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东海岸》2013年第4期(季刊)
中篇小说:
寻找自己
赵宇
1
其实,吴凡与王梅之间发生故事,是出于一种报复。
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里眉来眼去,王梅是一个长得不太好看但皮肤很白的胖女人,她一直以来的最大苦恼就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尽快将自己嫁出去。当吴凡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向她发出暧昧信号时,饥渴的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吴凡每次在王梅那里得到满足后,对自己妻子的恨似乎就减轻了一些。
吴凡一直认为小多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如果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就不会有那么挺拔俏丽的鼻子;如果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就不会有那么冷傲轻蔑的表情。是的,她每次看他时,眸子里都仿佛正在坚定地释放着一种轻蔑的讥讽的敌意。他怕极了和女儿的那种冰冷的对视,他时常为这件事深深地痛苦着。
十三岁那年,小多想离家出走,她实在无法忍受吴凡的折磨了。那天,她站在北方朴素的杨树下,深锁着眉头,忽然产生了逃走的念头,她不想再承受家庭矛盾给她带来的痛苦了,她的心里装满了沉重的呐喊,她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她离家出走的日子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她怀着忧伤的心情,穿过街穿过树穿过风,她只带了一本日记,日记里记录着父亲和母亲每一次主题单一的争吵。
那天小多穿着红裙子出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那红裙子看起来特别耀眼,她在售票口买票时忽然发现钱没了,没有钱她就无法买到车票。钱被人偷了,她后悔没有把那点可怜的钱放在安全的地方。她茫然地面对人群,失去了计策。她沮丧地往家走时风停了,街灯亮了,暖融融的夜保护着她的秘密,而她离家出走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吴凡说小多是别人的孩子,吴凡说他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天塌地陷般地难过。那女孩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她一生下来就令人担忧地彰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丽。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很想穷尽一生去揭开这个谜底。吴凡每次对王梅讲起小多时,王梅都温柔地将她的大脸贴在吴凡干瘦的胸脯上来回磨擦,以示安慰。有时办公室里没别人时,吴凡就大胆地把手伸进王梅的衣服里去,她的身体总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总是勾起他膨胀的欲望。
王梅在行将四十岁的时候,将自己的处女之身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吴凡,吴凡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王梅已经压抑了四十年,在那个令人难忘的风雨交加的下午,她的欲求终于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在日后,她那与众不同的强悍让吴凡一次次地感到了惊异,有时他羞愧地感觉自己都没有能力驾驭了。
那年吴凡看见十三岁的小多又从车站回来了,他猜想她是把钱丢了,他希望她能再弄到一些钱,他甚至想给她一些钱,于是他故意把自己的钱放在方桌上,然后躺在床上假寐,三番五次地睁开眼睛偷看钱偷看小多。
小多的确看见了方桌上的钱,但她却没有拿,她猜想那钱是吴凡的,她不想拿吴凡的钱,只要和他有关的东西她就会感到厌烦。
吴凡知道小多要出走,要去当尼姑,因为他偷看过小多的日记。他真希望那个小妖精的出走能早日实现。小多的日记里有大段大段的关于他的描写,她在日记里管他叫老古董,她怨他恨他,她把他的名字全用红笔打了差,以示判了死刑。
后来小多悄悄地朝外走去,吴凡让眼睛撬开一条细缝,他忽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很像自己,太像了,胳膊往后甩,身体前倾,这一发现使他又惊又喜,他想追出去看个究竟,他看见小多蹲下身在院子里哭,他的心立刻疼痛得要命,一想到女孩子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她为了那血的不清白不被承认而沉重而哭泣。他被感动了,他看见小多的胳膊上有许多伤疤,那都是他给打的。还有刘云,她被指责了十三年,想到这他觉得自己应该补偿,于是他愧疚地在厨房里搓着手徘徊了一阵,然后一路小跑地上街采购去了。
第二天,当王梅又在办公室里偷偷约吴凡去她家时,吴凡果断地拒绝了她。
这条街上许多人都知道小多的故事,经常有人弯下身来好奇地问她,你就是小多吧?目光中掺杂着疑惑、怜悯和不屑。
有一次,下着大雪,吴凡和刘云又因为小多的身世吵了起来,吴凡打了刘云,刘云满脸是泪地穿着黑衣服冲出了家门,向雪地深处跑去,她哭着,她饮着寒风,背影剧烈地抖动。小多也哭了,吴凡用手狠狠地拧着她好看的小脸,她的哭声更大了。
小多跑出去寻找刘云,她看见刘云的黑色身影已经不见了,她不知道母亲去哪里了,怎样过夜。街路两旁的树干很枯瘦,它们幸灾乐祸地俯视着她,有时发出劈叭劈叭的怪笑。后来是吴凡把刘云领回来的,他们有说有笑地进了家门,就好像从来都没吵过架的样子。
有一次,吴凡迟迟没有下班,刘云让小多去单位找他,小多来到了吴凡的办公室门口,发现门被反锁了,里面不时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小多发现门板上有一个小洞,她好奇地蹲下身往里看,一下便看到了王梅和吴凡裸露的身体。
小多转回身,愤怒地靠在了门板上。她不想离开,她要让吴凡看到自己,让吴凡知道她已窥探了他的秘密。他的秘密一旦被她掌握,他就再没有资格对她和刘云进行指责了。
吴凡和王梅是一前一后出来的,王梅先走的,她看见小多后很吃惊,低头快步地下了楼。之后吴凡出来了,小多扬着头,以示威的姿态将手指放在门板上的破洞那里,表示她什么都看见了。吴凡惊恐地看着小多,他慌忙锁上门往楼下走。小多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副食店旁边时,吴凡买了小多最爱吃的山楂罐头,他很讨好地将罐头塞给小多,小多躲开了他,那罐头立刻掉在了地上,很响地破碎了。
吴凡和小多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他们谁也没有提及刚刚发生的事情。但从那以后吴凡老实了许多,不再敢轻易骂人。小多时常想起那天看到的事情,这次偶然的偷窥,让她猝不及防地知晓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床上秘密。有时她在深夜里偷听吴凡和刘云房间里的动静,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像王梅那样的叫喊。
小多看见陈老头走进教室来时她马上便正禁危坐,人们都说她文雅,沉默不语,目光茫然,陈老头说他喜欢这样的孩子,因为这喜欢使他迁就着她,她可能是美术辅导班里最差的学生,小多并不被这最差所触动,她并不是为了最好才来美术班的,她是为了别的别人不知道的原因,她想陈老头喜欢她那是他的错,她有什么好的,一个有着出走念头的女孩,想起这些她就有剧烈的忧伤,一个行将出走的人还会有快乐么。
她着迷似地画着沙漠和森林,陈老头说这种画面太单调了,你明白么?她说她明白,因了陈老头的这种鼓励,她假装茫然地在沙漠或者森林里画出一个跋涉者的身影,陈老头走远后她就迅速把那个身影涂成红色,陈老头折回来时就说这样不好,反差太大。她固执地望着窗外,用沉默保住了自己的作品。
那一年她坐在河岸上,看溶化的冰块迅捷地向东流去,那是一个莫名的去向。王永革说你是不是又在想一件忧伤的事情?
小多看见王永革也坐在河岸上,目光做深思熟虑状眺望远方。这位自称未来大画家的小子正在跟踪她,她没有躲他,她打开画夹,画了一片白色的天空,天空中是杂乱无章的蝴蝶,其中有一只最小的,被她染成了红色。
王永革说红色幽默。
小多和王永革并肩走在河道上时,陈老头也在写生,陈老头在河道的那边,他随手在一排枯树枝上扯了几下,他想春天来了,他该找王永革谈谈了。他又想春天来得太早了,是否该除掉画面上的那些叶子。他很矛盾,觉得吴凡的话对,美术是一种绝望的事业,关于画不画叶子就决定了冬天或者春天这件跟季节有关的事情,吴凡说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让小多转到理科班去,她应该学理科。”
这个春天,吴凡密切地关注着小多走路的样子,他决定让小多学理科,他的孩子没有理由不选择理科。
陈老头想寻找一个理由,他一时找不到确切的理由,他只是说小多十三岁了,十三岁意味着自主权的不可侵犯。吴凡看着陈老头的廋脸,他觉得他说的没有道理,他在心里记恨着陈老头的话,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吴凡有了一些白发,他把其中几根显眼的白发往里掖了掖后生气地回家去了。陈老头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慢慢地浮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最近吴凡正在处理和王梅的事情,他要和王梅分手,而王梅不依不饶地非要嫁给他。王梅说以前她是处女,现在不是了,她要他还她处女身。吴凡知道处女身无法还原,他任由王梅的大脸死死地贴在他的胸前,汹涌的泪水弄得他满身都是。之后王梅时常不来上班,逼吴凡去她家看她,她还准备了割腕自杀的刀片,多次向吴凡展示。吴凡没有顾及王梅的痛苦感受,狠心地离开了她。从那以后王梅好像得了抑郁症。
那天小多有些头痛,王永革说头痛?他用怜悯的目光抚摸小多,小多似乎感到了那种抚摸。他说让我给你按摩一下吧,我每次头痛我妈妈都给我按摩。他说着便在小多的额头上揉捏起来,小多有点难为情,半推半就地躲闪着,王永革离她很近,她似乎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味道。也许是王永革揉捏的作用,她的头真的不痛了。她找来自己的日记,翻到某一页,让王永革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记录:
文革时刘云因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东水屯,吴凡为了办理和刘云划清界限的手续去过东水屯一次,他从东水屯回来几个月之后,刘云写信说她怀孕了,吴凡知道有一位大学教授和刘云在一起改造,两个人经常同进同出,他想孩子是大学教授的而不是他的……
王永革内心里不太想知道这些故事,他假装没有看懂这个故事,很及时地合上了日记,然后和小多说起别的话题,他说起头痛、阿斯匹林、小人书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多琢磨着王永革的名字,王永革,一听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她把嘴角往上挑了一下,表现冷笑。过去那场伟大的运动正被否定,刘云被打成了右派,就引来了她身世的悲剧,她觉得王永革该改一下名字了,这名字总是带着浓厚的时代的烙印,王永王勇王用王拥王革王格王哥……她看着画册呵呵地笑,她再没有搭理王永革,使王永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一直在猜测,到底哪里得罪了小多,是不是按摩的举动太过分了,惹她不高兴了。太阳落到楼群里去时,他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这时有一个叫吴猛的男生回来了,他是小多的弟弟,他占据了小多的房间,小多主动要求搬到了客厅里,吴猛对躺在客厅床上的小多说,他是从上海来的,那是一个大城市,你去过么?你肯定没去过。吴猛被上海这个无比光耀的名字烧得目空一切,上海……我,我……上海。
刘云说你奶奶把你惯坏了。吴猛站在地当央打量着刘云,他认为刘云有点土,脸也不够白。他又看看小多,小多像一只寂寞的美丽的蝴蝶,她好傻,怎么不去飞翔?吴凡么?就吴凡来说,他认为无话可说,烦他,他在内心里不停地叫喊着烦他。
吴猛总感觉吴凡有口臭,他断定吴凡是刷牙的方法不对,他告诉吴凡应该上下刷,而不是左右刷,吴凡固执地说他都那样刷了一辈子了,改不了了。吴猛耐心地手把手地教他,他教他时,污浊的牙膏沫弄了他一手,他感到很恶心。而吴凡最终也没有学会,吴凡非常喜欢吃大蒜,他每次吃完大蒜后,吴猛便躲得远远地不再和他说话。
小多放学后不愿意回家,王永革想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王永革率先有了电子手表,这不能不让人动心,王永革说电子手表,借给你戴几天。小多把脸扭向一边,默记新学的英语单词。王永革说你鄙视我,我都有电子手表了你还鄙视我,我都不想活了。
小多把表戴在手腕上,她并不觉得有多好,她也会有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刘云说将来她考上大学就给她买最好的手表。她发现自己长得并不像刘云,她鼻梁比刘云高,眼睛比刘云大。小多好奇地问真的有一个叫鲁健的大学教授吗?
