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长江文艺》2010年4期
赵宇
1.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女孩陆小西和男青年陈岗的缠绵往事。
陆小西承认自己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她从小就对男女之事有着神秘的朦胧的向往,她一直悄悄地企盼着自己能早点变成一个妖媚的大女人,在她看来,那些妖媚的大女人们不仅身形婀娜眼光迷离,而且身上还总是散发着一种神奇的好闻的脂粉的味道。
她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终于在焦灼的等待中她长到了十五岁,十五岁那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许多难于启齿的微妙的变化,这变化让她时常会烦燥不安,她眼看着自己平日里单薄的身体一天天的鼓胀起来,她经常在夜里偷偷地抚摸着自己,并悄悄地观察着其他女生们的变化。
那年夏天看起来很平淡,然而就是在这个平淡的夏天,她认识了北京知青陈岗,陈岗是一个神情坦然面貌阳光的青年,他的长相非常酷似陆小西平日里假想的那个多情男子,陆小西第一次看到他时,就隐约地感觉到,爱情那件事好像要来了。她感到自己的想法太过疯狂,艰于启齿,可她管不住自己。
她依稀记得和陈岗的初次相遇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那天她推开那扇斑驳的木板房门,探进头去,她在寻找父亲,她是来拿钥匙的。父亲从办公桌上转过他的大干巴脸来看她,然后在身上所有的旮旮旯旯寻找钥匙。她走到父亲的身边怯怯地看他对面那个人,那是一个面孔高傲、穿着时尚的男子,即便他什么都不讲,也无法掩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高贵的气质。此时他正盯着房顶上的某一块旧糊棚纸发呆。他就是北京知青陈岗。
陆小西想,她极其喜欢他的神情,他那么帅,帅得有点毫无道理,他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一种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她看见一只苍蝇正在那家伙的头顶上孜孜不倦地唱歌,她想连苍蝇都如此钟情这个阳光的男子。
她把手搭在父亲的肩上,并没有体会到他的焦急,她嘻嘻地笑着说,老爸你慢慢找,总会找到的。父亲忽然一下站了起来,说:对了,我把钥匙丢在厕所里了。说完跑出了房门,那种杂乱的嗵嗵声在走廊里回响了很久。陆小西看了看陈岗,她非常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着满满的崇拜。她开始唱那首在学校里新学的歌,五音不全总跑调,却情绪激昂。
陆小西是一个北方女孩,古怪精灵的样子,身体有点早熟,喜欢穿肥而大的棉布裤子,她皮肤白皙、眼波流连,整齐的头发拥护着她娇好的调皮的面孔。
她正唱得起劲,对面的陈岗却忽然啪一声把他的手掌击在了桌子上,模糊的面孔上看不清明确的内容,他吼道,住嘴,讨厌!
简捷,利落,清晰。陆小西的簿嘴唇一下子被锁住了,她胆怯地看他,见他点了一根烟,猛劲地吸着,他并不看她,在窗边来回踱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一会儿就充满了烟雾。
陆小西悄悄地把一瓶钢笔水倒在了他茶锈斑斑的水杯里,然后走到房门口朝陈岗的方向响亮地吐了一口:呸……!
陈岗停在地当央,回过头来看她,她怪模怪样地冲他尖叫了两声后跑走了。陈岗目送着那女孩的背影,心下似有些怦然,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在通往厕所的路上陆小西碰见了父亲,他气喘吁吁地把家里的房门钥匙给了她,说:快回家做饭去,你妈也快下班了。
夏天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陆小西站在院子里浇花,窄肩膀在肥大的衫子里咣当着。邻家的男孩子小志从院墙上露出一张脸来看她,她摘下一些花瓣来嬉笑着向他的脸上撒去,小志说你今天早退了老师明天要找你。
陆小西说我就说我没早退,我上厕所了,我在拉肚子。小志不屑地撇了撇嘴,谁会相信,你就知道撒谎。说完他从墙上把脸缩了回去。
全家人围坐在饭桌边吃饭时,只有父亲默不做声,还时不时地整出点叹息之类的动静,母亲烦感地一眼接一眼地瞪父亲,直到把那种叹息瞪没为止。
陆小西知道父亲叹息的是升官发财之类的事情,父亲没什么才能她知道,母亲说小志他爸厉害,不到四十岁就当了局长。以前有一次小志他妈说将来把陆小西嫁给小志,陆小西母亲马上谦虚地说那太高攀了。当时小志看了看陆小西一翻白眼说:我才不要娶她。
我更不要嫁你。陆小西反击他,两个人像鸡一样你叨我一口我叨你一口,把房顶都快吵翻了。
小志说你知道吗,你将来肯定不会是个好女人,因为你的手又细又白,你不会做家务。
陆小西将细长的手指在小志的面前晃了晃,你放心吧,我宁可终身不嫁,也不会嫁给你的。
那天陆小西又去找父亲,父亲不在,陈岗正撅着屁股洗衣服,他光着上身,搓洗时显得那么认真。陆小西坐在那张铺着床单的吱吱作响的木头床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我爸呢?
他扑哧扑哧地洗着,半天才说,你爸?他把衣服拧干搭在床沿上,站在她的头顶,阴阳怪气地说,给领导拍马屁去了。
说完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你怎么敢骂我爸。陆小西假装怒视着他。
他吸着烟,高傲地翘起着下巴颏,脸上现出了一丝可疑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没骂你爸,他真的是拍马屁去了。
陆小西叫道:我决不允许你污辱我爸的人格。
人格?陈岗冷笑了一下,又点燃了一根烟。陆小西想,他二十四岁了,是一个大男人,大男人怎么能随便骂人呢?
陈岗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陆小西,他是从大城市北京来的,他一直很高傲,从不把北方小镇上的人们放在眼里,他嫌他们的牙齿黄嫌他们有口臭,这时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孩的牙齿竟然是晶莹的白色,白亮白亮的,在暗黑的房间里显得那么洁净。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他虽然曾经和多个北京女知青谈过正式或非正式的恋爱,但在陆小西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他仍然显得有点腼腆。此时他很想知道她几岁了,通过几次的接触,他感觉这个小女孩很可爱,古怪精灵的样子,她讲话时总爱歪着头,一副天真的样子。当然了,让他喜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北方女孩的牙齿竟然是莹白莹白的。
他说,能告诉我吗,你几岁了?
陆小西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年龄,她还以为他对她的事一点都不关心呢。她调皮地歪了一下头,你怎么连这点礼貌都不懂呀,不要随便问女人的年龄。
陈岗一听,笑了出来,女人?你是女人吗?他越发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他说,那好,就算我不懂礼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年龄,我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你不像。
那你看我像多大?
说了怕你伤心,其实在我眼里你起码有三十四岁了。真的,你看上去很成熟。听了我的话你是不是很失望呀,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愿意快点长大,我恨不得现在就二十四岁,和你一样。
陈岗呵呵地笑着,他站到镜子前照了照,我想起来了,我都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否则我没你说的那么老。他说着拿了剃须刀刮起胡子来。
陆小西站在他的身后,她说,我有一个同学叫小志,他也是男人,可他就没有胡子。没有胡子算什么男人呀,我心里一直很瞧不起他。就他,还总打击我,说我不是个好女人。
陈岗刮好了胡子后转过脸来,你看,这下我像二十四岁了吧?
陆小西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她尖叫道:噫,太扎了,和我爸爸的一样。
陈岗的目光停在了陆小西的手上,他说,你的手真美,又细又白的,我真不敢相信每天坐在我对面的那个长相难看的人就是你爸爸,他怎么能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女儿呢?
陆小西承认爸爸长得不太好看,但她不喜欢别人说他,她嘟起嘴来生气地说,我爸爸长得再难看,在我眼里他都是美男子。
还挺维护他,行,就算他是美男子,以后谁如果再敢拿他的长相开玩笑,我就告诉他们你爸是美男子。
这还差不多,陆小西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回想当天的考试题,大题都做对了,只错了两三个填空,她的成绩肯定相当不错了,她的成绩一直在全年级组名列前茅,人们经常指指点点的在背后议论她得天独厚的聪明,她经常心花怒放,她想将来她准能考到一所名牌大学去,也许会考到北京,也就是考到陈岗的家乡去。她知道陈岗很快就要回北京了,其他北京知青早都回去了,据说陈岗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没有走成,现在他很孤单,以前爱慕过他的那些北京女知青们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的疏远了他,她们不再写信不再用温柔的语言抚摸他心灵的伤口,总之,情随事迁,那些牙齿莹白的北京女孩们都一个一个地把他忘记了。
陆小西看着陈岗的后背,她说:喂,陈岗,你把我爸的水杯给我端过来,听见没,陈岗?
陈岗正在镜子前梳头,他很潇洒地甩着头发,回过头来看她,他说你看我帅不帅?
