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柳卓
我跑第一。
无论是一百米,四百米,八百米,一千米,我在乡里,我都跑第一。乡里所有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无一例外都跟我赛过跑,无一例外都垂头丧气带着满脑袋问号塞给我几个当做奖品的小豆包。一边塞还一边嘟囔,神了,真神了,这辈子就没见过十几岁小丫头能跑这么快,也不知道和村口大黄比哪个快。于是我特意到村口捡起两块石头照着大黄脑袋撇,于是乡里的所有人都目睹了我被一只狗撵的惨状。结果是大黄没刹住脚摔进沟里折了腿,我则坐上了客车去市里打狂犬疫苗。
在医院我也不闲着,打完疫苗我就绕着小广场慢跑。跑到第三圈,一个身材高大却一直在慢走的男人叫住了我,他对我说,你这么跑太伤膝盖,然后给我示范了一个跑步姿势让我学,我照着他的样子一通模仿,模仿完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问我想不想去市中学当体育特长生。
我一下让这句话砸懵了。反应过来之后我头点得像杵蒜。
我不知道体育特长生,整个乡里都没有这玩意,但是我知道市中学有。我八岁那年隔壁张二姨家二哥考上了市中学,出乡的时候胸前戴着大红花走哪儿哪儿就放挂鞭,噼里啪啦比过年还热闹。从此张二姨在乡里声名鹊起,人人都说她家里有个大学生。二哥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饭桌上说我也要考市中学放挂鞭,我爸当即反手给了我一筷头子说做梦。
但是我狂犬疫苗还没打完就带着市中学的破格录取通知书回家了。我出村的时候胸前也戴着大红花,我走到哪儿哪儿也放挂鞭,噼里啪啦,这是给我一个人过的年。乡里人都看着我好像想让我说点什么,我也想说点什么。我还记得二哥说的是什么“学不成名誓不还”,但我没文化不会说,于是我转回头,给了一瘸一拐跟出来的大黄一个深情飞吻,恰恰是这一回头我看见我爸在掉眼泪。
车颠了两天,我站在市里车站台阶上望太阳,我真以为自己望见了天光。
那个男人是市中学的体育老师,我直接叫他老师。老师领着我走进市中学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了一大圈红跑道。
那跑道可真红啊,比刚摘的秋果还红,比过年的炮仗还红,比新娘子的脸还红。村里卖鞋的最有钱的三叔家的屋顶也舍不得刷这么红。阳光一照,这红色更红了,我甚至觉得这红跑道简直就是为了我红的,包括这九月秋天的太阳也是为了我红的。过了一会又觉得这不是为我红的,有我没我它都一样红。和这么大一圈红跑道比,我真是跟一只野蚂蚱一样小。
老师清了清嗓子说,这是我挑出来的训练生。
我清楚地看见那些红跑道上聚成一堆的姑娘小子们的脸冻上了。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丫头,老师,她能行?有一个小伙子竟然冲老师喊。
他们一个个都带着一盆怨气瞅着我,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我分成几块。老师摆摆手,他们这才散开,悻悻地各干各的去了。一会要跑,他们都抻腿下腰换衣服,我一个人在那杵成了一团空气。我没什么干的,也不想学他们抻腿,就去看一双摆在草坪上的鞋。
那双鞋是灰蓝色的,像我妈买的被里子的颜色。鞋底下是一团一团的小胶钉,我不敢碰,就蹲在旁边看。真好看哪,我们乡里再有钱的人也不会想到买这么好看的鞋,再说就算买了这样的鞋,也不会到我身后这么红的跑道上去跑。我就一直蹲在那看这双鞋,手就不自觉的伸出去摸。然后我听见一个尖尖的声音,回头发现一个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别碰。她说。
我赶紧收手说对不起。然后我发现她在看我的鞋。
这是一双我为了来市中学新买的鞋。雪白雪白的,五十块,卖了我家三只鸡。我左看右看没觉出来有什么不好,当然没她那双好看我是知道的。
你就穿板鞋跑长跑?