刘云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说大学教授鲁健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她说他有一个儿子叫恒君。
恒君?小多喜欢这个名字。
小多把手表还给王永革,她说有一个叫恒君的人在等她。王永革说他是男生吗?小多说当然是男生。她在日记里写恒君,说盼着和他认识,说日子很空寂,等待着恒君来填满。王永革说他痛苦,他痛苦是因为小多的日记里出现了恒君。
以后王永革陷入了痛苦之中,小多想念着恒君,日子就这样合情合理地向前走着。陈老头发现小多仍然是差等生,他发现小多总是在恨着什么,他还发现小多疏远了王永革,这使他很高兴,他再不用三番五次地找那小子谈话了。
2
后来吴猛十五岁了,他站在镜子前看自己以往白皙的小脸已被北方的风沙摧残得粗糙不堪了,他给奶奶写信,说脸上的凸凹与沙粒不相上下。奶奶的回信里仿佛伴着泪水,奶奶说替他疼痛。
吴猛把从上海寄来的嫩肤露抹在脸上,听见刘云和吴凡正在争吵,说什么评职称,过去的旧事又翻出来了,说什么吴凡应负责任,收回以前的污告。吴凡说那是事实,不能收回。争吵像一种音乐,吴猛已经习惯了。吴猛揉着脸上的嫩肤露,看客厅里折叠床上懒洋洋的小多,他说他们在为你争吵。
原来吴猛什么都明白,他只听了两次争吵内容就听出了事情的端倪,他观察小多,他认为小多是吴凡的女儿,这没错。他自己倒不太像,他的骨子里没有吴凡的迹象,这使他很高兴。他跟吴凡说他不想姓吴,吴猛就是无猛,你吴凡好啊,吴凡就是无凡就是不平凡。
吴凡说那你想姓什么?尽管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在观点上完全与他背逆,但他爱吴猛,爱得有点巴结有点下贱,他要金山他也想拼着老命去给他寻找,吴凡说那你想姓什么?吴猛说反正想姓别的,除非你和我换名字。吴凡想骂吴猛,但没骂,他想留着火气骂小多,那个小女妖精,她越来越妖艳了。
她十三岁时他发现她走路像自己,只像了几年,后来为什么不像了他没有弄明白,他发现那女孩子正在发育,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让他心烦,他骂她鸭子,她哭的时候他想起东水屯的大学教授,他去哪里了?他一直在寻找他,他仿佛一片烟雾,在北方庄稼地的上空闪现了一下后,就迅速消失了,他很着急,他想找到他。他时常逼着刘云写事情经过,刘云不写他就打她。每次刘云愤怒地要跟他离婚时,他都不肯同意,他甚至多次声泪俱下地给刘云下跪,请求她的原谅。但不久他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小多是一个喜欢化妆的女孩,她每次浓妆艳抹地出现在美术班的门口时,陈老头心里都咯噔一声,陈老头想这不是小多的性格,一个满怀忧伤的女孩开始浓妆艳抹,那是要出事了。陈老头讲着课用目光盯烤小多,小多一直低头摆弄着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课,他问小多在摆弄什么,小多说车票。
夏思澄是美术班里最有魅力的男生,小多在课余间隙中秘密地和夏思澄互递着纸条。他们相约一起到东水屯去寻找那个大学教授。
那天东水屯的庄稼地在阳光下暴晒着,软塌塌的玉米叶子等待着水分,绵绵不绝的绿色向天边漫延,据吴凡说在这玉米地里有过故事,据说她的生命就是从这个玉米地开始的。
小多弯下身探寻里面的世界,她看见无数怪诞的小虫正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爬行,不明飞行物在叶子间穿行,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编织故事她认为不可能,吴凡却一口咬定当年这里有过故事,夏天、阳光、玉米棒上的胡须、大学教授、刘云。随着吴凡的构图逐年加厚,牵引着小多的想象也日臻完整。
后来东水屯的玉米地开始在微风中摇摆,傍晚的温馨里夹杂着屯里飘来的饭香,小多吃着饼干,站在她旁边的是长相英俊的男生夏思澄。
月亮在温馨的夜空中走出来时小多吃完了饼干,她靠在夏思澄的臂弯里和他一同缅怀过去,东水屯的人说大学教授离开这里后再没有谁得到过他的音信,他曾与五个农民有过一张黑白合影,合影中的他头脸很长,镜片后的眼睛混沌忧郁。夏思澄说那个人的眼睛有点小,与小多毛茸茸的大眼睛毫无相干。
夏思澄捧起小多的脸吻着她的鼻尖,这一对饥渴的少男少女在拥抱中都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冲动,小多想,在这寂静多情的夜晚,在这玉米地浓密的掩护中注定会发生一些故事,这里有过故事,她似乎隐隐地相信了吴凡的臆想,她心中立刻产生了一种尖锐的痛触,她爱刘云,又可怜她的懦弱,如果她真的拥有过那样的过去,她完全可以承认,她用眼泪忍受着负罪的折磨,这代价形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在吴凡的想象里,大学教授应该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情色之人。
夏思澄和小多返回城市时,他们的脚上浸满了露水,他们在夜里步行走完了城市与村庄的那条土路,他们的脸在黎明的曙色中熠熠发光。小多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她有了爱情,而刘云没有,她在刘云充满泪水的生活中看到了自己的优越。她对夏思澄说,我是一个可怜的没人要的孩子,夏思澄,你可一定要对我好呀。
她目送夏思澄在早晨的雾气中走远,他的背影里隐藏着画家的风度,她久久地被这种风度牵扯着吸引着。
这时她有着写字的愿望,坐在充满阳光的窗前,书桌上有一杯橙汁,她用熟练的语言将东水屯之行记录了下来。她想和刘云谈谈,谈谈东水屯的事情,让刘云明确地告诉她自已到底是谁的女儿,可是她每次与刘云相对而坐时却总是难于启齿,是的这确实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后来她决定永远也不问刘云了,让这个问题埋在心底,一直到死。
夏思澄根据东水屯农民提供的那张照片给大学教授鲁健画了一张像,小多大胆地把那张画贴在了自己的床边,她的意思是说,你吴凡不是不承认我这个女儿吗,那好,我把我亲爸的画像贴床边,气死你。
刘云最先看到了那画,她先是心里一惊,她以为是小多画的,画得还真挺像。但她并没有指责小多,因为她心里很明白小多此举的目的。吴凡看到那画的时候是晚上,小多已躺在客厅的床上睡了,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那画,他腾一下站起来走过去要看个究竟,这不是大学教授鲁健吗。他见过他,那次他去东水屯时在刘云的介绍下,和鲁健握过手,鲁健还煮过一锅玉米给他吃,他走时鲁健和刘云在村口对他挥手告别时,他一下想到了婚外情这三个字,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肯定要出事的,果然不久,刘云就怀孕了。
现在小多将鲁健的画像贴在了自己的床边,这让吴凡极其愤怒,以他以往的性格他会马上将画扯下来,之后对小多暴打一顿,本来他已冲动地抬起了手,但又慢慢地停下了。他一下想到了他和王梅的丑闻还掌握在小多的手里,是的,他不能得罪小多,否则他的婚姻就会解体。想到这,吴凡压了压怒火进屋睡觉去了。第二天家里没人后,吴凡立刻像狼一样地扑向了那画,他连抓带挠地将那画撕了下来。之后他拿了一个小锤子,开始对画中的鲁健进行残暴的锤打,直到把鲁健打得面目全非后方才罢休。
晚上小多回来后发现自己的画没了,她立刻尖叫起来:我的画呢,谁拿了我的画?