他回过头来看她的样子真的很帅,这个造型在陆小西以后漫长的回忆里具有了永久不衰的美丽,但当时她并没有预料到。陈岗真的把水端了过来,放在了她的手边,他说,公主,请用茶。
陆小西喝水时陈岗认真地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陈岗发现,陆小西的睫毛很长,黑茸茸地覆盖在她白嫩的小脸上。陆小西也盯着他看,她用超乎自己年龄的眼光大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来看去的,陆小西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陈岗却不笑,依旧看她,再后来陆小西的脸红灼起来,她垂下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难为情。
她看见自己的衣服很破很旧,指甲里有泥诟,胳膊腕上还画着一块又大又蠢的手表,她用手揉着那块大手表,越揉越糟糕,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陈岗已经不在了。
她走到陈岗的桌子前看玻璃板底下的照片,都是一些北京知青的合影,她抬起玻璃板抽出一张陈岗的一寸免冠头像,慌张地握在手心里,逃出了房间。
黄昏很好,陆小西看见陈岗站在蓝球架子下眺望着远方,她低头像鼠一样从他脸前走过,手心里的相片快要握碎了,走到拐角处回头偷看他时,发现他也正在看她,她跑了两步,逃出了他的视线,但一切似乎已了然于心。
她呼吸着黄昏里的潮湿气息,郁郁寡欢地回家去了。小志正在自家门口拍着一个皮球,见陆小西走过来他就迅速收了皮球回去了,他妈说让他疏远陆小西,因为陆小西父亲贪污过公款,一辈子也别指望提升,小志将来要娶媳妇决不能娶陆小西,两家门户不相当。小志也烦陆小西,烦她细长的手指和她整天若有所思的怪样子。
陈岗和父亲是死对头,父亲总担心陈岗跟他抢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其实陈岗才看不起那个主任的位置。有一次父亲挪用公款被陈岗告发了,父亲从此对陈岗怀恨在心,恨不得把他攥在手心里捏碎。
2. 整个夏天,陆小西都有点闷闷不乐,她还好搓洗,整天在井台边洗脸搓脖子,或者刷牙,她从小就喜欢刷牙,她喜欢牙膏落在舌头上时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她一点都不知道,陈岗喜欢她是从她的牙齿开始的。那天妈妈说:你就没完没了的洗吧,也不怕洗掉了皮。
姝妹说:死热死热的太阳,也不怕中署。
陆小西并不像以前那样总去找父亲了,她只是偶尔去一两次,躲在父亲的身后偷看对面那个北京知青,北京知青也看她,他们悄悄地用目光进行交流,眼里似乎藏着许多只有他俩才懂的秘密。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小西认为她和陈岗之间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秘密,这秘密让她猜测让她伤感让她忧烦让她无所适从。
父亲除了喜欢在吃饭时叹气外,还愿意津津乐道地说陈岗的坏话,他说陈岗太目中无人,总跟领导吵架,还想打我,整天就像吃了枪药,说什么看不惯我的市侩,他把自己看成什么了,还指望他那成了反革命的父亲平反,尽想好事,北京知青这几年全回城了,就他回不去,我看他得在这扎根一辈子了。
每次谈到陈岗,陆小西都不作声,一字一句地听,记在心里,然后一个人琢磨那些话,她知道陈岗不愿意在北大荒呆一辈子,他每天都梦想着早点回京。
有一次陆小西在办公室里等父亲,陈岗忽然问她几年级了,然后他给陆小西出了一道题,一道很难的题,陆小西动用了大脑里所有的细胞也没做出来,后来陈岗做出来了,把答案给她看,她惊得什么似的,认为陈岗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男生。
她心里对他的仰慕一下子又多了一层,她问他,为什么你不去教书?
他哈哈地笑了一下,傻子才去教书。陆小西发现自己太愿意和陈岗在一起了,虽然他们之间有着年龄的差距,但陆小西感觉自己和陈岗的交流并无年龄的障碍,是的,他们很谈得来,他们在一起时,时间总仿佛过得飞快,每次陆小西离开陈岗时内心都藏着依依不舍的情绪,她不知道陈岗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感觉。
最近,陆小西学会了散步,她总是慢慢地走在清爽深沉的黄昏里,穿过一条一条的小巷,凉鞋创击着寂寞的路面,她感到有一种她不太懂得的忧思正折磨着她。有时她能在散步的时候碰见陈岗,那个帅得没有道理的家伙总是一个人走着,他总是走得很快,丝毫都不像散步,他每次碰见陆小西时并不跟她打招呼,就仿佛没看见她似的,他总是在陆小西的殷切注视中走远。是呀,只有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他才认识她,而一旦走出那个房间,陈岗就和她变成了陌生人,陆小西不喜欢他硬装出的那种陌生的姿态,他无视自己的存在,这让陆小西非常伤心。
有一次,陆小西看见他和一个刚毕业的工农兵女大学生走在一起,这次他们走得很慢,边走边谈着什么,时而发出刺耳的笑声。那个女大学生名叫李萌,刚刚分配在镇中学教化学,据说以前就和陈岗认识,也许他们正在恋爱吧,想到这,陆小西心中蓦地产生了一种撕撕扯扯的痛触。
有一天,那个女大学生用做化学试验的烧杯装了两条金鱼给陈岗端了去,放在了陈岗的办公桌上。
陈岗吸着烟,眯起眼睛来看那两条鱼,他说,它们就像我,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却走不出去,别人都走了,唯独我走不了。
陈岗说着嘴角挂起阴沉的笑,李萌说,你应该记住一句话: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看。
这时陆小西走了进来,她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父亲的椅子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陈岗和李萌,那样子仿佛是在向那对情侣示威。李萌说,这不是陆小西吗,你过来,我给你梳头,我最愿意给女孩子梳头了。
陆小西没想到她会记得自己的名字,李萌说,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人也长得漂亮。陈岗你看,陆小西是不是很漂亮?你不是总说这个小镇上没有漂亮女孩吗,你得承认陆小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陈岗似乎并没有看陆小西一眼,他的目光一直粘贴在李萌的脸上,他说,在我眼里你是最漂亮的。
陈岗的话一下刺痛了陆小西的心,他在夸李萌漂亮,自从李萌出现后,陈岗不再对她感兴趣了。她用嗔怪的目光看了陈岗一眼,而陈岗并没有接到她怨恨的注视,他正在不失时机地和李萌眉目传情,根本就意识不到一个十五岁女孩正在为他的言行伤心。陆小西注意到,陈岗看李萌的眼神是宠溺的、呵护的。
陆小西看见李萌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把很漂亮的小梳子,她走过去让李萌给自己梳头,陈岗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们,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冷笑。他跟李萌说陆小西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她将来会比她父亲有出惜。
我爸怎么了,你别总诅咒我爸的未来。
陆小西摆弄着手里的发卡,她永远都不许别人诋毁自己的父亲,陈岗也不例外。陈岗知道她生气了,他对李萌说,你看她,总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陆小西打断了陈岗的话,尖叫道,我爸再不好,我也不许你说他。
陈岗说,好,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给陆小西,他说你好好读一读。陆小西一看是一本代数入门。她不好意思地对陈岗笑了笑,谢谢啦,我一定好好学,将来考到北京去,到那时你可别不理我呀。
李萌说,这可不好说,人家一回北京,哪还能记得我们。
陈岗哈哈地笑了,谁说我要回北京了,我不回去了,因为我在这里喜欢上了一个可爱的女孩。
他说完很暧昧地看了李萌一眼,李萌立刻妩媚地回以羞涩的一笑。陆小西将这残酷的一切全看在了眼里,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脆弱的心正在流泪。她迅速让自己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她希望移情的陈岗能读懂她脸上的那些无言伤痛。
梳完头,陆小西又回到了父亲的椅子上,她看父亲写的文章:改革春风吹满地,全国人民要致富。她偷看李萌,她觉得她的衣服很好看。前两天她曾跟母亲申请要求买新衣服,母亲不耐烦地说又没过年,哪有钱买新衣服。陆小西便学着蹬缝纫机,改制她的旧衣服,把肥裤子改成瘦裤子,把旧衣服加一圈花格子边,她每次把改制的衣服穿出去时,同学们都说漂亮。
她发现李萌在看陈岗时,总仿佛在欣赏一件世界上最优秀的珍品,两人一边给鱼喂食一边调情,全无顾及陆小西的存在。李萌说,今晚我们去看电影吧。
那个移情别恋的家伙立刻回应道:好啊,你这个主意太好了。
他们往电影院走时,陆小西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绝望地目送着他们亲密地走进了电影院,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陆小西的目光缓缓地暗了下来,心一寸一寸地痛着,她发现李萌的身材很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青春的韵味。陆小西又看了看自己,她知道自己不及李萌。
陆小西是学习委员,她经常在化学教研室里见到李萌,她发现李萌的周围有着各式各样的男友,他们经常和李萌在教研室和走廊里调笑、撕打,仿佛李萌好听的声音能使那些人的骨头发酥一样,陆小西看到李萌总是那个样子,像个大众情人似的,陆小西很气愤,她觉得陈岗应该知道这些,可是陈岗不知道,她为陈岗忧伤。
七月是雨季,雨季使陆小西心情很烦燥,以前她不这样,当天气稍稍有点放睛后,她便去找父亲,她知道父亲出差去了,不在办公室里,但她假装忘了,推开那扇门时,见陈岗正专注地看烧杯里的两条金鱼,她坐在床上,假装问父亲去哪里了,再假装问,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
陈岗的眼睛里闪闪烁烁地游荡着傲气和冷漠,听说前几天他和父亲吵架了,父亲为此气得一天没吃饭,看见父亲又气又饿的样子,陆小西恨死了陈岗,她不知道该怎样给父亲报仇。现在陆小西看着眼前这位高傲的仇人,心里罗列着纷杂的诡计。
前几天她如饥似渴地读着陈岗送给她的那本代数入门,她总感觉那书上有陈岗的气息,面对那书时就仿佛正面对着亲切的陈岗。母亲说陈岗还能送书给你?说不定是糖衣炮弹。父亲一听说陈岗送书给陆小西了,立刻把书夺过去,看也没看就扔到了窗外,叫道,你以后少跟那个臭小子说话,他是我最恨的人。
陆小西不顾一切地去窗外捡那本书,父亲抓住了她的胳膊,没记性呀?刚告诉完你。
陆小西站在门槛上哭了。父亲走后她把书捡了回来,压在了书包的最底层,以后再不敢公开读它。
今天她穿了一条改制的裤子,改得不太合适,裤缝歪了,她总要低头去摆正它。这时天空中滚过一串闷雷,房间里忽然暗了下来,接着哗哗的雨水从房檐上倾洒下来,那个家伙站在窗前看外面,闪电映亮了他的脸,陆小西坐在床上,她后悔没在下雨之前离开。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也坐到床边来,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他说,你的手真美,你应该去弹钢琴。
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我妈妈不许我弹钢琴,她说我应该把精力全放在学习功课上。
陆小西摆弄着自己细长的手指抬头看他,你妈妈在北京吗,她一定很想你吧?
噢,我妈妈她目前不在北京,她被下放到农村去了。陈岗说到这时表情有些沉重,陆小西明白他的感受,她听说陈岗的父母都曾经是高干,现在全都被下放了。陆小西知道她不该在他的面前提到他的父母,这会让他伤心。
的确,这个话题让他们的谈话陷入了沉默,两人不再说什么,同时望着窗外的雨,陆小西说,那,你能和李萌结婚吗?
李萌?陈岗坏笑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没想过要和她结婚。
那你,你们看上去像是在恋爱,人们都这么说。
恋爱?没有那回事,我们只是好朋友。
陆小西听他这么说,脸上立刻现出了灿烂的笑,你知道吗,李萌有好几个男朋友呢,她经常和他们约会,她宿舍的窗帘总是挡得那么严,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好几个男朋友,都谁呀?你说说看。
陈岗似乎对这个问题很警惕,转过整个脸来对着陆小西,陆小西隐隐地感觉到他还是那么重视李萌,这让她很失落,她说,她的确有好几个男朋友,那个教体育的,还有镇长的儿子,反正好几个呢,他们总在一起拉拉扯扯的,看上去很轻浮,你知道吗,李萌根本就配不上你。
教体育的、镇长的儿子?陈岗双手托腮重复着陆小西的话,他的脸上似有些醋意,他说,那你认为李萌喜欢我多还是喜欢他们多?
