是他们没有，可能是考虑到我的感受吧。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爱的，是在私立高中还是在上海？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想试探一下方意，我给她发短信，我说，李麦其实不错，你不仿试试跟他恋爱。

很久后，她才回我：考虑到你和李麦的过去，我想我跟他是不太合适的。

我说：没关系，你可以试试。

她回道：姐，既然你也这么想，那我试试也无妨。

就这样，我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次寒假回家时，他们是手拉手回来的。在他们面前，我假装一直笑着，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里疼痛的翻滚。

现在我每个月都去王振锋的父母家给小蝴蝶送生活费，是的，那个女孩叫小蝴蝶，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那年冬天，小蝴蝶病了，王振锋的母亲把我叫到了医院，我一直守护着小蝴蝶，但一直到出院，王振锋的父母都没再出现过。我把小蝴蝶抱回家，然后去找王振锋的父母，敲了许久的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邻居说王振锋的父母回山东老家了，归期不详。

我意识到，王振锋的父母这是逃跑了，为了摆脱小蝴蝶这个累赘。那天小蝴蝶躺在床上，我和父母围坐在她的身边。我知道，母亲一直在心里排斥着这个孩子，况且父母都在上班，无法照顾孩子。现在，小蝴蝶已经3岁了，我抱起她，向父母宣布了一个让他们惊讶的决定。我说：以后我养小蝴蝶。

父母都吓呆了，我说，我把她送幼儿园，每天都去接送她。父母勉强同意了我的想法。我们决定，暂时不把小蝴蝶在我家的事告诉方意，她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不能影响她的前途，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未婚妈妈。

养一个孩子真的很难，吃喝拉撒睡，整天把我忙得脚打后脑勺。我每天去幼儿园接送小蝴蝶，邻居看到后，难免会指指点点。我对他们说，这孩子是我领养的。他们都认为我的行为太过古怪，每天牵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让未来的生活变得扑朔迷离。

经常有同事朋友们给我介绍对象，每次谈了新男友，我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将小蝴蝶的事告诉他们，之后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吓跑了。后来，方意还是知道了我抚养小蝴蝶的事，她无奈、愧疚，说了许多感激我的话。我告诉她，亲姐妹无需感激，只要她过得好，我所做的一切都值。

单位的领导听说我忽然成了一个未婚妈妈后，找我谈话，他说最近关于我的传闻很多，让我注意影响。他说说什么的都有，诸如作风问题、小三之类，各种猜测已冠之在我的名字之后。我跟领导说，领导你放心，我的一切都是清白的，我决不会因为这些影响工作的。

小丁是我的同事，他一直都在追我，他幽默、风趣，经常说一些笑话逗我开心。当他听说我领养了一个孩子之后，他非常好奇，对我刨根问底。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实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妹妹是一个非婚妈妈，我宁愿自己蒙冤。

小丁说，我猜这孩子一定是你给一个大款生的，他给了你多少钱？

小丁的猜测让我生气，我不想再理他了。过了段时间小丁又来找我聊天，他说其实我真不在乎你有没有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你。他说我晚上请你吃饭吧。

我说不行，下班我得去接孩子。

他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接。

他真的跟我一起去接小蝴蝶了，他试图跟小蝴蝶成为好朋友，小蝴蝶也很给他面子，和他玩得很是开心。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和小丁有了正式的交往。但小丁并没有将我们的交往告知同事，我猜想他是有顾虑的，怕别人说他找了一个有孩子的女朋友。

他领我去见他的父母，他父母对我喜爱有加，非常盼着我们早点结婚。小丁的爱，给我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的色彩，我开始幻想着和他结婚的生活。

某一日，小丁面色阴沉地把我约到了我家的楼下，他说，他将我有一个孩子的事告诉了他的父母，他说父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说，如果我们结婚，你能不带着这个孩子吗？