吴凡受不了那吓人的尖叫,他捂着耳朵悄悄地从家里溜了出来。
第二天夏思澄陪小多去医院咨询亲子鉴定的事情,医院说目前亲子鉴定刚刚兴起,他们医院不能做,得到大城市去做。夏思澄拉着小多的手往外走,他说你不必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让我爸爸给你拿的。
吴猛的事情很多,他在人群中有着无法抗拒的优越感,他把自己当成领袖或者总统,他总是在黄昏很浓的时候才摇晃着疲惫的肩膀回家,他还要编造一些台词以便顺利地从吴凡的口袋里拿到他需要的钞票。他知道因吴凡早几年的污告,使刘云至今没有评上职称,调工资也受到了影响,那些人咬住吴凡的口供直至把刘云比下来为止,刘云所有勤恳的工作都被早年的不幸抹杀了,刘云现在不和吴凡吵了,她将原来的双人床换成了两个单人床,她和吴凡分居了,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觉,却形同路人。
吴凡认为自己是爱刘云的,正是因为这爱才有了那刻骨铭心的妒忌和恨,他这半辈子一事无成,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家庭的争吵之中,他看见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脸上却挂着千古不变的冷漠,他难过,他想起刘云年轻时的样子,他认为那时的刘云能让所有的年轻男人动心,他尽早地把她娶了过来,霸占了她的整个青春年华,却又怕她飞走,他终日在惊惧中浮沉。
吴猛就是利用了刘云和吴凡之间的互不理睬,来得到了一些他需要的实惠,他在饭桌上说该交学费了,其实早交过了,他说该交学费了爸,他一般时候不管他叫爸,以往吴凡就会说找你妈,这次吴凡没说,他吃一口菜偷看斜对面喝汤的刘云,他说以前交学费谁给你的钱。吴猛便把脸扭向刘云,他不喜欢刘云,刘云总是穿黑裙子,他认为黑色是一种恐怖的颜色,还没等他重复交学费的话,几张票子已经从刘云的手上递了过来。吴猛见好就收,再不说什么,轻松自如地把碗里的饭吃完。
小多和夏思澄在美术班里保持着半公开的爱情交往,陈老头不在时他俩就坐在一起听歌或者吃零食,陈老头一出现他俩就刻苦做画。夏思澄跟陈老头请假说要去火车站写生,陈老头把目光从夏思澄身上转到小多身上,看见小多已准备好只待出发,他在心里骂着夏思澄和小多,他挥一挥手让他们去,他感到并没有挥去什么,他的学生在早恋,他制止了多次都没能让他们停止。
公园的花开得争奇斗艳,夏思澄和小多坐在船上向垂柳纷纭的绿荫中驶去。夏思澄说跑遍了所有的市场终于买到了这个凉帽,小多看见夏思澄的画夹上平放着一个凉帽,粉嫩的颜色上有一只美丽的红蝶,这正是她想象过的图案,她感激夏思澄,她和他久久地对视着,垂柳的诗意淡化了,夏天的焦灼散尽了,她明朗的心里只放置一个人的气息。夏思澄把凉帽戴在了她的头上,他们一同俯下身看江水中的倒影,她听见夏思澄说他母亲要见她,他母亲要出面阻止他们早恋。
小多的心一下子很忧郁,她不想让爱情掺进家庭的涉挠,爱情就是爱情,仿佛洁净的水,不含杂质。吴凡和刘云组建的家庭使她厌倦,她早就想过自己将来注定是一位不结婚的女人,她要当尼姑,远离尘世。但当尼姑之前她不想拒绝爱情,爽心悦目的爱情她不会放弃。现在她是一个中学生,尽管她觉得和夏思澄的爱是一场不太严肃的游戏,但她明白自己,自己是投入的,夏思澄多姿多彩的爱慕令她神往。
在垂柳的那边吴凡正在钓鱼,他是因为烦闷才来钓鱼的,他感到全家人的地位都在提高,一个个盛气凌人地待他,尤其吴猛,根本就不把他这个当爸的放在眼里。他想发脾气,摔东西,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是更年期,吴猛说你更年期我也更年期,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男人经常这样在客厅里辩论。
吴猛薄薄的嘴唇总是灵巧地张合着,吴凡看着对面那张稚嫩的红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雄辩能力抵不过吴猛了,这样他开始选择沉默,摆出不与你吴猛一般见识的大男人风度,你吴猛,小样。
他并不想钓到什么鱼,他让散淡的目光在水面上心不在焉地游动,他回想起自己一事无成的生活历程,他恨单位里的那些头们,他们掌握着的是权力,他这张老气横秋的脸在权力面前很卑微。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单位里他都从没拥有过权力,他便在家里充分发挥权力的作用,小多刘云都是他镇压的对象,十几年来他津津乐道地实施着自己的这种镇压,他心中有过几次短暂的阿Q式的欣慰,在两个女人的哭泣声的伴奏下他有时心情会一下子沉落下来,他也想哭,对着某一位尊敬他的人哭诉忧伤的前因后果,现在他的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了。他想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人来做他的朋友,他选中的目标都很高傲,对他这个正向老头过度的男人不屑一顾,他只好想象了一位朋友,在心里和他诉说。
王梅自从得了抑郁症后调了工作,不久便将自己嫁了出去。她出嫁后,吴凡才真正松了口气,说实话,他特别怕王梅将他们的事告诉刘云,他并不想和刘云离婚。当然了,王梅柔软的身体还是能让他时时想起。王梅与刘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刘云应该是一个性冷淡的女人,吴凡即便害羞地脱得一丝不挂也不会引起刘云的半点兴趣,而王梅不同,据王梅讲,即使隔了衣服,她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吴凡那与众不同的性感。吴凡承认,王梅热烈的爱给过他阶段性的快乐,他并不能彻底地忘记她,有时他竟然还产生过再去找她的欲望。
在这样的下午,他假意地钓着鱼,漫不经心地思念着王梅,散淡的目光在水面上懒懒地游动。这时他看见了小多,小多在和男生谈恋爱,这他早就觉察到了,他每次看见小多在窗前沉默时他都在心里猜测她恋爱了,以前刘云也是那样,和他相爱后就时常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沉思。小多恋爱了,他看着小多的背影,他潜意识里盼着那个女中学生早点出嫁,使他早日实现眼不见心不烦的愿望。
小多和一个长相清爽的男生坐在船上说笑,他目击了这个场景,眼光立即不再散淡,很快放射出一种小市民探寻隐私的俗气,他尽量把身体往前探着,以便能更清晰地看到柳树荫下的情景。小多的头上多了一个粉色的帽子,这是那个男生送给她的,他猜测着,他觉得这礼物太小了,想当年他送刘云的第一件礼物是五本精装的世界名著,既高雅又贵重,刘云因此才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想到这他心里涌起一丝自豪感,现在的年轻人,他想现在的年轻人格调低了,他叹一口气,让鱼钩在水面上胡乱地晃动。他发现那个男生很面熟,他仔细地观察着,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在心里复述着那个男生父亲的名字,感到有一团阴云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在混沌中收起了鱼钩,慢腾腾地向没有人群的地方走去。
吴凡离开河边时,小多正和夏思澄数钱,他们把各自的钱放在一起准备去酒店里改善一次生活,夏思澄说他喝啤酒小多喝果汁。小多和夏思澄怀着对酒店的向往走到了大街上,他们每次走到明亮的大橱窗前都要停下来照一照,他们觉得两个人很般配。
他们在去酒店的路上碰到了王永革,王永革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他们,王永革转学了,据说他转学是因为小多的薄情,他认为小多玩弄了他的感情。现在他对小多又恨又爱,他站在夏思澄的身边时很有些自惭形秽,他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起和小多在一起的日子,他觉得小多仍然可爱,但是现在他们彼此间却无话可说了,沉默使人尴尬,他想寻找一个什么机会逃走,恰在这时他看见了他弟弟,他弟弟正在买雪糕,他立刻向他弟弟跑去,胡乱地和小多他们告了别。
小多用轻蔑的目光看着王永革的背影,她虽然没认为过他有多好,但在夏思澄出现之前她一直把他当成最好的男性朋友,现在他被淘汰了,这是她爱情史上的必然。
路过电影院时小多说想看电影,夏思澄站在电影广告的巨幅招牌下仰头看那些水粉画,他说不要看电影了,他要回去复习功课,小多撅起嘴沿着树荫疾步地往前走去。夏思澄从巨幅水粉画上转过头来,他看着小多的背影,他心中有一个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与小多和好,让情感的天平复原。
吴凡回到家里,他想主动打破僵局,和刘云说话,刘云正在厨房里烧菜,他站在厨房与客厅的交界地带,他站了很长时间,关于打破僵局这件事他没有经验,他焦躁不安地站在那里,刘云的背影很瘦弱,他心中产生了一丝强大的怜悯,他决定走过去抚摸她的肩她的臂膀,给她一些爱和力量,他决定走过去时门开了,吴猛回来了。
吴猛打开录音机听一首悲壮的曲子,他经常在放学回来后听一首悲壮的曲子,从这一点上看吴凡认为吴猛心中有痛苦。吴猛坐在床上,脸上有不安的神情,吴猛被学校开除了,吴凡不知道这件事,刘云知道,刘云是下午接到的学校通知,刘云烧菜时一直在策划如何去找校长为吴猛说情。
吴凡想他该找陈老头谈谈了,他认为陈老头严重失职,因为他的学生早恋了,而他没有加以制止。
3
那天小多看见吴凡和陈老头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想找到夏思澄,可夏思澄好像在故意躲避着她,她坐在太阳底下流着眼泪,她不觉得爱情正在走向终结,她宽容地认为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发生了一些小小的的波折。后来夏思澄主动找到了她,他说前几天仿佛失恋了一样,因为一场电影的看与不看便闹出了生离死别般的痛苦,他吻着小多充满泪水的眼睛,他感谢上帝创造了爱情,并让他充分享用,他甚至有一些愧疚,因为他做得不够好,他没有在双方都痛苦的时候主动和解,他在中午炎热的阳光下徘徊时心中满是想念,这想念使他不想再离开小多。