陆小西知道李萌真正喜欢的人是陈岗,但她不想那么说,她说,我看李萌喜欢的人是镇长的儿子,因为我听说镇长的儿子总是呆在李萌的宿舍里,很晚很晚都不出来。
其实,陆小西很清楚,经常呆在李萌宿舍里的人是陈岗,而不是镇长的儿子,她这样说,是想让陈岗离开李萌。这个消息的确让陈岗有些吃惊,他还以为李萌只和他一个男人睡了觉,原来还有别人。如果不是正在下雨,陈岗肯定会马上去找李萌,向她问问清楚。他转向陆小西,感觉这个女孩的确有些早熟,她懂得的东西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面对陆小西这样一个花蕾般的北方女孩,陈岗的内心确实隐藏着无法告人的喜欢,在爱情这片土地上他已经潇洒地走了好几个来回,他品尝过无数的女孩,而陆小西,就像一个刚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透明白嫩,令人浮想。
陈岗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红楼梦》来递给了陆小西,他说,你应该看看这本书。陆小西高兴地说,我看过了,我最喜欢里面的林黛玉,她多愁善感、郁郁寡欢,看到她死的那段时我都哭了。
陈岗想她连林黛玉都知道,那她一定懂得爱情了。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像你这么大时连《红楼梦》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吗,你很早熟。
早熟什么呀,都没有男生喜欢我,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和哪个男生约会过。
你才几岁呀,等你长得再大一些,和你约会的男生恐怕要排队等候呢。
那你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候?她一定是个北京女孩吧?
其实陆小西早就想问他这个问题了,在她看来,第一次跟陈岗约会的那个女孩太幸运了。陈岗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雨似乎越下越大了,他望着迷朦的雨雾,心也变得潮湿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约会,那的确是一个北京女孩,他用尽了全部感情追来的女孩,最后还是跟别的男人走了。那是他的初恋,他不愿意回忆,因为每次回忆都能使他那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疼痛。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回到北京后,要把那个初恋女孩找回来,他发现,自从那个女孩离开他后,他好象再没有真正爱上过哪个女孩。
陆小西见陈岗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他肯定是在回忆,或者快乐或者痛苦,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是痛苦的。她说,我猜出来了,第一次和你约会的那个女孩肯定离开了你,这让你一直都在痛苦。
陈岗抱着头没有作声,她翻看着《红楼梦》,她感觉到陈岗坐得离她很近,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了,他说林黛玉是个悲剧人物,我不希望你受她的影响,他说着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并没觉得突然,只是害怕,她垂下没有一丝纤尘的眼睛,看那只从肩上落下来的大手和胳膊,那条胳膊后来完全地把她拥住了,天那天那,他要干什么?她在心里惊恐地喊着。后来她无数次回忆这段时,已想不起当时她都想了些什么,她想她只是全部身心地恐惧,记忆也被锁住了。
后来他放开了她,迅速地站起来,走到椅子边坐下了,她看见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光。他们对视着、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外面的雨小了,滚滚的黑云匆匆地向北移去,过了很久,一道阳光射进房内,照亮了他们的沉默,陆小西站起身来抻了抻衣服,走到房门那里,她什么也不想说,她想马上回家去,她看见自己的裤缝歪了也没敢去摆正它。
陈岗把《红楼梦》塞在了她的手里,送给你了,还有这把伞。
那是一把红伞,红得有点张扬,陆小西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里又幸福又惊慌,她是怎么了,和一个自命清高的男子有了拥抱,这也许就是恋爱吧,恋爱原来就是这样,有着那么多的不确定和猜测,但是他们拥抱了,这好象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开始。
陆小西回到家后迅速将书和伞藏了起来,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有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气味是陈岗的,她的身上有了陈岗的气味,一想到这些她便紧张得有点发抖。
妹妹一直在旁边暗暗地观察着她,她说,你身上有一种味道,你怎么不去洗洗呢?还有你那凉鞋,那上面全是泥,刚才你到底去哪里疯了?我和妈都很担心你呢,下那么大的雨,却找不到你。
陆小西呆呆地站在黑暗的屋子里,心中回旋着一种没有道理的伤心,她凄凄惨惨地难过了一阵,觉得自己再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把头伏在桌角上,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彷徨和无助。夜里她躺在黑暗中独自笑着,无声地、幸福地、忧伤地。
从那以后,陆小西变得沉默了,清澈的眼底里蓄满思索,不爱笑,功课成绩也起起伏伏地涨落着。她的心里生长出蓬蓬勃勃的杂草,她拨不尽它们,她认为她拥有着世界上最繁杂的思绪,她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和那个家伙互相地回避着,那个雨天之后,她再也没到父亲的办公室去过,时间依旧像水一样静静地向前流淌,陆小西从课本上抬起头,心头仿佛有一团乱麻,她知道自己承受的正是思念,沸沸腾腾的爱意挤满了心房。
陆小西想,思念是绝望的,昏天黑地,刻骨铭心。
然后是秋天,陆小西坐在教室里,听窗外的落叶哗哗地坠落,又随了风在校园里翻滚、挣扎,她想起陈岗走在落叶中的情景,落叶砸在他的肩上,他并不躲开,仿佛想让落叶埋葬了他,"他早就把我忘记了。"陆小西想。
父亲单位分水果时,陆小西拿了口袋跟在父亲的身后,水果堆了一地,她看见陈岗站在远处,看他们装水果,她能够感觉到陈岗在看她,她的心紧张得狂跳着,他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的多情,那目光仿佛在说,陆小西,我爱我,我只爱你一个人。
有很多时候她想鼓起勇气来去他的宿舍找他,可总是走到一半时又折了回来,她去找他干什么,接着拥抱吗?这想法太可耻了,她劝自己千万不能主动去找他。她知道陈岗一直在和李萌交往,她无法去阻止他们的交往,用陈岗的话说,是李萌在主动追求他,他怎么能拒绝一个女孩子的主动追求呢?
这时李萌来了,她无比婀娜地站在了陈岗的身边,陆小西看见,李萌一出现,陈岗的目光立刻从她的身上移到了李萌的身上,李萌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似的,耀眼地站在人堆里,许多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当李萌的长发散落到脸前时,陈岗殷勤地替那美人将头发掖在了她的耳后。他们有说有笑地聊着,有时身体上会有一些不远不近的碰撞,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进屋去了。陆小西记住的,是那两个挨得很近的后脑勺。就这样,她眼看着自己的爱情烟花般绚丽了一下后,瞬间又碎掉了。
陆小西啪啪地把水果往口袋里摔。轻点,看摔破了皮。
父亲说她,她嘴一撅,我还不干了呢。她抬起眼睛看那两个后脑勺消失的方向,蹶蹶地走了。
自从那次拥抱后,她一直希望陈岗能来找她,他们不是正在恋爱吗,那为什么他好像全都忘记了,他仍然和李萌在一起,那她算他的什么?他知道她正在承受煎熬吗?他知道她每天都在思念他吗?
晚上她想试着给陈岗写一封信,向他诉说一下自己不快乐的心情,陈岗,她这样写道,她感觉直呼其名有点太过冷淡了,那么岗,天哪,这未免有点太暧昧了,一个字的爱称,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那么陈,好吧,就叫他陈,尽管他说过她可以叫他哥,他说你不是没有哥哥吗,她好象叫不出来,也许是没叫过的缘故吧。
陈:我无数次的想过,也许我们正在恋爱吧,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很忧伤,我想你。今天看到你和李萌在一起,你们那么亲密,我感到自己都快要崩溃了,我们应该谈谈,你说呢?
……
她一口气写了很多,那语气像极了一个怨妇,从头到尾都在控诉着一个薄情的男人。她把信装在了书包里,准备找机会交给陈岗。
陆小西给陈岗送信时陈岗正在他的宿舍里睡觉,陆小西第一次到他的宿舍来,里面很乱,有一股男人的味道,陆小西站在门口,向里面探了一下头,陈岗看见她后并没有从床上坐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冷淡让她想哭,她和他对视,指望着能从他的目光里找到一点温暖和关爱,可是没有。陆小西就那样傻傻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把手里的信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之后她跑走了。
她多么希望他能叫住她,可是他没有,陈岗对她的过份疏离,让她无法承受。
信送出去之后便石沉大海了,陈岗没有找她也没有给她回信。她经常绕到他的宿舍那里去,指望着能看到他,可他似乎在故意躲避着她。有一次她看见李萌进了他的宿舍,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李萌进去后就再没出来,直到熄灯,陆小西一直站在寒冷的冬天里望着陈岗的窗口,陈岗和李萌住在了一起,这是陆小西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他们能在漫长的冬天的不开灯的夜晚里干什么,陆小西感到自己在浑身发抖,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黑暗中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绝望的哭声。
3. 过年时,陆小西有了一双漂亮的棉手套,手背上还有绣花,是妈妈给她买的。每天放学后,陆小西都把手放在温暖的手套里,低头往家走,每次从陈岗的宿舍路过时她都希望能看到他,可是总也看不到。她最不幸的事情是失眠,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张大眼睛寻求解救,却永远无助。
后来,冬至那天的傍晚,陆小西正走在放学的路上时,一个人忽然在一棵大树后探出了一个头,晶亮晶亮的眼睛,看她,然后从容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住了,是陈岗,披了一件大衣,魁梧的身姿遮住了傍晚凄冷的落日,她仰脸看他,瘦小的双肩在棉服里抖动着,他指一指前面,说。走。去我那里。
他大踏步地走得很快,陆小西慢腾腾地跟着,天上有烟雾和风,傍晚正快速地向黑暗滑行。行至他的宿舍门口时,他们什么也没说,悄悄地进了屋。
房间里较前次整洁了许多,肯定是李萌在为他打扫。陆小西胆怯地站在书桌边,陈岗拿了水果给她吃,他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他说,我父母给我来信了,他们都平反了,我可能马上就能回北京了。
陆小西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因为陈岗回北京是迟早的事情。她喜欢陈岗并没有想过天长地久,她只需要陈岗在没离开小镇的这段日子里能给她快乐。
那恭喜你了,只是你回北京后一定会忘记我吧?
