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大米（组诗）

一粒大米（组诗）

张成立

与一粒稻子相认

我从没离开，但由于缺少凝视

致使大半生浮光掠影，信马由缰

我正在转身，沿着嫩江一样曲折的时间

靠近一片阡陌纵横的稻田，靠近

一棵黄发披散的稻穗，她

还在埋头劳作，她那么靠近我的幼年

在千顷的碧浪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曾经牵引过我的那棵稻穗

稻穗里面，那粒青青的稻子

当我，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她

才真正意识到，她与大米的关系

认清她与我的辈分

——她是我一再忽略的至亲

她曾无数次，以喂养的方式

进入过我的身体，今天

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她身上的芒刺

让我空转了四十五年的身体

在食指上渗出血滴，像一只手

轻轻地掐了我一下

这是对我的原谅吗？

那么，就让我再靠近一次 

用我的忏悔，用我一再擦拭的目光凝视 

她还没有结晶，一粒稻子的内部

还是一滴洁白的乳汁

溯源而上，这滴液体来自嫩江

——我要相认，必须俯下身来

与一粒水稻对视

一粒水稻，在夏季也曾青衣为民

一粒水稻，在秋天也曾黄袍加身

我站在嫩江下游，坦荡如砥的

平原，在探寻一粒稻子的隐秘

当你捧起一粒稻子，而且凝视

十秒，他就不仅仅是一粒稻子

一粒稻子的身材有多高

一粒稻子的分量有多重

那棵怀孕的稻穗，是他今生的母亲

而他的来生，将是你肉身的一部分

当嫩江抱住松花江的瞬间，腾起的

一朵浪花，曾是他电闪雷鸣的前世

一粒稻子的内部有多深

一粒稻子的能量有多大

他一直站在时间的背后

撑起文明的脊梁

且循环往复，坚守

松嫩平原水土的基因

如今，古老的农夫已从古书中

化茧为当代农民

把“食为天”这个词，播种

成阡陌纵横的稻田

那么，一粒稻子的体内，一定多了

一分纯净，一分智慧，和一分血性

那么一粒稻子经过重组之后，再次

现身，就应该把他当做：一粒种子 

一粒大米

一

一粒稻子

脱下布衣

就变成了一粒大米

一个农夫

脱下古老而卑微的身世

就变成了

一个当代农民

二

一粒土生土长的稻子

生下了

一粒纯粹的大米

当朴素赤身

当原生态裸体

“绿色”就变成了一个性感的词

且在当下，最具营养价值

三

一粒稻子

变成一粒大米

要经过打磨，筛选，抛光

以及二十几道工序

而成为一个当代农民

要经过国家这台庞大的机器

用痛苦打磨，坚韧筛选，梦想抛光

以及历史这道5000年的生产线

四

一粒稻子

一粒古老的种子

是神农尝百草时

划伤指尖滴进泥土之后

发芽的一滴血

他有纯朴的基因 

他有养育的禀赋

五

一粒稻子

找到了能够让种子脱胎的黑土地

他要清除体内被化肥催生的欲望

他要戒除农药这剂饮鸩止渴的毒品

——他被人的贪念异化至今

他在往回走

他要回到他的本身

六

如今，一粒大米

要带领一粒稻子

回到五谷之中原有的位置

一粒大米搀起一粒稻子

打算，搀起一个时代

就像一粒大米的身后

捧起他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