吴凡说夏思澄的父亲是刘云的仇人,夏思澄想这完全有可能。据说他父亲在文革时期曾是个风云人物,有名的造反派,被他打成右派的人大有人在,刘云也许只算微不足道的一员,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教师。夏思澄的父亲尽管后来很不得志,但他很快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走的路,他借助改革开放的契机,开办了一家服装公司,公司效益很好,他现在已被称作企业家了。他的儿子夏思澄之所以穿戴得体,全是他这个服装公司老板精心设计的结果。
吴凡想出面阻挠小多的爱情,刘云也很快站到了吴凡的一边,两个人重新以夫妻的名义出现了,小多与自己仇人的儿子早恋,这是刘云无法接受的。他们一起劝小多,小多无动于衷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她的目光掠过他们的头顶看着一个似有似无的地方,后来她的眼睛里渐渐地透露出了凶光,这使吴凡很怕,这凶光他是熟悉的,以前他打她骂她时,她就经常以这种凶光面对着他,但以前他不怕,现在他怕,他揉搓着两只干瘦的大手渴望与刘云的统一战线能再强大一些,他下意识地把两手叉在腰上,以增强整体战斗力。
“她哭了。”他告诉刘云。
“哭了好,说明有了悔改之意。”刘云舒展开眉毛离开了小多。
夏思澄说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感情都是真诚的,小多相信这一点,但她相信的是别人的父亲,自己父亲的恶劣已深入了她的骨髓。夏思澄说要想办法与父亲和好,小多摇摇头,看远处树丛中的小鸟正在离开树枝向远方飞去,她想记忆与飞翔是不同的,在她记忆的磁带里,有几样事情终生都不能泯灭了。
刘云采用的方式很古老,她把小多关在家里不让她与夏思澄见面,小多没有介意,吴猛回来时说你走吧,去见他吧。小多面对着一幅画沉思着,她没有走,因为她知道夏思澄在复习功课,他们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
吴猛聪慧的目光在小多的画上巡视,吴猛说他看出了画面深处的内容,吴猛说作为父亲的乌云和作为你的红蝶都不确切,因为父亲没有乌云强大,你抬举了他,而红蝶太弱小了,它徒有一双美丽的蝶翅。吴猛的话使小多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小多把画撕成碎沫扔进了垃圾箱里。
吴猛拿来一本书说里面描述了杀人的细节,小多斜睨着那本旧书,假装表现出对杀人的淡漠。吴猛凑上来翻到某一页认真地朗诵,小多看见吴猛的眉毛又粗又重,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个毛孔,他被北方风沙侵蚀过的脸仍然很细腻,在幽暗的房间里泛着健康的红润。她感到吴猛的朗诵很卖力,他的声带正向粗重转变,他长大了,尖锐的目光好奇地洞悉着与小多有关的一切事物。
他说你知道世界的发展趋势么?你不知道,他和小多面对面地坐着,小多的口红涂得太重了,看上去好像很做作,他从那做作的嘴唇上移开目光想起另外一本书,叫什么《化妆艺术》,这本书应该成为小多的必读书。
他走向床,躺在上面,样子很难看,你知道世界的发展趋势么?他重新拾起这个话题,他见小多摇头,她正用指甲刀将指盖上的红色指甲油刮掉。他说世界的发展趋势是这样的,高科技高消费,这个地球将变成一个village。
他的意思是说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将使这个地球变成一个村庄,小多看他,这位年轻的男生开始研究世界了,她不关心世界,它爱怎么趋向就怎么趋向,她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转。她看吴猛,鼓励他说下去,她愿意看他说话的样子,尤其他说世界这样严肃的话题时,她便和他一起进入了神圣的领地。
“世界会覆没。”她吓唬吴猛。吴猛说旧的世界灭亡,新的世界诞生。他们一同笑起来,吴猛的躺相更加难看了。她想到吴猛的将来,他走在时代的前面,被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所左右,他很累很兴奋,他会很有钱,但他不一定幸福,他对生活太挑剔了。有一天她看见吴猛和邻居张经理说话,他说依你看这批货就没救了?你难过么,它没救了。我看你不如这样……
张经理正难过着,无心听吴猛的指点,他拍拍吴猛的肩膀说,我烦着呢,你再不走我就骂你了。吴猛走回来站在了小多的旁边,他说我要是女孩子我也会爱夏思澄。小多知道有很多女孩子都在偷爱着夏思澄,这样也好也不好,人见人爱的男生迟早要被别的女孩子抢走,她为这件事担忧。夏思澄之所以没有和别的女孩子恋爱,是因为她们都在忙于考大学,等她们考上了大学就有充分的时间追求自己的所爱了,细想想,事情的发展是可怕的,夏思澄注定要考到大学里去,而她却不一定能考上,“我无法承受未来。”她跟吴猛说。
“未来以现在为基础,残酷地向前发展。”吴猛说完往张经理家的门口吐了口吐沫,他接着说,刘云之所以受吴凡的气,是因为她当年没掌握主动权,她被动,被动了一辈子。吴猛说完大踏步地走了。
小多站在那里回味吴猛的话,主动,被动,吴猛似乎向她暗示了什么,与其等夏思澄上了大学后抛弃自己,不如自己先将他抛弃,尽管这样会很痛苦,但抛弃人的痛苦和被人抛弃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
小多买了一块花布,这一节课她便一直都在课桌上摆弄那块花布,她一会儿想做裙子一会儿想做半袖,陈老头在讲台上讲今年的高考大趋势,他看见小多在摆弄什么,他不想制止她,他知道高考大趋势与小多无关,因为小多考不上,他心里已把小多安排在了明年的复习班里,这几天他重点辅导夏思澄。他站在夏思澄的旁边给他讲绘画技巧时,看到他的双肩很美,他恨不得给这双肩安上两只翅膀,让他提早飞向某一所大学去。那样小多将成为一个孤独的女孩,不得不接受他的安排,吴凡也会重新把他当朋友看待。
下课后小多问夏思澄这块花布做什么好,夏思澄说做半袖,这时他们看见王永革站在教室外面和同学说话。小多欢快地说王永革是来找她的,她说着披着那块花布跑了出去,王永革说他是来取复习资料的,他说这块花布好,做裙子最好,夏思澄走过来说做半袖好,小多说王永革说做裙子好,那我就做裙子,王永革,你有时间吗?陪我去一趟时装店。说完她便拉上王永革走了。夏思澄想和他们一起去,陈老头在身后拉了他一把,笑眯眯地说,你过来,技巧还没讲完呢。
小多与王永革去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陈老头讲各种各样的技巧,夏思澄说陈老师,这个技巧你已经给我讲了五遍了。陈老头说加深记忆是他最推崇的教学方法。夏思澄想去找小多,没有她坐在教室里他就无法进入学习状态。其实小多并没有走远,她和王永革一直坐在校门口的冷饮店里,夏思澄来找她时,她便拼命地和王永说话,还不停地笑。夏思澄走进店里后她便对王永革说好了,你走吧,我们晚上再谈。
往教室走时夏思澄闷闷不乐地说你们在谈什么?
一些事情。她心不在焉地说。
夏思澄不再说什么,他们彼此不再说话,以后的几天他们也不再说话,夏思澄变得愁容满面,叹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时时响起。小多用手捂着耳朵看那本《化妆艺术》,这是吴猛送给她的书。
三天后夏思澄想主动打破僵局,他凑到小多的座位旁说他们家养了一只小鸟。小多没理他,她正在读45页上的“唇线画法。”有一张彩页,上面有五张嘴,争奇斗艳。那鸟还会叫,也是,鸟哪有不会叫的。夏思澄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小多抬头看他的嘴唇,用笔比划着照书上说的画了一笔,夏思澄躲那笔,用手护住嘴,小多怪声说,你还躲我呀。夏思澄说钢笔水有毒,叫你画,给你,你画。说着把嘴伸了过来,小多想起他们初吻的事情,两个人对视着,夏思澄说晚上去公园么?我都想你了。小多重新回到45页上,45页上说唇线不能太重……晚上去公园,去还是不去。夏思澄说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晚上我去公园等你。
吴凡盼着吴猛去和同学喝酒,盼着小多去和夏思澄约会,盼着刘云不停地坐在灯底下织毛衣,他下决心在没有外人偷听的情况下跟刘云说点卑躬曲节的好话,使刘云对他的冷淡彻底地改变。现在看来吴猛没有去喝酒的意思,捧着一本关于飞碟的书看入了迷,他吴凡就从来没有对飞碟那类乌七八糟的事情感兴趣过,他真想把那本书夺过来撕碎,然后厉声说,去,喝酒去。
他看小多,小多正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不是好约会吗,这几天怎么没动静了。吴凡打开录音机想弄出一系列的噪音来,目的是让吴猛烦,让小多气,进而纷纷离去,他平时从不动那录音机,吴猛不让他动,吴猛说那些复杂的按钮是一个落后的老头所无法操纵的,吴凡不信这邪,硬是操纵了一会儿,咔咔咔吱吱吱,录音机在叫,吴猛马上窜过来把他推到一边,看,看,弄坏了吧。不让你动你偏动,吴猛拧了几下,那首他爱听的曲子便响了起来,吴凡承认自己失败了。
吴猛说他想去探寻飞碟的奥秘。吴凡说那你就去,吴猛说我没跟你说,我在跟小多说。小多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很不好看,她不想跟谁说话,她要想自己的事情,现在夏思澄正在公园里等她,她被这件事情搅得心烦意乱,夏思澄会难过,她在夜里辗转反侧,几乎不能入睡。
吴凡回到了卧室,他对刘云说小多不理夏思澄了,刘云说主要是你制止的及时。吴凡说主要是你……
他们说得很好很融洽,仿佛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
第二天小多没有去上课,夏思澄来找她时被吴凡挡在了外面,吴凡说事情是这样的,刘云,也就是小多她妈,她们两个人去外地了。夏思澄追问了一些细节,然后无可奈何地走了。小多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嗓子里仿佛要窜出火来。她想她病了,她必须马上去医院,可是她已爬不起来了,她呻吟着,吴凡站在远处看她,他想她病了她快要死了,他是否该马上把她送到医院去呢。他在心里做着反复的斗争,她走路已经不像他了,他还给她看病?不管怎样小多也是刘云的女儿,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呢?