陆小西笑着看他,目光里装着满满的羞涩。
怎么会,你的牙齿好白,你是这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女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这里有从北京带来的一管牙膏,一般都买不到的,还没用过,送给你吧。
陆小西欣喜地接过那牙膏,包装很精美,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牙膏。
陈岗说,藏好了,别让你爸看见,其实你爸那人也不坏,他只是有点市侩。
陆小西一直在等陈岗跟她谈那封信的事,可是陈岗只字不提,不提也好,免得大家都难为情。在陈岗的书桌上陆小西看见了一张照片,那照片是陈岗和一个女孩的合影,那女孩很清纯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很亲密。
陆小西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张照片上,陈岗在一边笑了,他说,都过去了,是以前的一张照片,这女孩早都回北京了,回去后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都分手了还摆着照片,肯定还时常想念。看得出来,陈岗是爱过那女孩的,说不定回北京后他们还会重修旧好。陆小西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心里有隐隐的痛,她和陈岗的感情脆弱得就像那薄冰,一触即碎。
陈岗炫耀地说,我十八岁时就开始调戏女孩,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高傲的女孩都是装出来的,我是一个高干子弟,她们都巴不得成为我的女友。
你调戏她们,怎么调戏?陆小西好奇地问他。
陈岗走近陆小西,仿佛很轻浮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他说,就像这样,我吻她们的唇,抚摸她们的身体。
陈岗说着将嘴唇靠近了陆小西,陆小西立刻推开了他,她从心里不喜欢他那么轻浮,他到底吻过多少女孩?
陈岗并没有在意陆小西的拒绝,他说有很多女孩都追过我,她们求我爱她们,可是自从初恋后,我好象不再能轻易的爱上谁了。
陈岗炫耀他的爱情时,陆小西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早就知道她永远都成不了陈岗的唯一,女孩子们就像陈岗身边的蝴蝶,这个飞走那个飞来,陈岗也许哪个都不想留下。
陆小西闷闷不乐的样子让陈岗看在了眼里,他是了解女孩子们的,此时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哄这个女孩,他满脑子都是回北京的事,看见陆小西不快乐,他只能草草地安慰他两句。
陆小西离开时,陈岗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淡绿色封皮的日记本,他说,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这里面,写好了给我看。对了,里面有一封我写给你的信。
陆小西捧着那本子,心里激动得想哭,他写了信给她,她猜不出他能写什么,她想马上看到。她仰脸对他笑了一下,他把她揽进了他温暧的大衣里,她想这是她有生以来得到的最深刻的一次温暧,她想她正被巨大的幸福覆盖,当她从那种覆盖中惊醒过来时,她立刻挣脱了他,她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捧着那个本子,默立了一会儿,之后飞快地跑走了。
陈岗的信夹在了日记本里,他写道:小西,看了你写的那封信,没想到你是如此多情的女孩,其实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一直以来,对待女人,我都是很随性的,我得承认,我有过很多女人,似乎和哪一个我都没有认真过,我寻求的是短暂的快乐,而不是永远。我听李萌说你最近学习有了退步,这里也许有我的原因,你现在还不到十八岁,属于未成年人,爱情还不是你涉足的事情,你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学习,我希望你学习棒棒的,将来考到北京去,到那时如果我们有缘,也许还会相爱。陈岗。
陈岗的信看起来有些残酷,他的信陆小西读懂了,他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和很多女人在一起,但那不一定是爱情。
尽管这样,陆小西还是忘不了陈岗,她真想永远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尽管不是爱,她也幸福。
那天,她发现李萌特别漂亮,时髦的裙子,漂亮的高跟皮鞋,耀眼的披肩发,飘飘荡荡地把小镇的春天渲染得多姿多彩。陆小西知道,她这出打扮是给陈岗看的,果然,那飘飘荡荡的长发穿街走巷地奔陈岗去了。陆小西跟着她,几乎和她同时走进了陈岗的办公室,父亲不在,陆小西怯怯地站在门口,她是来和陈岗告别的,她听说他明天就要走了,她看着那个家伙嘴巴上前乎后拥的茂盛胡须,以及他手里握着的透明的酒杯,她知道他很兴奋。
陈岗看了看李萌,又看了看陆小西,然后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要走了,我父母终于平反了,妈的,我要报仇,我要杀人。”
李萌倒了一杯水端给陈岗,让他解解酒。她又转向陆小西,你是来找你爸爸的吧,他不在,你回去吧。
陆小西知道李萌在赶她走,她想单独和陈岗呆在一起,陆小西固执地没有动,她坚定地说,我不是来找我爸爸的,我是来和陈岗告别的。李萌愣了一下,去看陈岗,陈岗点了点头,对,告别,我们为什么不告别呢?
李萌拉过陆小西,来,我给你梳头,然后把这个漂亮的梳子送给你,你还不知道吧,这梳子是陈岗以前送给我的,现在他要走了,我不想留下他的东西,我怕睹物思人,让我害了相思病。
陆小西低头看了一会儿脚尖,终于走向她,任她摆布自己的头发,梳完头,她接过了那个漂亮的梳子。
陈岗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目光混浊狰狞,陆小西心里很怕他。李萌夺陈岗的酒杯时,陈岗倒在了李萌的怀里,他调戏着李萌,李萌也不失时机地回应着他,陆小西憎恶地看着他们,当陈岗逼她喝酒时,她一口就干了一杯。陈岗没想到这女孩还挺有酒量,他喂陆小西吃花生米,然后两个人一起干杯。
一会儿陈岗便瘫软在了床上,李萌让陆小西帮她把陈岗搀回了宿舍,安顿好陈岗后,李萌看了一下表,她说她得走了,因为她妈妈从外地来看她了,她得回去陪妈妈。
陆小西听说她要走,心里非常高兴,她终于可以单独和陈岗呆在一起了。李萌走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夜晚已经降临,房间里没有开灯,陆小西坐在黑暗中看着酣睡的陈岗,她拿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他马上就要走了,从此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会想念他的,因为这是她的初恋,想到这陆小西伤心的哭了,她的眼泪洒在了陈岗的手上,陈岗慢慢的醒了过来。
陈岗吻住了她的手,她说,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
他什么也不说,微闭了眼睛寻找着她的嘴唇,她伏下身,迎合着他的需要,就这样,她和他,有了初吻。她任由自己年轻的身体被他粗暴地抚摸,然而当他撕扯她的衣服时,她忽然醒了,她拼命反抗,阻止着他的粗暴侵犯。可是他不肯停止,他想要她,疯狂地想要,弱小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寂静的春天的夜晚,醉酒的陈岗霸道地占有了她。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衣衫不整地被他扯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她颤抖着希望这个夜晚能停下,不再向前,因为她不想离开他。
陈岗沉沉睡去的时候,陆小西悄悄地离开了,她坐在篮球架子下,看天空中的星星,和星星下寂寞的小镇,深黑的夜里看不到鸟,没有飞翔的迹象,而陈岗却要飞走了,带着那刻骨铭心的相思。刚才陈岗说她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女孩。
陆小西回到家睡觉时才发现自己没穿内裤,肯定是拉在陈岗那里了。已是半夜了,她不能回去取,她感到身体里有些疼痛,她成了陈岗的女人,她回忆着那一切,她不知道第二天早晨陈岗看到她的内裤后会怎么想。她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会发生肉体上的事情,但到底怎么发生,她一直懵懂,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当陈岗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并没有觉出什么快感,她只记住了疼痛和恐惧。
第二天中午,父亲在家里的饭桌上说,陈岗那小子走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太好了,我少了一个敌人。
陆小西把筷子抵在洁白的牙齿上,她多想再见他一面呀,她想告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她放下筷子,去隔壁的房间,把头埋在枕头上,整个下午也没动一动,妈妈说:
你这是怎么了,要死呀?
妹妹说,已经死了,你看,直挺挺的一具僵尸。
然后两个人哈哈地笑,嗑瓜子,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陆小西爬起来,往陈岗宿舍的方向走去,她看到那宿舍的门上挂着一个大锁头,也许过几天那间宿舍就会有新的人住进去了,她停在了门口,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内裤,那个小小的浅色的花布内裤被扔在了垃圾箱里,它和一堆杂物混在一起,只有她自己才能认出它来。一定是陈岗把它扔出来的吧,他明明知道那是她的内裤,他不该这样对待她,她生平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掉了内裤,而陈岗丝毫没有珍惜的意思。
她竟然忘记了跟陈岗要他的地址,他说过要给她写信,他真的会写吗?
4.陆小西在那个淡绿色日记本里找到了一张字条:等你长大了,陆小西,我来接你,等我的信,陆小西。
陆小西在心里一遍遍地背颂着这段话,她知道这个允诺会影响着她的一生一世,会使她浮起或者沉落。
她算计着陈岗已经回到了北京,等他安顿好了一切后就会写信给她,每次她久久地发呆时妈妈都会训斥她,她想这一切不如意都算不了什么了,她心中一半是喜悦一半是压抑,这种混合物全都缘于对信的渴望,她无法想象那个家伙会写信给她,她将以怎样超凡脱俗的激动心情拆开那封信呢?