我看到她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就说,我光脚跑都能比你跑得快。
发令枪响,我跑第一。笑话我穿板鞋的女生脸比跑道还红,可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剩下的半个月我始终和他们一起跑。他们太麻烦,拉伸要换衣服,蛙跳要换裤子,鸭子步要换鞋,而我没他们那样的衣服裤子和鞋,只能天天套着我妈做的那条旧卡其裤子和他们拉伸蛙跳鸭子步。半个月以后,我裤子磨坏了鞋底也漏了,正好明天打比赛,我又心疼又着急,躲厕所里掉眼泪。等我出来发现老师在等我,手里拿着一个纸壳箱子。
我打开,那里头是跑步背心、短裤和鞋。特别那鞋不是蓝灰色的,是浅蓝和浅黄在一起的颜色,像乍开春的太阳。鞋底下有胶钉,钉子上面没有红漆,真的是亮新,亮新的。
我手欠管不住自己,就去摸那双鞋,在纸壳箱子里没摸够,就拿出来抱着摸,摸了半天突然发现老师还在看着我,我唰一下把鞋放回箱子里,低头不敢看老师。
给你的。老师把箱子往前一递。
我看着老师眨巴眼,老师也看着我眨巴眼。然后我跳得整栋楼都要塌了,跳着跳着就给老师来个了熊抱,老师笑着说别闹别闹腰不行,我也笑着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然后我又开始掉眼泪。
高兴又委屈。
还越哭越停不住,就是委屈,就是一直哭,后来想用手遮,眼泪就从手指缝里往外淌,太委屈了,为我磨破了的卡其色裤子和板鞋委屈,为红跑道委屈,为我自己委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你要一直跑,我不敢让老师看见我全是眼泪的脸,于是带着老大鼻音重重嗯了一声。
第二天统考,我穿着那双亮新的钉鞋跑了第一,成为这一批次考生里唯一入选的市中学高一体育特长生,同高二高三年级的体育生一起训练,边训练,边抓着紧学文化课。
我乡初中没念完,根本听不懂什么幂指对三角,数学老师在讲台上题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喊出了正确答案,他在上面说一句这道题挺简单,我就得在底下算四十分钟,其实到二十分钟时我就开始在座位上神游了;英语我更觉得是鹰语,叽里呱啦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清,英语老师让我把单词标上拼音念,我说我不会拼音,然后英语课就变成了睡觉课,老师找我谈话说这样不行,我得找个英语学得好的人给你补补。
于是我认识了高二。
高二真名并不叫高二,只是他在高二年级念书。他也是体特生,训练的时候我见过他,他绝对是高二年级里长的最好看的一个,大眼睛高鼻梁,比女生还要好看,他一跑身后就跟着一串眼珠。老师对高二说,你给她讲讲英语吧,你就英语能拿出手。
高二的英语真的挺好,发音好听,人也温柔,笑起来像哥哥,他教我音标,教我背单词,久而久之,我的英语成绩开始提升,当我艰难的爬过九十分大关的那天他上高三,老师高兴得请他吃了一顿大餐。但老师不知道,我和高二的流言已经满天飞,我倒是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但偏偏有句话他们说对了——我迟早被高二影响。
老师不仅不知道高二和我的流言,他还不知道——高二泡网吧,那还真是他高二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从宿舍溜出来散心。在校园围墙边我意外地看见了高二,他正从墙根无声地走,两人一碰见都吓了一跳,跳完了高二拽着我说,我领你去看好东西。
那天晚上阴云密布,我和高二在网吧玩了个通宵。
于是我们在以后所有阴云密布的晚上,都会翻出墙去。
在简陋的满地电线的小网吧里,他开一台机,我开一台,多数的时候,我俩玩联机游戏,我不知不觉地染上了一些脏话,网上的人就叫我暴脾气。高二有时会和屏幕对面的人吵起来,也偶尔会露出一个让我没法忘记的微笑,在昏暗的小网吧里,我和高二的感情简直呈倍数噌噌往上涨,他再给我补英语的时候,我便心不在焉了,我只是一直看着他的侧脸,或许是他的侧脸太好看了,看着看着我就忘记了,我已经整月没去训练了。
我忘了我的鞋,我的跑道,还有我自己。
与此同时,我的各科成绩都直着线地下降,班主任找我说了不止一次的话,最后一次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掉头就走,走完了却吓得连晚饭都没吃,只能躲在宿舍的被窝里喝水,然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才知道高二被退学了,因为他昨晚翻墙的时候,学校恰巧修好了之前一直坏着的摄像头。