他站在小多的床边,看见她手腕上的脉搏正在玩强地鼓动,他想早就该从那脉管里抽出点血来做一个亲子鉴定,鉴定什么,不用,越鉴定烦恼越多,他终于离开了小多的床,在小多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声中走出了家门。
下午他在单位接到了刘云的电话,说小多被送进了急诊室,让他马上去医院。他来到医院时,雷雨正在倾洒,他看见小多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面色潮红。
夏思澄一直在思念小多,他不知道她病了,她的决绝让他感到了深深的伤痛。
4
恒军是在冬天的时候当的兵,他正在念高二,他的功课很好。在教室通往厕所的路上覆盖着许多雪,他总是在这条路上独来独往,他看见教学楼的东墙上贴着几张彩纸,彩纸上说物理竞赛他第一,数学竞赛他第二,他马上就要去参加省里的竞赛,然后是全国的竞赛。厕所里有一群男生正在抽烟,他们议论着当兵的事情,当兵要送礼要找关系,他从没想过要当兵,他跺了跺鞋上的雪,听见上课的铃声响了。
他长得很高大,他是全校个子最高的学生,体育老师建议他考体育系,他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建议他学文科,现在他选择的是理科,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不算漂亮,脸有些黑,表情严肃。做课间操时他站在排尾,他知道有许多女同学在看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看,站在排尾的好处是做体操不必太认真,这时他做得很不认真,同班的一位高个子女生也做得很不认真,她看他,她看他已经好几年了,他从来都不看她,他从来都不和女同学说话,他是班长,学习委员是女的,他从没主动和学习委员说过话,他和男生也不太说话。 那天体育委员问他玩不玩球,他不说话,把球踢得很高,落下来,正好落在体育委员的怀里,体育委员接住球后看见他已走远了。
他就是恒军,一位高大严肃的男生。
这天太阳终于从云层中走了出来,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两千多名中学生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上笑着跳着。他走出教室,发现通往厕所的路已被人群挡住了,这时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开了过来,并停在了他的面前,车内探出一个头,是他叔叔。他心中一下子很气恼,他把烦躁不安的目光放置在绿色的车顶上,听他叔叔说,你收拾一下东西,你当兵了。他看见车顶上有很多尘土正在浮动,他当兵了,这消息可靠么。他听见这时整个校园都在传递这个信息,他很气愤,他想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于是他迅速地钻进了打开的车门,车缓缓地驶出了校园。
他看见同班那位高个子女生正呆呆地站在雪地上,他记住了她的衣服,是红色的,像一团火,拥护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红色,那位高个子女生的美丽铭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后来当他认识了小多之后,他很不满意小多,因为小多与那位高个子女生完全不同。
他当兵了,没有送礼没有拉关系,因为他的叔叔是一位军官。
他想他已经长大了,他该自己拿主意。他本来不想当兵现在却当兵了,他的叔叔强行他当兵,他鄙视这样的家长,百般干涉他的选择,是他们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母亲出国了,他没有父亲,他从小就生活在叔叔家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孤儿,因为他对母亲已没有印象了,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快就改嫁了。
他迈着两只长腿走在新兵连的队伍里,他不知道在另一座城市里有一位女孩子正在日记里写他,她把恒军写成了恒君。
小多走进复习班,看见陈老头已把布置好的作业放在了她的课桌上。陈老头跟吴凡说今年要是不帮小多考上大学,他就不姓陈。吴凡对此并不感兴趣,小多考上考不上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倒是希望小多早点找个工作挣点工资拿回来,他也好喝点档次高的酒。如果小多考上大学,他也不想让刘云给她寄生活费,他知道这个想法不对,但他就这么想,他管不住自己的想法。
小多和王永革坐在河岸上,王永革想起他初次和她坐在河岸上时她的胸脯很平,现在不了,她丰满地坐在那里,青春的曲线无法掩盖,他说:光洁的肩脊萌生双翅/哦,我要飞翔。他在背诵某一个人的诗,他永远做作,小多烦他的做作,她说王永,你别背了。她管王永革叫王永,因为她不喜欢与文革有关的名字。王永革立刻闭了嘴,思考着另一种吸引小多的办法。
小多现在上课不再思想溜号了,陈老头讲课时只看着她一个人讲,仿佛教室里就这么一名学生,王永革说这不公平,他说陈老头犯了不公平的错误。陈老头说是么?原来我已经犯了错误,我这是心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小多送到大学里去,由于心急,使我讲课时的目光犯了错误,这次是我错,我改,王永革,你今后就看我的行动吧。陈老头现在对王永革也不错,同样也希望他早日考上。
在小多的书包里有许多夏思澄写来的信,夏思澄说小多甩了他,他至今不明白这为了什么,他请求小多解释,小多没有给他回信,她想夏思澄考入的是重点大学,重点大学里的女生也随之成了重点女生,夏思澄知道报考重点大学,也同样知道选择重点女生,小多把这个想法讲给王永革听,王永革说这个想法很对,夏思澄现在还沉浸在失恋中,还未来得及在那些重点女生中选择。
其实她内心深处是痛苦的,她爱夏思澄,她把这份爱留在心里,让它在内心深处起伏汹涌,她不想让夏思澄知道她依然在爱,夏思澄不一定会记得住一个多情的小多,而他一定会记得住一个薄情的小多,爱与恨相比,爱容易忘记而恨持久永恒。她希望她和夏思澄能永远这样彼此痛苦地牵挂。
吴猛认为他应该什么都懂了,他管自己叫男人,他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因此他很忙,嫩肤露他也没时间抹了,再说他对男人又有了新的看法,男人的面皮就应该粗糙一些黑一些,他懂得了许多之后他发现他还有一样事情不懂,那就是女人。他决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认识这件事情。
邻居的一个女人经常坐在自家的房门口织一件黄色的毛衣,她的衣领子里露出半截白皙的脖子,吴猛把照在她身上的阳光挡去了一大半,吴猛觉得黄毛衣她穿太鲜艳了,他说你应该换一个颜色。女人没理他,换一个更鲜艳的颜色,比如红色。“我这么老?”女人抬起头来看他。
吴猛说你有二十二岁么?女人一下笑了,我都二十八岁了。吴猛心想我还以为你三十八呢。他说你长得年轻,张经理就老,张经理经常不在家,你……吴猛说着四下里看了看。
张经理经常不在家,我……我就想……想打毛衣。你几岁了?女人问吴猛。吴猛撒谎说我二十二岁,在公司里做事。女人笑了一下,白皙的脖子缩了回去。
吴猛又说你懂得股票么?它正在悄然兴起。女人茫然地摇摇头,他接着说炒股票将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女人用崇仰的目光看他,女人说你吃桃吗?我去给你拿。他顺利地跟女人进了房间,他和女人坐在沙发上吃桃,女人说接着讲股票的事情。他说这事儿以后再谈。他吃了两只桃便告辞了。女人说想吃桃就来。他认为这句话中有暗示。
美术班的学生外在气质都很好,现在他们正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向医院走去,陈老头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能通过体检,对此他很有信心,他们健康,他教出的学生能不健康吗,从身体到思想。可是唯一没有通过体检的却是小多,小多用手捂着鼻子站在医院黑暗的走廊里,说什么?她有心脏病,这病真可怕,她不想得。
为这,陈老头心急,差点急出心脏病来。刘云也急,吴凡例外,他照例喝酒,钓鱼。刘云说医院的院长是吴凡的好朋友,让吴凡去给说说情,吴凡说给她情,她配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刘云说像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还活着干啥,死了算了。她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说心脏病不准报考很多学校,小多才害怕才哭。她说一定要考,陈老头和刘云托了很多人,才打通医院,答应不把心脏病这三个字写上,并进行复查,复查结果,小多没有心脏病。
吴猛换了一身衣服,他走出大门,又看见了那个女人,他说还有桃么?女人没吱声,缠那线,她的头发烫得像上等的玉米花,吴猛不喜欢烫发的女人,他喜欢女孩子直来直去的披肩发,中学里这样的女孩子不多,大学里才有,他说你不该烫发,你要是……女人打断了他的话,你懂什么,你才吃几天咸盐。女人的态度变了,不再崇仰他,他想是否再重提一下股票的事儿呢,他忽然又想起一个招,今天是个节日,勾通节,“还有这节?你又骗我。”
女人严肃起来,“你十七,却骗我说二十二,谁跟你小孩子勾通。”十七怎么啦,十七就不能涉足大人领域了?他看着那一脑袋的玉米花,产生了厌恶,他拉了拉挺括的西服,潇洒地走了,女人在背后喊:喂,有桃……
如果有一群麻雀啄你的窗玻璃,那你就考上了。吴猛这样告诉小多。小多买了一包怪味豆,慢吞吞地吃着,窗外是摇摆的树叶和不肯驻足的雀群,吃着怪味豆,构思了一幅怪味的图画,她自己呵呵地笑,感到这怪味用语言是无法表述的。吴猛说你笑谁,你笑我?
笑你痴,跟大女人调侃。
聊聊而已。
还跟进去吃桃。
我特爱吃桃。
目的?
青春期好奇心而已。
两个人笑,望着窗外。树叶猛烈地摇摆着,雀群不见了。吴猛说那怪老头骂你是不明不白的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承认你这女儿你应该高兴,他那样,配做你爸吗。小多说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爸。吴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没错儿。
小多正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只报考了一所大学,那所大学是教授鲁健工作过的大学。她想去那所大学找鲁健,问问他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整个假期小多都沉浸在无法表述的痛苦之中,她躲避着暑假回来的夏思澄,她知道,她很痛苦,夏思澄也很痛苦,夏思澄时常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徘徊,而小多不想见他。
那天陈老头迈过一条水沟急匆匆地往北走,这时他和小多相遇了,小多说日子真慢,我都想死了。陈老头兴奋地说别死呀孩子,你考上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陈老头说吴凡要是克扣你的生活费你就给我写信。
小多一看,正是她希望的那所大学。
陈老头走后小多默默地目送他,她回忆起陈老头的种种慈爱,仿佛不曾领略过的父爱,让她能够铭记一生。她考上了,一所她希望的大学,一所能够找到亲生父亲的大学。
这时吴猛住院了,他骑自行车不扶把,结果撞在了墙上,额头撞破了,据医生说额头上将永远留下一块疤。吴猛说这要怨门口那女人,她老是坐在门口,她一坐在门口我就不想扶把,想让她看看我骑自行车的水平。小多说这是典型的青春期炫耀症。
小多离开家的前一天,刘云帮她收拾东西,刘云心里很清楚小多为什么报那所大学,她说也许你会遇到鲁健,我这里有他的一些学术论文手稿,你转交给他吧。
刘云第一次跟小多这么主动地谈鲁健,刘云说,有一次他被抓走了,留下了这些手稿,我一直帮他收藏着。
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吗?小多好奇地问。
是的,他很有思想,他有一个儿子叫恒军,我见过的,很可爱的一个男孩。小多看着那些已经发了黄的手稿,刘云竟然一直为他保存着,看来他们的关系真的非同一般,也许她真的不是吴凡的女儿吧?。
5
小多终于离开家乡上了大学,她在美术系,很快有男朋友了。她把自己的床装饰得像一坐艺术殿堂,她置身于殿堂之中,享用自己创造的优雅。宿舍里的同学们开始都喜欢她,但后来就不喜欢了,说她的嘴不好,太苛刻,她承认自己的嘴有点像刀,时不时地就要宰割那些小姐们高傲的面皮。尤其安女,她的长相不够漂亮,便拼命地在别的方面寻找平衡,她知道安女的目标是在作画上超过系里的某一位高手,她认为这个目标太高了,那高手可不是一般的高手,人家的画参加过国际评奖,但安女的精神她还是佩服的,所有的同学都敬佩她的刻苦,不管她的出发点有多么不纯洁,她的刻苦精神却是令人感动的。
像小多,并不刻苦,成绩却总在中上,这就让女生们妒忌,小多想她们应该承认天资的作用,她不敢说自己天资聪慧,但在作画上的灵气她绰绰有余。每年年终安女都被评为优秀班干部,没人为这事眼红,她优秀,没有谁的优秀会超过她。系里的老师举正面例子时,安女的名字是必提名字。此时的安女总是正襟危坐,像一具标本,等待着众人的剖析。而在爱情上她爱不到,她爱不到就说不屑爱。有时有一些不太出色的男生约她,她就说他把我看成什么了。意思是把她看成廉价商品了。
小多想她会爱到的,她也许会帮助她。安女心里自卑她知道,她看不惯的是安女的假高傲,她在心里嘲笑她,有时便会脱口而出,使安女很伤感,外表更加高傲内心更加自卑,小多想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把忧伤埋在心里,脸上的笑很不真实。
她的生活并不富裕,刘云给她寄来的钱很少,吴凡不让刘云给她寄钱,在众多的女同学中她应该划在贫困的行列,但这并不影响她穿花枝招展的衣裙,不影响她化妆,因为她总是在课余时间去挣钱,除了买画笔画纸外,她还有充足的钱去买布料,自己设计服装。安女笑她,说她是贫下中农,她说安女你笑我,那你就帮我抚贫吧,你不是系里的榜样吗?不是优秀吗?