她有时偷来父亲的钥匙在傍晚的时候去那个办公室,悄悄地坐在曾被陈岗拥有过的那把椅子上,在黑暗中追忆、思念、痛苦,满心浮荡着初恋的情绪。
陈岗走了之后李萌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她不知道陈岗会不会给李萌写信。夜深人静时,她喜欢往那个淡绿色的本子上记录自己繁繁杂杂的心境,妹妹说,妈,你看陆小西,她可真认学,只是咱家的电表在大踏步地前进呢。
妹妹细小的身体在被子里蠕动着,陆小西知道她小气的不是电,而是对她的偏见。
妈妈立刻用鹰一样的眼光审视陆小西,因为陆小西的班主任老师早就跟她反映过了,他说,你的那个女儿,学习成绩大滑坡了,你这个当老师的母亲该给她指导指导了。
想到这,妈妈说,是该抓紧了,你马上要考高中了,多耗几度电妈不心疼。
然而,信没有来,整个夏天,她的心都被深深的焦灼挤满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心里蓄积羽毛,却虚弱得没有了飞翔的力量。她的目光也一踏糊涂地迷茫着,她知道自己的意绪苍老了,她早早地丢失了少女的天真,老诚赤重地走在同龄人轻灵的笑语中,她不笑,她从来都不笑,在她脸上飘来荡去的是十足的忧郁或者莫名其妙的古板。
有一次下课后,陆小西在收发室里看到了一封寄给李萌的信,她一眼就看出了那信封上的字体,是陈岗写的,陈岗给李萌写了信,而没给她写,陆小西眼里噙着泪看着那封信,她真想把信拆开,看看陈岗都给李萌写了什么。陈岗在寄信人处没有写地址,只有内详两字。正当陆小西准备将这封信偷走时,李萌却忽然进了收发室,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信,并高兴地拿走了。李萌没有跟陆小西说话,自从陈岗走后,李萌再没有跟陆小西说过话。她似乎早已忘记了她曾经送过一把漂亮的梳子给陆小西,也许她每次给陆小西梳头时只是为了讨好陈岗罢了,在她眼里陆小西也许一直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屁孩。她根本无从知道陆小西和她一样,已经和陈岗上过床了。也就是说,她们拥有过同一个男人。
陆小西离开收发室后一直在哭,陈岗给李萌写了信,而没给她写,她恨陈岗,陈岗真的是一个薄情的男子,她把这份感情当成了生命的全部,而陈岗仿佛全然没有在意。陈岗越是这样,她却好像越是无法忘记。她陷入痛苦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蓦然间暗淡下来。
第二天陆小西去找李萌,她站在李萌宿舍的门口,她说你把陈岗的地址给我,我想给他写信。
李萌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陆小西,不屑地笑了一下,陈岗跟我说了,未经他的同意,是不能把他的地址随便给人的,你知道吗,他说过,这个小镇上除了我,他不想和任何人通信,他恨这个小镇恨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
李萌说完眼神犀利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高傲地回宿舍去了,李萌的话让她痛彻心扉,她双手抱膝地蹲在宿舍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李萌的房门,直到天黑也没看见李萌出来,她敲她的门,喊她老师,可是她再没有理睬她。夜里一个男人敲开了李萌的门,之后她房间里的灯灭了。陆小西知道李萌关了灯后要和那个男人干什么,她认为李萌是轻浮的,很多男人都进入过她的身体,她蹲在李萌的门口,能隐约听见李萌叫床的声音,陆小西想像着那情景,她再一次想到了陈岗,她多么想念他呀,她多么想永远都和他在一起呀,可现实是这样的残酷。
她感到自己开始发胖,她吃得并不多,但却在发胖,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六月份,陆小西进入了考高中的紧张复习之中,她的紧张却是徒劳的,起早贪黑地紧张,在那些摊开的书本面前,却久久地不能进入角色。八月份,考高中的成绩贴出来了,陆小西的成绩并不是妈妈和妹妹想象的前几名,而是倒数第十,妈妈站在榜前,捏碎了手里的一小节粉笔,她在心里叫道,天啊!她到底是怎么了?
陆小西没有去看榜,她站在八月的阳光下,脸上漠然地没有表情,听妈妈和妹妹在屋里大声地抱怨着她寒酸的考分,她关上了房门,仿佛怒气冲冲地走到晾衣绳边,扯下了那些晾干的衣裤。
父亲听说她没考好,怪声怪气地说她还能考好,心思那么重。他又说陈岗竟然还给小西来过一封信,让我转给小西,说是让小西将来考大学报北京的学校,我把那封信给撕了,他总想分小西的心,他心里的想法我最清楚。
妈妈说,你应该让小西看到那封信,说不定还会让她高兴起来,还能形成一种学习的动力。
父亲说,什么动力,只能后退。
这时陆小西进屋来了,他们马上停止了对话。
某一天陆小西惊恐地发现,她好像怀孕了。其实她早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异样,只是她不敢确定,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怎么办,她有了陈岗的孩子。她想告诉妈妈,又实在不敢,她想去找陈岗,可怎么去找,她连他的地址都没有。她在夜里不停地哭着,这时她想起了外婆,外婆住在离这不远的一个城市里。小时候她就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外婆最疼她了,小时候外婆就告诉过她,她说女孩长大后都要生孩子的。正好是暑假,陆小西跟妈妈说她要去看外婆,妈妈很爽快地同意了。
她看到外婆的第一眼时发现外婆还是那么的硬朗,外婆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很吃惊,但她非常高兴,她早就想自己的外孙女了。陆小西一看到外婆立刻泪水盈满了眼眶,她扑上失声痛哭起来,外婆是了解她的,她跑这么远来看她又号啕大哭,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当小西扑在她的身上时,她感到了小西身体上的变化,她把手放在了小西的肚子上,问,是这吗?
陆小西点了点头,又失声痛哭起来。
晚上陆小西和外婆躺在了一张床上,她握着外婆的手,告诉了她一切。听完小西的故事,外婆痛恨着陈岗,但恨是没有用的,先得把孩子弄掉。
第二天外婆背着外公将小西领到了一家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时间太长了,只好生下来了。
这个消息对于陆小西来说,就像晴天霹雳,她伏倒在外婆的肩上不停地哭,外婆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她说,别怕,不就是生孩子吗,我帮你。
陆小西在外婆家住了下来,外婆给妈妈打电话,说小西在她这里上学了,以后再回去。妈妈倒是没多想就同意了。
四个月后,在外婆的帮助下,陆小西生下了一个女孩。
外婆说她要领小西去北京找陈岗,她要把孩子送给陈岗抚养,她还要告陈岗,因为陈岗奸污了未成年的小西。小西立刻大哭着制止外婆,外婆说是你告诉的我,陈岗强奸了你,我们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陆小西摇了摇头,她求外婆不要那样做,她不想让这件丑闻被世人知道,她求外婆为她保密,外婆只好依了她。为了掩人耳目,外婆把孩子送了人。
陆小西回到父母身边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母亲给她联系了学校,她开始上学。由于外婆保密工作做得好,父母一点都不知道她曾经生过孩子。她记住了外婆的话,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男人。
小志正念高中,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的高个子男生,开始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还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其中不乏女朋友。陆小西从外婆那儿回来后,他发现陆小西有了很大的变化,用他的话说,就是有了一种成熟的美。他对陆小西比较巴结,对她挤眉弄眼,有时还动手动脚的,陆小西就说你不要脸呀?你还有脸没有?小志就指着自己的脸说,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这难道不是脸吗?你真是白活了,脸也不认识。
小志交过几个不咸不淡的女朋友之后,就有点瞧不起陆小西了,他还以为陆小西在感情上一直是空白,他哪里知道陆小西早已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了。
5.后来,陆小西长大了,十八岁,老诚赤重地在高考复习班的房门里进进出出,齐耳的短发拥护着她白皙美丽的脸庞,有很多男生都认为她是班级里长得最漂亮的,同时也是性情最高傲的,是的,她很高傲,很少主动和哪个男生说话。头一年她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她在复习班里复习。她很认学,仿佛一个总妄想发家致富的农民,没日没夜地在课本上耕耘,而到头来成绩总不诱人,妈妈请了许多高水平的老师辅导她,都不见效。
父亲的脸已经开始苍老了,她经常愣愣地看着父亲的脸,她想一切都会苍老的,包括记忆,可她知道她自己的记忆总是清晰耀眼,她能真真切切地看清自己心底里的那块疤,疤口上每次浸血的多少她也记忆犹新。三年了,北京知青陈岗,仍然活生生地被这个少女记挂着,虽然她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但她仍然忘不了他,如果她知道信是被父亲扣下了,她会发疯。
高考复习班的男生女生们惯常总是低头走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很拖沓,他们偶尔抬起脸时,也使人为那脸色担忧,陆小西就夹杂在这群人里,抄袭别人的姿态,也沿袭自己的陋习。唯独刘胜利不同,他总是昂首挺胸地朝气蓬勃地走路,正如同他的名字,总保持着胜利本色。
陆小西就坐在他的邻座,她能听见他的呼吸,能看见他白净的脸和脖子上淡蓝色的血管,他戴着一副白边眼镜,看上去是一个十足的白面书生。“你给我讲讲这道题。”
他拿了一道题问前排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可能很钟情他镜片后的细眼睛,那女生很使劲地看那双细眼睛,那双细眼睛立即笑成了两弯柔软的月牙,然后女生开始磕磕巴巴地讲,嘴角还涌出点白沫之类的东西。刘胜利听着,头点得像鸡叨米,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陆小西用眼睛的余光都看得眩晕了,讲完后,刘胜利就感谢她,说让她有时间来家里玩,还让她别忘了把那本参考书给他带来,那女生立刻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宿舍给你取,说完兴冲冲地走出教室。
刘胜利扭过脸来呵呵地笑,对陆小西说,其实这道题我会,那本参考书我也有,呵呵,我只是想逗逗她。
陆小西的下颏支在桌子上,轻浅地笑了一下,没理他,她不喜欢这个细眼睛的男生,每次这个细眼睛的男生跟她说话时,她都把脸扭到一边去,假装没听见,有时刘胜利非要和她说话,她就生气地合上书到教室外面去了,她站在积存着雨水的房檐底下看脚尖,叹气,她同时也看了看自己的体型,很丰满,胸部和腰部都鼓胀起来,她心里不愿意要这样的体型,但毕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体形无法和别的女生相比。
叶红卫是陆小西的好朋友,这时叶红卫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站在了陆小西的身边,她矮胖,圆脸,像一个大龄老太婆,背后拖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这时她把辫子摆在胸前,见陆小西叹气,她便舔一舔干涩的嘴唇,见陆小西眺望远方,她就眯起眼睛,她们之间很少说话,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俩是好朋友,她们经常行影不离地沉默不语。本来叶红卫在女生当中是很能叫叫喳喳的活跃人物,可是一走到陆小西旁边,她就封住了嘴巴,后来她结婚有了孩子以后,仍然怀念着和陆小西在一起时的沉默。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叶红卫问陆小西。
陆小西并没有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她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云正滚滚地涌来,她立刻想起了十五岁时的那个雨天,她被那个家伙拥抱时她在心里的呐喊,天那天那,他要干什么?“
“下雨了,”叶红卫告诉她,“你的衣服都湿了。”她继续告诉她。她仰起苍白的脸,有一些雨落在了上面,她还想继续回忆下去,可是叶红卫已经把她推进了教室。刘胜利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觉,他脖子上的淡蓝色血管一跳一跳地起伏着。前排那个女生总回头看他,手里捧着那本精心保管的参考书,在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刘胜利睡得很好,陆小西的回忆也继续得水似的流畅,只有叶红卫在担心着她家的被子,她想她家的被子一定正在晾衣绳上尽情地被雨水冲涮,晚上,她注定要挨妈妈的骂了。
刘胜利的优点是脑瓜绝顶聪明,平时总看他耍贫嘴开玩笑,考试成绩却总是第一,每次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都站起来,先把全班同学前后左右地看一遍,才清清嗓子,发表他的高见,他的高见确实高,每个同学都叹服他。
陆小西的妹妹很钟情刘胜利,她正在念高三,也面临着考大学,他经常跟妈妈说“复习班的刘胜利太棒了,物理竞赛他考99分,他领奖时表情可严肃了,我太崇拜他了。
那个身材瘦小皮肤黑亮的女孩说完后去看陆小西,她说,“姐”,她很少管她叫姐,“姐,听说他和你同桌,他喜欢跟你讲话吗?”
