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河上的落日/梁久明

八家河上的落日

梁久明

盛满月光的院子     

推开院门，恍若突然看见

整个院子盛着满满一池子月光

看见那些家什沉在里面

挂在屋檐下的是上午用来铲地的锄头

立在墙角的是下午用来挖土的铁锨

它们没有一点疲乏的样子

个个神态安详

院子中央的压水井

墙根下的两只柳条筐

井边的洗衣盆和旁边的一块石头

都不是白天看见的模样

都像刷了很薄的银粉晾在那里

一声鸡啼是梦中的声音

狗老远就听出了我的脚步

在我进院时一声不吭

双脚试探着移动

最后停在院子中央

我不知道月光照在我身上的样子

我想，肯定跟照在家什上不同

月光透进了我的身体

我不会像那些家什

在月光移走之后

又回到原来的灰暗中

 秋风

秋风推高了天空，也

将天空吹蓝，它钻进果林

摸了一下苹果，苹果就红了

涌进稻田，拍了拍稻子

稻子就黄了，秋风

如此多情，万物无不领受

空气中散发丝丝甘甜的气息

秋风也吻了我一下，好凉

我的鬓角立即挂出微霜

秋风啊，你把我

吹老，也把我吹熟

就像挂霜的葡萄那样

而我，还没有把吃进去的苦

完全转化成糖

山上的野果 

一些树褪去了叶子

高举果实像高举着欢庆的灯笼

山楂紫红，山丁子浅红

都是糖的颜色 

野生的果子，果小肉少

在远离村庄的沙岗

无人打理，无人看管

多有掉落，在枯草中暗淡 

但也不是可以任人去取

我们只能摘几颗尝尝

它们自有归属，哪怕

在枝上干掉、在土里烂掉

八家河上的落日

 收敛了光芒，夕阳只是圆只是红

它柱状的倒影深入水下

一枚光明的钉子钉住流水

八家河，飘起几只野鸭的安静

 面对落日坐下来歇歇

什么都不想，我只坐在此刻

坐到暮色合拢，星星升起

坐成八家河安静的部分

1974年，放学的路上

到了半山腰，那天

我们几个男孩子突然跑了起来

一眨眼跑到了岗的西面

抛下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

保持着大家都认可的

那个距离上的女孩

让她独自经过岗上的坟地

当时她那面坡的光线已经晦暗

快到岗下时我回了下头

看见她，一手扶着一棵大树

一手抚向胸口，气喘的样子

像终于摆脱了危险的一只小兽

还没有完全消失掉惊恐的

眼睛，正看着我

那是1974年，我11岁

这个比我学习还好的女孩

说不念书就不念了

白费了老师多次的家访

我们一直以为是罗锅的同桌让她反感

多少年后才震惊于她给出的原因

说：都是你们太坏

1978：纯真年代

一张黑不溜秋布满痕迹的课桌

总是摇晃，需要小心才能放下两臂

一头扎进数学的迷宫

用了好长时间才从里面走出

抬头看见同桌，我读懂了

她正看着我的眼神

将做好的题向她推了推

有时，她会把做好的语文推到

我这边，白而长的手指

被漏水的钢笔染上了一点蓝色

我们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地

偷摸的样子做贼似的

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着

是一个中午，站在走廊我面对

一个窗口，隔着墙垛她面向另一个

荒草长起来的校园空空荡荡

几只麻雀蹦来蹦去，那么无心

长长的走廊里除了我俩再无其他

只有寂静灌满双耳，形成压迫

我想打声招呼，随便一句什么都好

一个班三十多人她跟我最近

在只有我俩的时空里，应该有

更近的事发生，不知过了

多长时间，肯定比我们希望

结束沉默的时间长，比

我们想再等一会的时间短

直到班长打开班级的门

我们都那样站在那里

将自己站成无言的木头

经过她站立的窗口，看见黑乎乎的

玻璃上，有一小块被擦得锃亮

是那么圆，她不是为了看清外面

那时，我们多么羞涩和拘谨

有着太多不能长久保留的纯真

就像那块圆圆的亮斑，很快

被灰尘模糊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