小多穿自己设计的衣服走到校园里总是很引人注目,安女私下里承认小多穿什么都好看,没办法,身材好。小多和陈老头不怎么通信,只是元旦时互通一张贺年片,陈老头有时给她寄来几本书,书里夹一张纸条说祝万事如意或生活快乐什么的。安女说这老头的祝愿太普通了,小多心想普通,你连这普通的祝愿都没有,想说出来,又咽回去了,再刺激她她就该无地自容了。
她承认,她一直没有忘记夏思澄,夏思澄说要来看她,她不要。夏思澄说三年来他一直都未恋爱,他在等她,他说有很多女同学追他,他都无动于衷。小多最受不了的就是有很多女同学追求他的这句话,像夏思澄这样引人注目的男生,也许一生都会有女人追求,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能有安全感么?他的女人能永远都是他的最爱么。她给夏思澄写信说:我未来的命运是出家而不是出嫁,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王永革去哪里了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陈老头说他没考上大学,后来再也没来过学校。她在大学里尽量不使自己回想家里的事情,有时给刘云写封短信说钱收到了,从不问吴凡好。
开学不久,小多就去教务处打听鲁健。鲁健?教务处里一个小女子说没有这个人。小多把脸转向一个老教师,那老教师说,鲁健呀,他早都不在了。
小多心想谢天谢地,还真有人知道他。“他不在了,去了哪里?”
那老教师说,他死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小多颇为震惊,死了?怎么死的?
那老教师说,当年被打成了右派,后来听说死了,具体死因不知道。小多在心里忧伤了片刻,她说我听说他有个儿子,叫恒君。
那老教师在纸上写了一个地址,她说鲁健的儿子和他叔叔在一起生活,他母亲出国了,这是他叔叔的地址。小多接过那地址,一看,是本市一个部队的地址。她谢了那老师,心情很坏地离开了那里。
小多假期回家时吴凡就天天到公园去钓鱼,不与小多说话。小多心里已不太在意他了,他走向公园的背影很孤独,小多眼前多次浮现过他那孤独的背影。吴猛去了上海,据说在经商,小多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吴猛了,她每次假期回家都见不到吴猛,刘云说吴猛从不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忽然旋风般地回来一趟,满口的生意经,刘云说无法评价他的对与错,任他去吧。
同学们都说她在和眼镜恋爱,她问眼镜:是这样吗?眼镜思忖了片刻说是这样吧?眼镜说既然他们都在说我们恋爱,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眼镜是高度近视,他很活跃很幽默,长得白白净净,小多觉得自己并不怎么爱他,她想眼镜也是这样,对她爱得并不怎么热烈,两个都不怎么深爱的人在一起恋爱,这反而很轻松,他们在一起说着幽默的语言,然后开心地笑,日子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地向前滑翔。
小多把恒君的地址给了眼镜,眼镜说让我找人呀,这我强项呀,你就瞧好吧。
果然,几天后,眼镜把恒君的地址给了小多,眼镜说恒君当兵去了,在外地的一个城市,他说恒君的叔叔是个大官,家门口有人站岗。小多一看那地址,原来恒君叫恒军,而不是恒君。恒军当兵的城市正好和夏思澄所在的大学是同一座城市。在眼镜的帮助下,小多给恒军写了一封信,她说:你父亲在东水屯下放时,留下了一些论文手稿,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来取一下吧。
信发出去后,一直没有收到恒军的回信。
6
现在小多开始为暑假的旅游做准备,首要问题便是钱,眼镜帮她在校外找了一个讲课的差事,一星期讲四个下午。安女听说她要讲课,嘴角向上斜了一下又要嘲笑她,她却先咬了她一口,你笑我讲课是吧,讲课怎么了,讲课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这是美德,你有么?安女斜着的嘴正了过来,我正要夸你呢,谁想你心急,先来了个自夸。
小多走到了安女的身边扯了一下她的嘴,你这嘴才是刀子,我都怕了。安女并不介意小多扯她的嘴,她把她的自行车钥匙放在了小多面前说每天跑那么远的路,以后再讲课就用我的车。小多说这还差不多,看来你我的关系得重新估价了。
她和眼镜去树林里乘凉,她说精神疲惫。眼镜说思虑过盛。
她说我曾经想杀死我的父亲。
眼镜一下笑了,你真让我羡慕。
他们穿过树林走过广场,夜幕覆盖下来。
夏天消减了心中的情致,小多经常和眼镜吵嘴,眼镜说小多爱他爱得不专一。小多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爱你呀,专一,我真想专一一次,就是没有人配得上这专一。她一生气擅自取消了与眼镜的暑假旅行。但寂寞时他们仍然约会。
她决定去看看恒军,顺便再看看夏思澄,既然刘云不肯透露她的身世,她只好去找恒军了,小时候她不了解刘云,长大了她仍然不了解刘云,刘云从不与她交流思想,她觉得与她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她想她应该找机会与母亲谈谈。
小多又给恒军写了一封信,她说:为什么你不肯给我回信,我打算把那些手稿给你送去。
这次,她很快收到了恒军的回信,信里只有两句话,他说:不用了,你把那些手稿销毁吧。
小多没想到这个恒军会这么无情,连他父亲的遗物他都不预理睬。她很想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这么无情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她可不愿意这么冷酷的人当自己的哥哥。她在心里祈祷鲁健千万别是她的亲生父亲。
7
恒军迈着长腿走在新兵连的队伍里时只有十七岁。现在他长了胡子,肩膀很宽,他叔叔每次给他打电话时都问他入党没有,指导员也说你写份入党申请书吧。他心不在焉地坐在指导员的对面,指导员本来很健谈,这时却觉得与他面对面的时空很滞重,指导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明天把申请交给我,这也是你叔叔的意思。
老八想要交朋友就交恒军这样的,他便去找恒军交朋友,恒军对他很冷淡,捧着一本书看入了迷,老八把从家乡带来的一盒上等茶叶扔在了恒军的床上便走了。他知道恒军爱喝茶,恒军这人正派,他有点被他的与众不同吸引住了。半年过去了,恒军也没来找他,也没说这茶好喝不好喝,这使他心里很愤怒,他决定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很多战士都想考军事院校,一有名额大家就争得面红耳赤,恒军不争,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在这些人中他基础最好,他考军事学院不用复习也能考上,他却不考。为这,老八想不通。后来恒军入了党,据说他没有写过申请书,他却入了党,这其中的奥妙只有指导员等人知道,恒军入党之后就像坐了直升飞机一样官衔不断提高,两年后他当上了指导员,原来的指导员当了更大的官调走了。
恒军当上指导员后面部表情更加落寞了,仿佛脸上有一块阴云,什么喜事也别想把那阴云冲掉。老八想揭开那块阴云看看里面的事情,可是恒军地位高了,他更加无法走近。这个人的爱好是一个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和看书写字。老八要是复原就得回农村去,他不想复原,每次复原名单下来时他都很害怕,可是每次名单中都没有他,他不知道是谁在冥冥之中保护着他。
恒军有时一个人坐在饭店里喝酒吃花生豆,他看着大街上的情景,花生豆在嘴里寂寞地嘣嘣作响,恒军喝完酒后就向书店走去,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然后打着响亮的口哨在街旁的大树下行走,还哼出一首莫名其妙的曲子来。
老八会写,恒军让他搞宣传,往黑板上抄写文章,画花草和军号。有一天他正在那里画,恒军站在了他的身后,恒军说画上那个少女应该穿红衣服,老八说红衣服?恒军说,对,红衣服。
有一次恒军跟老八讲起了小多,他说小多是一所大学美术系的学生,他不知道这个女学生为什么要写信给他,她说她手里有他父亲的论文手稿,他觉得这太不可信了,他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个女学生要干什么。
老八一听说这件事马上来了精神,他说这个女学生肯定是爱上了你,在委婉地向你求爱。
恒军说既然是求爱,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我一直感到这个女孩很可疑。老八说你这件事交给我吧,你把那女孩的地址给我,我肯定能把她搞定。
之后老八给小多写了封信,他说他是恒军的战友,他受恒军的委托给她写这封信,他说恒军是一个怪孩子,很孤独,需要朋友,他说你下次给恒军写信时多写点,也好让他接触点军营以外的事情。
信里还放了一张恒军的照片,小多看见一个军人站在草地上,长得非常高大,小多想这就是恒君,跟自己中学日记里写的恒君可真是两回事,他不漂亮,锁着眉头,脸边似乎已长了胡须,她心里管他叫大男人。老八说一个孤独的人被围困在了军营里,他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
小多按照老八的指示给恒军写了信,她说这封信是老八让我写的,他说你需要朋友,我母亲下放时曾和你父亲相遇,我母亲说她曾经见到过你,当然了,那时你还小,肯定不会记得了……她零零碎碎地向这位陌生人介绍了自己的生活,同时也在信中放进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她想她可能会收到恒军的回信,但是她仍然没有收到。
她照例买自己的花布,照例修饰自己的殿堂,偶尔和眼镜约会一次,但那已不是爱情,互相排遣一下内心的想法后便轻松地告别。
临近毕业时她见到了夏思澄,夏思澄是美术系请来的画家,他站在大教室里讲他的成名作,他讲完后美术系的大学生们都争着让他签名,小多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夏思澄,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从人群中抽出身来,他走到小多跟前说我们去外面谈吧。他们走出教室,她看见安女她们正用羡慕的目光追踪着他们的背影。
夏思澄再次向小多表达了爱意,小多再次拒绝了他。夏思澄希望小多毕业后到他所在的城市去工作。小多想这个主意太好了,即能见到恒军,又能见到夏思澄。
就这样,小多决定了毕业后到夏思澄那里去,因为她不想回家,她害怕见到吴凡,她要和恒军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她要弄明白自己身世的真相。这时她接到了老八的信,老八说,恒军很古板,他的事情没有不让我操心的,其实他很想认识你,只是他不肯说出来。你毕业后可以到我们这座城市来工作,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恒军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也是恒军的意思……
小多想,这个恒军架子也够大的,连信都不肯主动写一封。
恒军不曾有过恋爱,有时他走在繁华的街上看众多的情侣从眼前走过时,他的心中也会产生某种触动,老八说小多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他想美丽能够看到,多情却要去感受,如果能有机会去感受一位女大学生的多情已足够浪漫了吧。美丽的……他想关于美丽的想象会不会残酷地化为泡影。他与老八去外地出差时忽然产生了绕道去看看小多的念头,每次夜深人静时,他看着小多的信,总感觉爱情就在眼前。
此时小多正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毕业。眼镜坐在她的床边,他说你我注定没有缘分,无法走到一起。小多说如果注定要跟你走到一起那我趁早自杀。
这时老八来了,他说谁叫吴多?小多慢腾腾地看着那个军人,我是吴多怎么了?她心里琢磨着我可没破坏过军规。老八说我是老八,恒军正在酒店里等你。
这个消息在她听来很缺少真实性,恒军来看她了。她跟眼镜说既然人家来了,那咱们就得去看看人家。眼镜说恒军?还等在酒店里架子很大吧?