我和高二的关系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一吹就没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青春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我的青春有点摇晃,晃得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重新拾起搁置了一个月的训练,结果毫不意外,我拿了倒数第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事情不能丢。
老师坐在办公室里对我说,这次市运会,你不用去了,你连校选都没过。
于是我就哭,我就自己气自己,就在阴天里一个人到操场上,刚开学时看到新钉鞋的委屈劲一下子又上来了,我又变成了村里出来的小土丫头,面对着所有的新鲜东西不知所措;我哭我太傻了,刚能站上两级台阶,就以为自己能够到太阳,看到的都是明媚的天光了。其实自己根本就没什么神奇,也谈不上什么天赋,天赋就是,只要你不向它跑,它就会反着你跑,一不小心就跑丢了。
天越来越阴,要下雨,雷声已经轰隆隆了,但雨没来,一个人却来了。
那是老师。
我听见老师费劲地冲我说着什么,然后我才突然发现他坐在一把轮椅上,我哭得更大声了,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傻呆呆地等老师挪过来。
跑!
伴着那么重那么重的雷声,老师冲我大声喊。我不敢掉头,不敢说话,只呆呆看着他,那个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人。
我的腰坏了,只能坐轮椅了,但你不是!
雷声越来越大,天低得要到头顶上。
往前跑,去把它追回来!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雷好像就在我头顶炸。追啥啊?我一说话,就掉眼泪,越掉眼泪心就越重。
去追你的天赋,去追你的从前,往前跑啊,好小子,跑!
我再没说话,老师也不说,我定定地看着老师,他也看着我,然后我猛地回头玩命儿地往前跑,就在我迈出第一步的瞬间,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所有的雨点都有一张嘴,都在向我大喊,往前跑,往前跑!于是我跑出学校的大门,跑过这一座城市所有的街道,看见了我能看见的繁华与荒凉,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但只要向前跑就对了,我根本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但只要不回头就对了。
雨下了一夜,我跑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口,老师等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说,好—小—子,归—队—吧!
于是我再没缺席过哪怕一秒的训练。
我去和班主任道歉,班主任摸摸我的头说没事;我去和英语老师道歉,英语老师说下次记得交作业;我去和所有队员道歉,他们说你回来比什么都强。然后我冲他们所有人绽放了一个含着眼泪的微笑。
我说,我跑。
于是,我天天跑,我从白天跑到黑夜,从月亮跑到太阳,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你现在一点天赋都没有,但只要一直跑就什么都会有。偶尔,我也有不想跑的时候,可是看着老师办公室窗前那个坐着的剪影,我告诉自己不能停;偶尔我也会想起高二,听到他的一些事,但已经不重要了,路,还要每个人自己走。
我只需要向前跑,迈开双腿,向前跑。
时间也是跑着过去的,我高三的一天,老师说,你去参加比赛吧,我给你报完名了。
于是我去了。校选,市选,省选,我跑第一,只要是选,我都跑第一。奖牌变成了当年的小豆包,华丽的祝贺词代替了当年的 “神了”,我把身后的所有对手都看成了大黄,枪一响我就玩命跑。
后来我才知道,我跑的时候,世界也在跑。
我去参加全国赛的前一天,老师来高铁站送我,直到车要开了,他才说,好小子,你看这天光,你一直跑,它就一直为你亮着。
我说,老师,等着我。然后高铁把老师丢在身后。
我在阳光满天的北京下车。
即将举办比赛的体育场很大,跑道很红,比市里的大,比市里的红,我郑重地穿上老师送给我的那双已不再亮新的钉鞋,绕着北京的跑道一圈圈地跑。
朝阳好像是突然升起的,天光照在这条载着我的北京的跑道上。我看着早上的太阳,发现这天上的光从未消失过,只是我刚刚能望见它的一角。于是我迎着晨曦,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的天光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