我摇了摇头，我也想过不带着小蝴蝶，可小蝴蝶没处安置，她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无法去掉。如果我嫁的男人嫌弃小蝴蝶，那我还不如不嫁。

我们久久地站在夜晚的黑暗里，内心也跟夜一样黑暗。他说，我舍不得你，如果没有小蝴蝶，我们定会有完美的爱情。

我绝望地看到，他嫌弃我的小蝴蝶，这就跟嫌弃我一样。我告诉他，我不怪他，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祝他幸福。说完我离开了他。

我知道，他还站在原处，他斗争着，纠结着，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这份感情就这样结束了，每次在单位与他相遇，都会勾起内心的苦痛。他也消沉了很久。我们断得并不彻底，有时藕断丝连，时而约会，并行情侣之事。但新的感情终究会再来的，我看见过他的新女友，那个女孩在楼下等他，然后上了他的车，我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空空的，被伤感覆盖。

就这样，我和小蝴蝶朝夕相处，转眼她已经上小学了。方意那边也已毕业，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方意和李麦的恋情是在方意毕业时结束的。李麦说，方意太优秀、太活跃了，他无法驾驭。他们是和平分手的。

方意工作后，好消息不断传来，她在职场如鱼得水，升迁很快。在一个高富帅男人的猛烈追求下，她同意了。她年薪7位数，在大上海开始了她那令人羡慕的生活。

后来王振锋出狱了，方意给了他一大笔钱，他过来领走了小蝴蝶。我和小蝴蝶难舍难分，她虽然叫我姨，但她已将我视做母亲。她知道她的亲妈是谁，她也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她不能永远跟我在一起，她必须跟她爸爸走。小蝴蝶走时，哭得死去活来，她走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平静下来。

方意给了王振锋足够的钱，他拿这笔钱买了房子，安置了父母。星期天，我经常去看小蝴蝶，我们通常在她家楼下见面，她说她爸爸对她很好，她也爱爸爸，她说爸爸在监狱里时得了风湿病，她长大后要给爸爸治病。她是一个多么懂事而又善良的孩子呀。

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她有了新妈妈。

我立刻很替她担忧，她说，不用担心，新妈妈对她很好。她给我看她头上的蝴蝶结，她说，你看，新妈妈给我买的。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方意，方意也是一个超级喜欢蝴蝶结的女孩。

我想，小蝴蝶，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呀。

暑假时，方意让我领小蝴蝶去上海。小蝴蝶一听说要去见妈妈，高兴得不得了。

在上海，方意的男友请我们吃饭，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男友赵坤，我就感觉到这个人是对的人，他好像是上帝专门为方意天设地造的一个男人，他们那么般配，般配得令人妒忌。

赵坤超喜欢小蝴蝶，他说，方意，没想到你能生出这么一个超级可爱的女孩。

方意早已将她生过一个非婚女孩的事情告诉了赵坤，赵坤并没有因此而轻看了方意，反而夸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李麦已在上海成家，他听说我来了上海，要见我，我拒绝了。他曾是我和妹妹共同的男友，既然他已成家，那就祝他幸福吧。

不觉间，我已被划归到大龄剩女的行列。我发现镜子里的我已不再年轻。我发现我在抚养小蝴蝶的日子里，内心变得强大了。我不再是一个乖乖女，我每天迈着沉稳踏实的脚步，神情笃定地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

林志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那天我去上班，他的车停在了我的脚边，他探出头来，他说，美女，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顺路，上车吧。

我以为我遇到了坏人，他说我妈妈和你妈妈是好朋友，这时我才相信了他。

我和他就这样开始了，他说他知道我所有的故事。这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邂逅，成就了我后来的婚姻。

我结婚时，方意送我的礼物是一辆车。我想要感谢方意，方意制止了我。她拥抱我，轻声说，我们姐妹一场，一切都在不言中。

后来方意也结婚了，婚后她把小蝴蝶接到了上海。幸福的小蝴蝶终于和妈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