恒军很高大,小多没想到恒军会这么高大,长相也比相片上好看很多,让她吃惊的是,恒军也长着一个挺拔的俏丽的鼻子,和她的一样。她发现恒军在打量她,她躲在眼镜的身后,她觉得自己的红裙子太扎眼了,与军人的严肃不相谐调,恒军却盯着她的红裙子说,这裙子真漂亮。
小多把鲁健的手稿交给了恒军,并和他谈了一些东水屯的事情,而恒军显然对东水屯的事情并不是太感兴趣。
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喝得很拘束,小多提醒眼镜调解一下气份,眼镜平日里的幽默这时却无影无踪了,他小声说这酒喝得特难受。在酒桌上,小多透露了她将要到恒军所在的城市去工作的打算。恒军显然很高兴,对她发出了热情的邀请。酒毕老八提议放松一下,去舞厅。在舞厅里两位军人都不会跳舞,坐在旁边看,眼镜和小多跳来跳去的觉得没多大意思,小多去拉恒军,她说要教他跳,他说他学不会,一窍不通。
第二天两位军人走了,眼镜说那个恒军,他还没有走进人群。小多想这是一位神秘的军人,谁能揭开他神秘的面纱走进他的内心深处呢?他的魅力便在于他的神秘。
在离校的前十天,小多接到了恒军的信,一封很厚重的信,里面枯燥地叙述了军人的生活,信的末尾说:初次见面,对你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你来吧,这里的一切由我安排。
小多拿着信去找眼镜,她说我要去找恒军了。眼镜凶巴巴地说,好!好!你去找他吧。他说着把一个啤酒瓶恨恨地摔在了地上,小多捂着耳朵尖叫着,她说你疯了!你疯了!
8
小多来到这座城市时并没有告诉夏思澄,她只告诉了恒军,恒军说给她租了房子,希望她能满意。来车站接她的是两名战士,他们用车把她送到了一座居民楼前,他们上了三楼,走进一套居室里,恒军正坐在沙发上,坐在沙发上的恒军问两名战士火车晚点了吧?战士说嗯,晚点了。
小多难为情地站在房门口等着恒军让她坐,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很不好看,头发很乱,脸色暗淡,她想洗洗,恒军没让她坐也没问她累不累,她心里很委屈,以前跟眼镜在一起时,眼镜总是对她呵护有加,假如她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眼镜就会马上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放下手里的小包走进卫生间,洗脸时洗出了一串串的眼泪来。恒军站在卫生间的门口,他说你感觉这座城市怎么样?她没吱声,让自来水哗哗地往下流,听恒军说他要回部队去了,明天来看她。
房间里样样俱全,她对这个家很满意,她不知道恒军为什么帮她,恒军对她很冷淡,这让她的内心很不安宁。
第二天中午时他来了,他站在房门口看她,她头一次被他这样看,使她心里很紧张,她穿了一身新衣服,很美丽的样子,她说我们去咖啡屋吧。
跟他走在一起时她觉得很别扭,他们坐在咖啡屋里说话,她故意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学校的事情,目的是让他了解自己。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在她与咖啡之间来回移动,每次他们的目光相撞时他都及时地把目光移开。
回来的路上,军人有力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忍受着内心里的恐惧和激动,不再与他说话,默默地走完了回家的路程,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后他说明天再来看她。
第二天她想去理发店做个发型,半路碰上了恒军,恒军没穿军装,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裤向这边走来,她站在远处呆呆地看他,她真希望他能永远这样洒脱。她跑过去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很不自然地抻了抻自己的衣服,他说我们今天到街上去,今天我请假了。
他们和其它人一样在街上吃小吃,在市场上讨价还价。后来恒军看中了一条红裙子,恒军说要给她买下来,她依了他,试好了,就再没脱下来,红色,他喜欢,她穿给他看。他们坐在街边的椅子上,恒军说要是下雪就好了,你站在雪地上……
她觉得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面,雪地上站着一位穿红裙子的女子,“我会冻死的。”她提醒他。吃饭时恒军喝了很多酒,样子愈发阴郁了。
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他们没有开灯,默默地相对站着,他们站得很近,她感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精气味,她说你有酒气,他没有迎接她的话题,她抬起头来看他,看见他忧郁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他说你不愿意站在雪地上是吗?她说嗯。恒军说有我在,你不会冷的。说完,他走近了她,好像要拥抱她的样子,她马上躲开了。
她的躲避让恒军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之后没再说什么,落落寡欢地回部队去了。
小多独自坐在床上,心里悲喜交加,悲的什么喜的什么,找不到确切的缘由,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本来她是想寻找自己身世的由来,可现在,她却迟迟没有向恒军谈及这件事情。
夏思澄在一所中学里帮小多找到了工作,教美术,像当年陈老头那样与一群学生们进进出出。班里有小夏思澄小王永革他们,他们也恋爱,也闹别扭,像当年她一样,她想自己还不如再重活一回。
她和夏思澄并不经常见面,她害怕见面的次数多了,夏思澄又会向她展开追求。她对夏思澄说她之所以到这座城市来是奔恒军来的,而不是奔他夏思澄来的。她知道夏思澄嫉妒恒军。夏思澄说也许恒军真的是你的亲哥哥,为什么你们不尽早去做个亲子鉴定。
那天小多去了夏思澄的住处,他的家在大学的校园里,他的房子很大,小多想象他这么优秀的男人不应该没有人追求。夏思澄苦笑了一下,他说,的确有很多女孩追他,可他总是对人家找不到感觉。
夏思澄说,你来真好,我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夏思澄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小多马上挣脱出来,她说,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夏思澄一下很尴尬,他说,当年是你抛弃了我,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抛弃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爱上过别人,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施加了什么魔法。小多狡猾地笑了,夏思澄在这件事上一直像一个单纯的不知阴谋为何物的孩童,她说我才没给你施加什么魔法,是你自己没有学会放下。
夏思澄很快把小多领进了他的生活圈子,小多没想到夏思澄会有那么多的朋友,且不乏女朋友,那些女孩子们有些是他的学生有些是他的崇拜者,他们时常在一起喝酒、唱歌,很多时光都消耗在夜生活里了。有时酒喝多了,小多便住到夏思澄那里去,她总是反锁了门抗拒着夏思澄的骚扰,夏思澄因得不到她,变得越来越忧郁了。
恒军一星期才来一次,她似乎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来,他一来,这个房子里才有了生机。他希望恒军一来就热情地待她,对她诉说一周来的事情,然后共同渡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可是恒军每次来都对她不够热情,他总是例行公事地问一问她的生活,然后就一个人看着电视。有时用眼角扫她一下,意思是说你别老盯着我看。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也希望他对自己说点什么。她走到他的旁边,她说阳台上有了落叶,我每天都要扫。
恒军往阳台上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她想这个人太没情调了,一点也不懂浪漫,她心里委屈得想大喊大叫,她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地在阳台上作画。
那天,老八来了,他站在门口,他说其实恒军是爱你的,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爱你的,你和他恋爱吧。
小多正在作画,她摇了摇头,她说不行,我不能爱他。
老八说,其实是恒军让我来的,他要和你恋爱,他不敢对你讲,怕你拒绝他,他不想让你知道是他让我来的,他现在很痛苦。
原来他的冷淡是装出来的。她说,你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叫夏思澄。
小多并没有停止作画,她再抬起头来时,发现老八已经走了。
他爱上了她。小多思忖着这件事,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可能是他的亲妹妹,也许她也爱上了他吧。
从那以后,她发现他对她冷淡了,他仍然一星期过来一次,他经常独自站在阳台上深思着什么,她扫阳台时把落叶扫了他一脚,他抖了抖脚回房间去了。她在厨房里做饭时,他敲了一下门说喂,我上次带回来的换洗衣服你给放哪了?小多没吱声。他在洗衣机里发现了他上星期拿回来的脏衣服,小多没有给他洗,这时他有些生气了,有些生气的他表情变得很冷酷,他把脏衣服塞进包里走了,他在路旁的小吃店里吃了点饺子后便闷闷不乐地回部队去了。
小多想下个星期他再来她就找茬跟他吵架。她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几册影集,把夏思澄与自己的合影摆在了显眼的位置上,她想让他看见,让他知道她的男朋友就是这个人,夏思澄长得多好看,谁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的。
恒军终于又来了,他每次回来都很准时,18点30分到。她给他炒了几个菜,香味洋溢在温暖的家里。恒军喝了点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谈论着这个城市的秋天,他说秋天来得早,像他一样早熟,他说他从十七岁就开始厌倦人生了。小多吃着菜,看窗外的落叶,她不想跟他说话。
小多收拾碗筷时他坐在沙发上喝茶,他顺手翻了翻茶几上的几本影集,他翻得很快,一会儿就翻完了,似乎哪一张都没引起他的兴趣,她想自己的一番苦心又白费了。之后恒军看着电视,她想寻衅吵架一时找不到引火点,又一想跟这样的人吵架能吵起来么,他能接你的茬么。看来吵架不是办法,得从别的方面入手。看他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她觉得她是喜欢他的,如果不是鲁健的缘故,她是能够爱他的。
她将电视调了台,正在播放一出喜剧,她很快进入了剧情,跟着剧中人一起痴痴地笑着,不知是什么时候,恒军站在了她的背后,她知道他不喜欢看这种肥皂剧,他说我头一次看见你笑得这么开心。小多立刻停止了笑,严肃地看屏幕,一会儿她的身后传来了恒军的笑声,他也进入了剧情。
恒军说明天我们出去玩吧。
第二天恒军换上了便服,说领她到某个风景区去玩,那天的阳光是她记忆中最好的,她像蝶一样在恒军的身边跳跃,她很快乐,她知道恒军这样做是在试图改变与她的关系,她想从此再不跟他生气了,好好地待他。在车站等旅游车时她坐在长椅上,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恒军却没有坐在那空位上,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一排栏杆边,目光迷茫地望着繁华的街道,她伤感地望着他,他还没有走进人群。眼镜曾这样评价过他。
她的旁边有空位他却不坐,他是她的朋友,他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有什么不好呢。她心中的怨气又上来了,这时有一位青年坐在了她的旁边,还故意挤她,青年小声说小姐,交个朋友吧。她心里很害怕,她看恒军,恒军并没有往这边看,青年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他说我们会玩得很好的。她躲他,她同时看见恒军快步走了过来,恒军敲了一下那个人的脑门,喂,想干什么?那青年愣了一下,仰视着高大的恒军,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说完逃走了。
恒军说你不该让他摸你的腿。
小多说我就愿意让他摸我的腿。
冬天来了,恒军出差回来后带回一条红围巾,他喜欢红色,她觉得这令她困惑,一位整天穿着绿军装的人喜欢红色,红色当然是一种美丽的颜色,但红围巾戴上后并不十分好看,她不想戴那红围巾,为了这,恒军跟她生了气,他在深冬的周末没有回来。她没办法让他满意,虽然已和他认识半年了,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全不知道。
那天她在空寂的房子里想起了夏思澄的名字,她给夏思澄打了电话,她知道夏思澄一直都在等待着她的电话,她知道夏思澄爱她依旧,她想告诉夏思澄,她要跟他结婚。
夏思澄是晚上来的,他还是往日那很帅的样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灼烤着她,但他毕竟已在小多这里碰了几次壁,这次他没有冲动,冷静地谈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小多给他做饭,他说终于吃到了小多亲手烧的菜,还以为没指望了呢。
小多说你知道吗,恒军经常来看我。
夏思澄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能告诉你谁是你真正的父亲吗?