陆小西骄傲地咬着钢笔,把脸前的书翻得哗哗地响。小鹿转脸去看妈妈,小鹿是妹妹的名字,小鹿说,妈,你看陆小西不理我,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妈妈也很讨厌陆小西的高傲,她已打定主意,如果陆小西今年再考不上,就不让她考了,她得出去工作了。
6.高考结束后,陆小西坐在书桌前,往那个淡绿色的本子里写字,她几乎快把那个本子写满了,那张字条被她端端正正地贴在扉页上,“等你长大了,陆小西,我来接你,等我的信,陆小西。”
她重读那些话,心中依旧荡羡着几年前的那种激动,那几个字有些已不太清晰了,那是被她的泪水浸泡的。她打算去北京找他,她觉得她今年能考到北京去,分数已经下来了,她的分数很高,她报的学校全是北京的,北京,她只是在电影里见过那座城市。她只是想去北京见见陈岗,她并不想向陈岗索要什么感情之类的东西,她心里很明白她和陈岗之间的层次之分,她不需要陈岗向她兑现纸条上的允诺,她只是想见见他,来抚平心中焦灼的渴念。还有,她得告诉他,他们有了孩子,她一个人孤独地在痛苦中生下了他们的孩子。现在她越来越想离开小镇,张大眼睛,领略一下外面的世界。对陈岗,她满心都是情义无价的感触。她把脸埋在那个本子上,想象着在京城的阳光下,他们的重逢,他依旧那么帅吧,她会把她的日记给他看,让他看到她是多么的想念他和爱他。
这时陆小西的想象被妹妹的叫声打断了,她听见小鹿正用少有的响亮的嗓音和妈妈在院子里说话,“妈!妈!”小鹿响亮地颤抖地叫着,“我的通知书来了,我考上了。”
陆小西一下子抬起头来,夺到门口,见小鹿举过头顶的信封正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彤彤地闪着光,她镇定了一会儿,重新把头埋下去,心咚咚地跳着,她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要来袭击她了。
她的通知来得很晚,是离家很近的一个城市里的师范学院,她知道自己报高了,最后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大学里,她拿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走在白花花的月光下,淌着泪,最后她撕了那个信封,决定不去了,重新复习。
“一门心思地要去北京,北京有什么好的。”妈妈经常和左邻右舍们这样复述,然后换回一些虚虚假假的同情。陆小西看见妈妈开始发胖了,粗厚的腰重叠的下巴,走路时喘着粗气,她穿衣服时,陆小西帮她抻了一下,她感激地看女儿一眼,她想,陆小西有时也并不很坏。
7.陆小西在复习班里复习时,身边已经没有了叶红卫,叶红卫没有考上,她找了一个工作,在一个服装店里当店员。“我要是你,那所师院我也去。”
叶红卫在时装店里跟陆小西说,陆小西没吱声,试了几件衣服后走了。陆小西收到了刘胜利的信,他的信是从南方寄来的,也许是受南方酷署的影响,他的信纸总是热辣辣的烤人,他说:“明年你一定要报考我所在的这所大学,我喜欢你。”他还寄来了他站在校门口的相片,笑得呲牙咧嘴的,一双柔软的月牙眼在镜片后大胆地注视着她。陆小西把那封信夹在课本里,两个星期后才写了简短的回信给他,说。我不可能考你所在的那所大学。
冷冰冰地,囊括了北方所有的寒冷。
小鹿的照片也寄来了,神彩奕奕地坐在用冰灯筑起的楼阁中,黑发上点缀着雪花,洁白的牙齿使黑脸更具特色,她在信上理直气壮地说:给我寄钱来。
妈妈总是很快地把工资的一部分给她寄去,还软声软气地在信上问:“够不够?够吗?”
每当这时,陆小西都把饭碗和饭盆的碰撞声弄得惊天动地。父亲也对给小鹿寄钱抱有成见,父亲现在经常学者般地坐在床上看书,因为他要考职称。他对妈妈说,听说陈岗那小子在北京发了财,在一个公司里当经理,听说还没有结婚。
他说这话时陆小西正把碗盆撞得叮当响,她没有听见。
元旦时,刘胜利又寄来了一张贺年卡,写了一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小诗,陆小西把那首诗给叶红卫看,叶红卫说人家这叫做“朦胧诗。”“朦胧诗?”陆小西嘀咕着把贺年卡重新放回到书包里,说:“帮我选一个胸罩吧。”
寒假时,小鹿回来了,她变得不像她了,时髦得有点认不出来了。她送了一管口红给陆小西,她说,给你,陆小西。
陆小西接过口红,把它放进抽屉里,她想,目前她还用不着这个,等以后她考上了,她就要用,甚至超过小鹿,她观察着小鹿的穿着打扮,她知道她自己离那些并不遥远。有一天刘胜利来了,站在她家窄小的房门口,遮去了所有的光亮,陆小西看见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却听那个男生大声大气地问:“小鹿在家吗?”
“在,我在。”小鹿披头散发地从里间窜出来,把那个男生推到了院子里,然后陆小西看见那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谈了很久。爸爸妈妈和弟弟都把脸贴在污浊的玻璃窗上向外偷看,妈妈说,看来小鹿有对象了。
小鹿送走刘胜利后,就站在镜子前涂涂抹抹,涂抹完毕就往外走,说,我去看电影了。陆小西知道那两个人正在寒假里抓紧交流,以便在短时间内达到某种令人陶醉的境界。陆小西躺在床上沉思着,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她弟弟小文正看一本武打小说,看着看着一个人哈哈地笑,见陆小西瞪着他,立刻不笑了,放下小说继续做题,他上高一了,其实他学习成绩的好与坏,才是父母最为关注的问题。尤其爸爸,整天往存折上累加数字,为他将来上大学做着准备。
8.又是一个八月,那天,陆小西正往家走,看见妈妈站在家门口喊她,大声地叫道:“小西!小西!你考上了,是北京,是工学院。”
她愣在那里,脸色红润了一下,她知道这是真的,她垂下头仔细地擦那些溅在裤子上的泥点,擦着擦着,她终于用双手捧住了脸,她慢慢地蹲下身去,任泪水撞击脚下的泥地,妈妈走过来,用力地扳起她的脸,把信封递给她,然后把她搀回家去。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看那个从北京寄来的信封,北京终于来信了。
以后的几天,叶红卫天天陪着陆小西买东西,陆小西买了很多化妆品,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化妆,化完后,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相当漂亮,她把叶红卫送她的时装穿上,她站在镜子前,她想,陈岗会喜欢镜子里的这个人吗。正当她肆无忌惮地幻想时,弟弟小文匆忙跑进房来,他抽着鼻子说:“姐,妈出事了,上班时忽然昏倒了。”
她惊愕地回头看小文,心里隐隐地知道一个早被她预料的不幸终于来了。
妈妈住进了医院,脑出血,整个人瘫痪了,父亲很痛苦,弟弟只知道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哭,陆小西抚摸着妈妈的手,她心里明白,她正面临着一个痛苦的抉择。
9.把妈妈从医院里接回来时,已是冬天了。陆小西没有去北京上学,没有走出小镇,她每天面无表情地忙碌在妈妈的身边,妈妈经常对她说一些类似对不起她的话,每当这时,她都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她不愿意那样的话语总是徒劳地磨擦她的耳膜,现在谁也挽救不了这局面,只能承受。她哭过,她甚至想过死,她还想过无情无意地离开,不管妈妈的处境,可是她没有那样做。
小鹿没有回来看妈妈,她只是写了信,说她哭了,哭了很久很久,她还说真想和陆小西调换一下,让她一个人替她们承受不幸。有时叶红卫来看陆小西,她们在静寂的房间里沉默不语,陆小西揉着手指,叶红卫注视着挂钟,等到钟声敲响在某一个位置时,她便说,好了,我该走了。陆小西抬起眼皮撩一撩门,她便悄悄地走了。
那天,叶红卫依旧是这样注视着钟,钟声敲响在某一个惯常熟悉的位置上时,叶红卫却没有走,她又呆了一会儿,慢声慢语地说:“我,要结婚了。”
陆小西替妈妈按摩着腿,没有抬头,“结婚?。”她说。
“下个星期日。”她说,然后站起身平整了一下裤子,走了。
陆小西看她的背影,看见她穿了一身新衣服,很别扭的一身新衣服。叶红卫结婚那天,陆小西没有去,她找出一个盒子来,里面装着所有陈岗送给她的东西:《红楼梦》、《代数入门》、一把红伞、淡绿色日记本、还有一张陈岗的一寸免冠照片,她坐在那里仔细地把那些东西看了一遍,然后,她果断地把它们点燃了。想了想,又把那份来自于北京的录取通知书也扔进了火里,看着愈来愈亮的火苗,她泪流满面,她决定,从此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也不去眺望远方了。
冬天,雪下得很大,陆小西呆呆地站在雪地上,她惨白的脸和雪融为了一体,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尽情地流淌。
10.后来她揉尽了眼里的泪水,回家去了。她帮妈妈翻了身,收拾了大小便,然后去厨房做饭,等饭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子时,她就坐在床上拆一件旧毛衣,她打算给父亲织一件毛衣。
她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工作,阳光每天都把窗格子印在床上,她和妈妈每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那窗格子在床单上慢慢地移动,最后等来黑暗,在漫长的白天里,陆小西还能听到钟声,她经常踩着凳子给挂钟上劲,鼓励它敲出最卓越的响动,后来,每一次钟响都能使她想起叶红卫,她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她想她应该去看看她了,为什么她不再来了呢?当然是因为有了伴,她不知道她找的那个伴是怎样的形象,她想她应该去看看。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叶红卫的新家,听她婆婆说她上班去了,她婆婆说,红卫是个好媳妇。陆小西又去时装店找她,见她正软遏遏地趴在柜台上,胖脸上有些雀斑样的东西。陆小西也把身体伏向柜台,看玻璃厨里零零碎碎的商品,叶红卫握住了她放在柜台上的手,说,你看我这样子,不好意思去看你了。
陆小西想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很粗糙,而叶红卫的手却白嫩嫩的,叶红卫握得很紧,她拭了几次没有抽出来。“什么样子?”她问。
“脸上这个样子,”她指指自己的脸,“我怀孕了。”
怀孕?陆小西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想起了自己怀孕的那段时间,叶红卫多幸福呀,怀孕时有丈夫疼,而她,她想起了外婆,外婆已经不在了,她的孩子不知现在可好。
回到家,陆小西继续织毛衣,打开电视看着,在心里计划着,织完这件再给小文织一件,再给小鹿织一件。又想,叶红卫什么时候才能看她来呢?
小志也没有考上大学,他爸在政府部门给他找了一份工作,这下身价提高了,女朋友的更换率也不断提高。那天陆小西在院子里晾衣服,小志从他家的墙头上跳过来站在了陆小西的身后,他说你看我是不是越长越帅了?陆小西说帅有什么用。小志蹲在地上眯起眼睛,“那你就嫁给我。”
陆小西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惨吧,我怎么能嫁给你?
小志说我那七八个女朋友都不抵你,你还挑啥,你连工作都没有,还好意思挑来挑去。陆小西使劲甩着衣服上的水珠,“反正我不会挑到你头上来,你安心娶别人吧。”小志说我要是娶了别人你可别偷着哭呀。说着从墙头上跳了回去。
一个月后小志真的结婚了,那女孩是政府的一个白领,陆小西站在墙根底下偷听他家的动静,一抬头让小志给看见了,小志说偷听啥,眼睛怎么红了,是红眼病吧?陆小西狠狠地瞪他一眼回屋去了。
11.叶红卫来看她的时候是领着她的女儿来的,她女儿已经四岁了,胖腿胖脸,活脱脱是她母亲的复制品。
“五年了,我都没抽出时间来看你。”
叶红卫搓着她瘦脸上的松肉皮子,她现在是瘦腿瘦脸了,她说那点肉全耗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身上去了,那个小丫头片子立刻扬起头来尖声尖气地反驳她:“你才是小丫头片子呢。”
她们说这些话时是站在陆小西家的院子里,陆小西她妈正坐在轮椅里看书,那轮椅是在外地工作的小鹿出钱给她妈买的,有了轮椅后省事多了。陆小西目前正在一家宾馆的服务台工作,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时髦的衣服包裹着她丰满的身体,引来了很多男人的注目。
有一天父亲问母亲,“她二十五岁了吧?”
“是呀,二十五了还没有男朋友。”她妈把轮椅向前推进了一步。
“该找对象了。”父亲肯定地说。
“是呀,该找了。”
陆小西正在厨房做饭,她看了看手表,两点半了,不对,哪能才两点半,又看了一下,原来表停了,这时她想起了孟安生,孟安生是一个做手表生意的北京男人,他还会修表,常年住在她工作的宾馆里。他经常用语言挑逗陆小西,陆小西也似乎对他有着一些不愿意承认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是一个北京男人吧,北京男人总能让她想起陈岗来,想起陈岗来,心就会有隐隐的痛。
第二天陆小西在宾馆服务台那里看到了孟安生,她说表坏了,让孟安生给她修一修。她感觉面容清秀的男子孟安生嫩绿得有点像青草,他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他说着柔软的北京话,听上去那么亲切。陆小西坐在他的对面,那时她还没有预感到他会成为她的男朋友,她把手表捧给他,他熟练地打开盖,敲敲这碰碰那,便合上了盖,递给她,“好了。”他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谢了他,站起身戴上表离开了,从大厅里经过时往回看了一眼,一下触到了他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她赶紧收回目光,垂头往前走,心里却预感到了什么。
他那眼神似她当年深深迷恋的陈岗,在她心里深藏了十年的旧情就这样被一个眼神唤醒。她匆匆地回到服务台那里,想让匆忙把那种复活的东西埋葬,可是她失败了。第二天,表又停了,她敲它打它,它都不动,她只好再去找孟安生,她住在609房间,那男子正听音乐,见她来了,冲她笑,“又停了?”他问。
“嗯,又停了。”
她没敢看他,怕碰上他那足以杀人的眼神,她把表递过去,他重复咋天的动作,嘴里还打着口哨,“你曾经考上过北京的大学,却没有去,对不对?”他得意地冲她笑,“我听别人讲起过你。”
他停下来,打了几声口哨接着聊,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她,“听说你两次考上大学都没有去,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他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听。
“你几岁?”
陆小西问他,忽然想起十五岁时那个家伙也这样问过她。
“二十二岁,比你小三岁,其实我并不小,我可成熟了,我爸和我妈都夸我成熟。”
“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小三岁?”
“我问了别人,你不会生气吧?”
他说完把表合上盖还给她,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她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他。她不想和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吃饭。
第二天表又停了,她把表放进抽屉里没有去找孟安生。
小鹿给她写了信,小鹿说她又谈了新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比刘胜利强,她接着摆了几条新男朋友的优点,她说刘胜利妄想和她恢复关系,那是不可能的。陆小西觉得小鹿爱得太随意了。她想起以前小鹿和刘胜利勾肩搭背在街上走着的情景,叶红卫说许多人都议论过小鹿和刘胜利,说他们很般配。
陆小西又去修表时,是一个月以后,孟安生说:“坏了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修?”
“你怎么知道坏了这么久?”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当然知道?”
“因为我故意让它在第二天停。”
那位二十二岁的男子说着话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要是它不停,你不是就不来找我了吗?我总是盼着你来。”
他说着,老练地抬起脸来看她,她没再吱声,转脸看窗外的情景,她戴好表出来时,那男子不动声色地对她的背影问:“喂,明天来吗?”
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我考虑考虑吧,”又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12.这几天陆小西每天晚上都坐在不开灯的屋子里考虑着一个人,“孟安生。”她揣摸着这个名字,想象他松树般年轻耀眼的身姿,和活灵活现的性格,还有他的眼睛,想到那双眼睛,她立刻被几年前那些黑沉沉的回忆淹没了,想起陈岗给她的那个允诺已不可抗拒地成了谎言,她没有恨那个家伙,心中涌动的仍然是隐隐的思念。
有一天,孟安生往服务台打电话给她,说,你来一趟,你的表又坏了一个月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放下电话,去卫生间的镜子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换了衣服,准备去赴孟安生的约会。
他把她的那块手表扔进了纸篓,她惊愕地看他,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崭新的手表来,“送给你的,喜欢吗?”
“不喜欢。”她说,目光在纸篓那里浮游,那块被父亲命名为传家宝的手表暗淡无光地睡在那里。她回家后可能要挨骂了。
他硬把那块新表塞进她的手里,她没戴,只是用手握着。
“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对你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是这个宾馆里最漂亮的女孩,知道吗?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陆小西使劲地回忆了一会儿,没有想起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的面,“我都不记得了。”
“这样吧,晚上我们去看电影。”
陆小西没有拒绝他,她把表戴在手腕上,知道生活重新开始了。她想他也许会领她去北京,她也许会见到陈岗。
陆小西没有记住电影的内容,她头一次跟男生看电影,她心中有愧疚,她觉得她不应该和一个二十二岁的小男生看电影,愧疚使她难受,难受使她反省,后来她终于站起身往外走,那个男子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走在黑暗的大街上时,他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们年龄的差距。
“可我在乎。”
她想挣脱他逃走,而他死死地抓住她不放,他们在黑暗中无声地撕扯着,最后陆小西屈服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慢慢地向前走去,夜无限地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陆小西的手攥着孟安生的胳膊,陆小西觉得孟安生有一股绿味,清新的春天般的绿味。
以后,陆小西经常到孟安生的房间去,孟安生很小资也很细心,给陆小西买了许多在陆小西看来她一生一世都无法企及的东西,陆小西坐在宾馆的大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安生,孟安生也经常抬起头来看她,冲她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笑话。陆小西在北京男人孟安生的影响下越来越会打扮自己了,很美丽的样子,似乎许多人都爱着她。
有一天,孟安生反锁了房门,拉严了窗帘,屋子里立刻暗了下来,陆小西观察着孟安生的一举一动,心里很明白他要干什么。孟安生拥抱她吻她时,她都没有拒绝,她紧闭着眼睛,她知道她把孟安生当成陈岗了,她所有的想象都没有离开过陈岗,孟安生并不知道这些,他单纯、热烈,他将来也许会是个很不错的丈夫和父亲。陆小西开始考虑嫁给他,也许这个男人会帮助她将她那些陈年积攒起来的琐碎心事全都削减掉吧。
当孟安生想和她上床时,她拒绝了他。她虽然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但和男人上床这种事她只经历过那一次,从那以后,她对上床一直充满了恐惧。她想在上床之前她得问问他是否能娶她。此时,她是那么的想嫁给他,她要和他去北京,快乐地生活在陈岗的城市里,每天和陈岗呼吸着同一种味道的空气,她希望她走在街上时能与陈岗不期而遇,她希望陈岗能认出她来,并真诚地告诉她,这么多年来,他有多么地想念她。
他强行解她的内衣时,她忽然问,孟,我们能结婚吗?