他好像爱上了我。
夏思澄沉默了片刻,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小多点了点头,我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
夏思澄说你们先去做个亲子鉴定吧,然后再谈论其他。
他们正吃饭时恒军来了,夏思澄主动与恒军握手,小多知道今天正好是周末,现在正好是18点30分。恒军在书橱里翻出了两本书拿在手里,他跟夏思澄说他是来取书的,他说你们谈,我部队那边还有事情,他说完便走了。他走了,把这里让给了她和夏思澄。
她与夏思澄默默地坐着,她没有和夏思澄说自己要和他结婚的事情,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结婚,她只不过是想刺激恒军一下,让恒军看到她和夏思澄在一起,让恒军不要再爱她了。她很想知道恒军是怎么想的,恒军把这里让给了她和夏思澄,表明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吗?
晚上夏思澄回去了,她坐在灯下,推测着此时恒军的心情。
此后恒军一直没有过来,有时他让战士送来些水果鱼肉之类的东西,小多给恒军打过电话,但恒军说他很忙,没有时间来看她。
9
恒军曾跟老八说过,他说第一次见到小多时觉得她太鲜艳了太张扬了,以往在他意识中闪现的女孩子都是淡雅清纯的,比如他高中时暗恋过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生,他不知道那个女生现在何处,是否考上了大学。尽管这样他还是爱上了小多,也许她娇好的面孔带给他的那种迷醉感是唯一的也是致命的,他特别想和她亲吻,和她做爱,他还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尝试。从小多这里他感到了爱情、焦灼和绝望,她对生活所持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让他着迷。
恒军跟老八说那天他翻看了小多的相册,看见小多跟一位很帅的男生亲密地站在一起,这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后来夏思澄又过来吃饭,小多看上去非常快乐。小多的快乐让他感到了伤害。
老八听完恒军的叙述后,感觉夏思澄的出现使事情复杂化了,一切不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云和吴凡都退休了,刘云写信说很寂寞,儿女一个也不在身边,吴猛有时寄回钱来,其实做父母的需要的并不是钱,是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快乐。刘云的信使小多陷入了沉思,她和吴猛都飞走了,使刘云很寂寞,她写信说要把刘云接到自己的身边来,刘云回信说那你父亲,他更可怜了。事情一涉及到吴凡,小多就很为难了,他给过她那么多痛苦和打击,按说她不该跟做父亲的计较,可是这位做父亲的却始终在跟她计较,她用许多哲人的话教育自己,终于她决定把自已对门的房子租下来,让刘云和吴凡来住,她把房子收拾好之后,专程把他们接来了,吴凡私下里对刘云说还是女孩子心细,吴猛就不行。
当吴凡听说东水屯的那位大学教授已经死了时,他惊讶之余,沉郁多年的心仿佛一下子敞开了,死了?这个意外消息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是的,他的确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二十多年了,他对这个人耿耿于怀,恨他入骨,现在他死了,谁还会对一个死去的人恨来恨去呢?一时间吴凡心里的恨没了,烟消云散了。
心里没有了恨之后他感到了无限的空虚,他开始变得无所事事,没有了追求没有了方向。他开始加倍地对刘云好,开始试着去寻找新的爱好。
吴凡倒觉得恒军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刘云也没想到鲁健会死,为这件事她很伤感,当然了,她只是在心里伤感,不会让吴凡知道。
也许是为了洗刷自己深重的原罪,吴凡主动与小多改善关系,小多在这老头身上仍然无法感到父爱,长期以来亲情的缺失,让她一下无法适应吴凡的示好,但家庭的纽带却把他们越来越紧地系在了一起。
吴猛仍然是小多的好朋友,他们经常通电话,她跟吴猛讲了她与恒军之间的那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她知道恒军爱不到她很苦恼。吴猛说你得马上把那件事告诉他,然后你们去做个亲子鉴定。
刘云第一次看到恒军时很吃惊,她说恒军小时候和现在一点都不一样,没想到长大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她对恒军说你长得并不像你的父亲。
恒军说我长得和母亲很像。
恒军走后,刘云看了小多一会儿,她说,我感觉他好像喜欢你。
小多点了点头,她试探地看着刘云,她希望刘云能跟她说点什么,比如鲁健。刘云说鲁健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当年她的确喜欢过他。
小多想她终于肯承认这件事了,“那,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刘云摇了摇头,“跟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一直在猜测。”
小多吃惊地看着她,她一直以为刘云心里藏着答案,没想到她会这样告诉她。小多说,我想和他去做个亲子鉴定,你不介意吧?
刘云点了点头,她说,你不能让吴凡知道,否则他又会挑起事端。
小多想,也许,如果她与恒君之间不存在血缘的话,她想她会跟恒军结婚的,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爱着他的。
那天恒军说,我去找过夏思澄,他跟我说他并不是你的男朋友。
小多的脸上立刻现出了一丝愠怒,他怎么能够去找夏思澄。恒军激动地说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小多扔了画笔跑进了卧室,她真的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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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素朴的秋阳下她在作画,她的画面上簇拥着层层叠叠的红色,她知道红色是恒军喜欢的颜色,她不知道恒军为什么喜欢红色,也许那是一场深埋在心底的爱情吧,她不知道恒军暗恋的女孩到底是谁。
那天她站在阳台上,看见耀眼的秋阳下有二位老人正兴致勃勃地向公园走去,二位老人是刘云、吴凡,正如刘云所说,他们晚年的幸福是小多给予的,可是他们又给了小多什么?她拥有过苦闷的童年,和忧伤的现在,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图画上来,这些红色在恒军的心中茁壮地生长,她知道恒军永远都不会告诉她关于红色爱情的故事,她坐在秋天的落叶中编织了一百种故事,她断定这红色一定意味着爱情。
那天老八来了,老八站在门口,他说,有人给恒军介绍了一个女孩,恒军打算去和那女孩见面。
小多说,这是他的事,不用通知我。
老八说,我担心恒军万一看上了那女孩,你就没戏了。我一直不明白你在等什么。
老八说完就走了,老八刚走,恒军就来了。他沉默不语地站在老八刚才站过的地方,样子很痛苦。
小多扬起美丽的脸看着他,然后将自己的日记交给了他,她说折页的部分是给他看的。
恒军欣喜地接过日记,他也许以为他接过的是一封情书吧。之后他高兴地拿着日记走了。这一整天,小多都有点忐忑不安,恒军终于要知道真相了,他会震惊吗?她盼着恒军快点来,表明他的态度。
第二天,恒军早早地就来了,他将那本日记还给了她,他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地意味深长,他说,其实你不必和我去做亲子鉴定。
小多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向他投去了疑问的目光,他说,你直接和我爸爸做就好了。
小多不解地看他,他说,我爸爸其实没有死,那年在朋友的帮助下他逃到了国外,前几天他辗转找到了我,我们通了电话,他最近就会回国来看我。
小多惊呆了,不停地问他是否是真的,恒军点了点头。恒军说,看了日记后我真的很吃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冷淡了。亲子鉴定只能有两个结果,让我们拭目以待。
他们一同站在阳台上,深深地体会着那份被他们两人共同拥有的复杂的情感,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那阳台慢慢地被阳光洒满。
在等待鲁健回国的日子里,夏思澄结婚了,小多和恒军一起去参加了他的婚礼。然而鲁健却迟迟没有回国,据恒军讲,他父亲和母亲在美国相遇了,两人很快恢复了夫妻关系。不久恒军也在父母的要求下办理了转业手续,并很快去美国探亲了。
恒军刚到美国时每天都给小多打电话,向她诉说思念之情。但后来电话渐渐地少了,最后发展到不再打电话。小多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刘云说鲁健不可能回国跟她做亲子鉴定了,因为鲁健已和他妻子恢复了关系,如果再与小多做亲子鉴定,势必会影响到他们的夫妻关系。小多却不那么想,她总感觉鲁健会回来的,恒军也会回来的。她能等,哪怕将自己等老。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多真的一直在等,她真的将自己等老了,可是她等待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音信全无。
现在她是一所大学的院长,她一直单身,她能够让自己的事业很精彩,但她却一直无法让自己的爱情找到归宿,但她仍然心存幻想,她坚信她肯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