结婚?那男子一下子停止了动作,目光里似有疑问,陆小西看出来了,他好象从没考虑过要和她结婚。
你知道吗,我和你在一起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我想和你去北京。
陆小西的内衣已被孟安生扯下了一半,她雪白的乳房露在了外面,孟安生执拗地将脸埋在了她的胸前,久久不肯离去。他说,你得给我时间,让我考虑。
13.第二天孟安生告诉陆小西,他考虑好了,他可以娶她,可以带她去北京。陆小西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欣喜,她主动脱下衣服,把自己雪白的乳房覆盖在他的脸上,然后把自己交给了他。以后,她经常在休息时到孟安生的房间去,她和他疯狂的做爱,仿佛要把这几年来耽误的时间全都弥补回来。孟安生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看起来那么内敛的女孩竟然有着这样强大的爆发力,为了满足她,他多次偷偷地吃着性药,他喜欢听她的叫声,他总是在她的叫声中达到意想不到的高潮。
陆小西急于嫁给孟安生,而孟安生好象不急的样子,他说,我们还小,不该急着结婚。陆小西知道孟安生特别喜欢孩子,她想也许她如果怀了他的孩子的话,他可能就会急着娶她了吧。于是她故意不吃避孕药,希望早点怀上。
不久孟安生回了北京一趟,他不在时陆小西很想他,孟安生从北京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说那女孩是北京的,年龄比他小,婷婷玉立的样子,他说他妈给他介绍女朋友是不想让他娶外地的女孩。
陆小西闻听此言立刻在电话里和孟安生发了火,孟安生感觉和那个北京女孩相比,他似乎还是爱陆小西更多一些,于是他从北京回来了。
陆小西在宾馆的大堂里看见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孟安生时,她没有理他,他喊她,她故意把脸扭向了别处,这几天她过得很痛苦,她不想失去孟安生,她恨孟安生的母亲,她实在不该给他介绍什么女朋友。
孟安生从宾馆的房间里给她打来了电话,让她去,她尖叫着说,你还是去找那个北京女孩吧,说完她很无情地把电话挂了。她希望她挂断电话后孟安生能再打给她,可是他只打了一次就不打了,这让陆小西非常伤心。有时孟安生从大堂里经过,也只是冷淡地看她两眼,并不说什么。这让陆小西陷入了绝望之中,但她并不想主动去找他。她认为孟安生是男人,应该让着她,应该主动来找她,向她道歉。
两个月后,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恐惧,这恐惧越来越大,她确认自己怀孕了。她愣愣地坐在那里,想起孟安生,想起孟安生新谈上的女朋友,她想她得去找他商量商量,想个办法。她知道孟安生喜欢孩子,说不定他会很高兴。
“我怀孕了。”她平静地告诉他,手放在腹部那里。孟安生却很惊慌,"怀孕,是真的吗?那还不快打掉,去外地。“
他的态度让陆小西已伤心到了极点,她还以为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会这么冷淡,她看见孟安生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女孩的相片,她马上移开了目光。孟安生领她去了附近的另一个小镇。挂完号,陆小西被关进了一个封闭的房子里,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他问:"怎么了?"
陆小西低了一会儿头,哭了,"大夫说我有心脏病,不同意我做。"
孟安生立刻蹲在地上,抱着头叹气。又站起身扳住陆小西的肩,"这样吧,我们结婚,我回家跟我妈说,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们去车站买了汽车票又回来了,鬼鬼祟祟的,仿佛两个小偷。孟安生买了一大包补品给陆小西拎回家,让她等着,他要回去给他妈打个电话。
第二天,陆小西一个人悄悄地出去了,她去了镇子边的一个私人诊所,她听说过那里能做这种手术。果然,给她做了,只是价格贵一些,心脏也没出毛病。
孟安生来找她时,她正虚弱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孟安生兴奋地说,我妈同意了,我妈同意我娶你了,当她听说你怀孕了时,就同意了。
“不用了,"陆小西淡淡地说,"我已经做了。"
说完惨白的脸上渗出一层细汗。孟安生愣在那里,"做了你就不嫁我了?"
陆小西点点头,目光凛冽地看他,让他害怕。他又愣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床上,说:"好吧,随你便。"说完大踏步地走了。
看着孟安生那绝情的背影,陆小西的心也跟着退了一步又一步。
第二年春天,孟安生回北京和那女孩结婚了,结完婚,孟安生把那女孩领了回来,他们经常亲密地在大厅里进进出出,陆小西站在远处偷偷地看着他们,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是的,他们很般配,陆小西把嫉妒的泪水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她很想念他,她经常徘徊在他的房间外,心中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她渴望他能珍惜他们的过去,继续和他相爱。可是孟安生仿佛把她忘了,再也没来找过她。不久孟安生回北京了,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无踪迹。
有一天陆小西在街上遇到了李萌,十几年过去了,李萌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那么漂亮,听说她已离了二次婚,现在又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大款。她看到陆小西时并没有跟她打招呼,是陆小西主动上前拦住了她,陆小西说,李萌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李萌很做作地看了陆小西一会儿,仿佛很艰难地从记忆深处将她打捞了出来,她说,是陆小西吧。
其实陆小西将她拦住只是想打听一下陈岗的消息,李萌说她也早就不和陈岗联系了,不过她听说陈岗在北京混得不错,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了,还听说他一直都没有结婚。李萌说,对了,陈岗曾经给你寄过高考复习资料,让我转交给你,我去找你时,听说你去你外婆家了,那些书我早已不知弄到哪去了。
和李萌告别后,陆小西无端地激动了一阵,陈岗一直没结婚,是在等她吗?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陈岗还寄过高考复习资料给她,说明陈岗并没有忘记她。她想像着陈岗走在北京的街头去书店里给她买书,然后去邮局寄走,他会在给李萌的信里写上她的名字,让李萌把书转给她,他之所以给她寄复习资料,是希望她能早点考到北京去,早点和她相聚。
陆小西反复地想着这一切,一连几天都没有平静下来。如果那年她真的去北京上了大学,那么,也许她现在已经幸福地和陈岗在一起了。
14.陆小西的弟弟小文大学毕业后也分在了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了陆小西和父母,父亲也老了,正准备退休。邻家的小志正在发胖,他儿子都快上学了,他经常跳过墙头来跟陆小西说话,说他媳妇不讲理,哪如当初娶了你,你温柔,我打你你肯定不敢还手。
陆小西马上笑着打了他一下,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还手。小志他媳妇一看见陆小西和小志在一起就扯开嗓子喊他,小志小声说你听听,她多烦人,有时她还动手打我呢。他说着慌忙从墙头上跳了回去,又回头说,我怕媳妇的事你可别给我传出去呀!
她家的挂钟早已不响了,上面落满了灰尘,陆小西没有心思给它上劲,因为叶红卫也不来看她了,她觉得很孤独,心想叶红卫要是再来看她,她肯定会热情地待她。过几天叶红卫果然来了,说,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对,你给她介绍一个。陆小西的妈妈在一旁帮腔说。
于是,陆小西开始相对象,一个接一个地相下去,相到第五个时,陆小西不干了,诚恳地跟叶红卫说,我看算了,成功的概率太小了,高不成低不就,我觉得我都要得相亲恐惧症了。叶红卫也累了,牵线,说和,很难对付的一个工作。那天陆小西把她和陈岗的事给叶红卫讲了,叶红卫听完后一点都没有吃惊,她说她早就觉察到了陆小西的怪异,小镇上的人们也一直在私下里议论着她,多数人认为她是一个不太正常的女孩。
后来,陆小西认识了王志刚,王志刚经常住在宾馆里,他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老板,经常出差路过这里。王志刚高高的个子,很有派头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有钱人,他每次来都喜欢和宾馆里的女孩们开玩笑,女孩们也爱逗他,唯独陆小西,总是冷傲地看他,王志刚想,这个女孩很清高,为此他对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向冷傲的女孩挑战,直到她屈服。
那天他喝酒喝得高了一些,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一眼接一眼地看陆小西,斗胆问,你,成家了吗?
没。她说,目光空洞地看着别处。
有了这个基础,第二次他又问了她另外一些问题,后来他们熟了,陆小西发现这个北京来的男人和陈岗和孟安生他们不太一样。
"我和妻子离婚了。"
"是么?"
"我想再娶一个。"
"是该娶一个。"
"你行吗?"
王志刚用目光逼视着她,直接了当地问她。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北京男人。"
"我和他们不一样。"
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说着那件事,仿佛都很从容。陆小西喜欢他的爽直,他说他就喜欢特别的女孩,他认为她很特别。
那天她去了王志刚的房间,他们聊得很开心,王志刚虽然比陆小西大二十岁,但陆小西并不觉得他比自己大,他总是变着花样的逗她笑,她感觉自己很愿意和他在一起,她把他当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哥,她真想放下自己那假装的坚强,扑在他的怀里无所顾及地大哭一场。
那天王志刚从口袋里拿出一打钱给她,说,给你的,买点喜欢的东西。陆小西看着钱,想到她家的旧电视机也该换一个了,她妈的轮椅也该换了。她把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沉甸甸的,她心里很高兴。
和他默默地坐着,陆小西想应该说点什么,想了半天没想起该说什么,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那样坐着,天终于黑了,王志刚掐灭烟,问,你,可以不走吗?
她站在窗前,用眼睛抵住他的目光,唯恐失去的样子,她的心雀跃了一下,然后她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躺在他的怀里时,他说,和我去北京吧,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寂寞的小镇,我领你去北京,见识一下大城市的风光。她欣喜地想,她终于可以去北京了。
他说,为什么你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跟我讲好了。陆小西忧伤地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哭泣,但她还是哭了出来。她感到自己必须要诉说,否则她会郁闷而死,她已经压抑了数年。
她跟他讲了自己那不堪的过去,包括陈岗,包括孟安生,包括她的女儿。
王志刚听完她的故事后,脸上似多了一层沉重的东西,他说:"真没想到,你有着这样的故事。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一张白纸,原来,你不是。"
王志刚离开小镇时选择了不辞而别,他给陆小西留了张字条: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北京了,因为,我不能接受你的过去。
陆小西忧郁地看着他的字条,愣了好久,她去卫生间,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那种哗哗的声音淹没深深的绝望。她靠在宾馆的玻璃门上,张大着眼睛看着漠然的天空,她的目光空洞得就像一口挖干了的井,她用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一串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她迅速地闭上了眼睛。他走后,她总是一边喝酒一边想念,每次都喝到满脸是泪。
酒醒后,她让自己淡定,坦然地面对忧伤。
就这样,她一直没有结婚,她之所以不肯离开小镇,也许潜意识里是怕陈岗回来时找不到她,就这样,她每天都傻傻地守望着,小镇的时光在她冷漠的注视中悄悄地向前流淌着。爸爸妈妈被妹妹小鹿接走了,弟弟也到外地工作去了,家里只剩下了陆小西一个人,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曾试图去寻找过自己的女儿,算起来女儿都该有十八岁了,她去外婆所在的那座城市,当然外婆早已不在了,她去一所大学寻找当年领养她女儿的那对教授夫妇,大学里的人告诉她,教授夫妇早就出国了,他们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她在心里给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叶子,小叶子没有根,像一片树叶,四处漂泊,因为她的妈妈不要她了,小叶子一定很漂亮吧,一定很像陈岗吧,她一直都没有见过她,她把想念深深地埋在了破碎的心里。
她一直没有去过北京,当有人提到北京这两个字时,她总能感觉到一种隐隐的疼痛。是的,那个她当年深深迷恋的男子,依然像一条蛇,固执地盘踞在她孤独的心里。
后来陆小西被一个台湾商人领走了,那台湾商人说陆小西忧伤的眼睛里盛满了往事的沧桑,他说他极其喜欢目光里有故事的女人。当台湾商人牵着陆小西的手离开小镇时,有人看见陆小西的眼里藏满了泪水。陆小西离开小镇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有人说她跟台湾商人去了台湾,也有人说去了北京,到底去了哪里,小镇上的人们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