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冬天的词语

冬天的词语

赵丰

立冬：匍匐

看见立冬两个字，心便寒冷，这是心理的作用。实际上，除了晚上，白天的气温仍在10℃以上。但毕竟是冬天了，不自觉地就想加衣。

我对立冬这个节气的感觉，是从匍匐于大地的黄叶身上得到的。

立冬那日，女儿在“亲宝宝”中发了一组图片：外孙在树林里捡拾黄叶。那么多的黄叶匍匐于大地，外孙手舞足蹈，或弯腰捡拾，或举叶欢笑，或用一只叶子遮住一只眼睛做出顽皮状。

风的脚步迈进冬天的门槛，黄叶开始了最后的独舞。这物象千万年不变，天上的神仙也奈何不了它。很早从古人那里接受了“秋风扫落叶”这句话，一直以为落叶在秋天最多，其实不然。北方大多的草木，在霜降这个秋天的最后节气里才完成由绿变黄的转身，即使有叶子在风里飘零，但并未形成“秋风扫落叶”所渲染出的那种气势或者气象。这儿有一个关键词：扫。扫的含义有七八种之多，对落叶而言，其含义应为风迅速横掠而过，荡尽树上的叶子。去年初冬，在小城体育场门前，我驻足观看了一场风扫落叶之景。呼呼一阵大风，草堂路两旁挂了一树的黄叶离开母体，在空中相互碰撞，宛若跳着芭蕾舞，等它们悉数落地，风又将它们卷地而起，忽儿向南，忽儿向北，忽儿打着漩涡……这才是真正的风扫落叶啊！

如此说来，风扫落叶之景，是在立冬的节气里呈现于人们视野中的。

那一刻，我多么想与黄叶一起匍匐在初冬，体验被狂风吹落、舞蹈的感觉，为自然界增添一幅灵动的场景。

甘心做一片黄叶，这是需要经历无数岁月的历练才能拥有的情感。这是视生命为草芥的大智，无关忧伤，无需畏惧。

黄叶匍匐大地，并非生命的悲伤。在我的审美理念里，绿叶和黄叶同样具备美，二者从不同的角度解析生命的含义。青春红颜，白发迟暮。在人生这本厚重的词典中，抒写的都是生命的过程。

凡·高有幅油画《森林中的少女》。画面是几棵绿色山毛榉的树身，一片盖着黄叶的地面和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匍匐于画面的落叶，因树荫乍明乍暗，斑驳陆离。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脚下的黄叶上，嗅出了树木的芳香，听见了少女的心跳。凡·高说：“我非常喜欢黄叶的效果，绿色山毛榉的树身在它的烘托下显得很突出，小姑娘的身体也一样。”在艺术的殿堂里，黄叶匍匐大地的景色不是阴冷，而是柔美。

唐宋古诗词不乏落花黄叶凄美感人的抒情句。常常，我手捧一卷厚厚的古诗词，深陷于诗句的境界里。踩踏古人的吟哦感慨，感受时光物象的奥秘，走进一个个黄叶飘落的季节。或是浅斟低唱，或是缓步前行，任身后冷风摇曳，黄叶飘舞，只为找寻字里行间的悲喜愁乐，重温凄婉清丽的文人情怀，在落花黄叶里，感受心灵的契合。

风吹过，轻轻一声叹息，凋谢的叶儿漫天飞舞。片片如蝶，如精灵铺满街头。清冷的小城街头，行人蜷缩着身子，黄叶便成了一种空旷静美的意象。我喜欢这种意境，伫立，凝思谛听，忽然就来了感觉：风扫落叶的沙沙声，就是落叶与树的最后一次对话。

初冬，我总是缅怀着田野、花园里铺地的黄叶以及凋谢的花瓣，渴望与它们的心灵对接。蹲下，捡起一片瘦骨的落叶贴在胸前。

冬风，物语。在喧闹与清冷衔接的自然界，黄叶轻轻地在人海世界飘来舞去，然后忘情地匍匐于地，形成立冬这个节气的主旋律。越来越低垂的天空里，掠过一幅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影。突然，一片落叶扰乱了我的视线，在我的头顶和眼前旋转。我缓缓伸开手掌，让它安详地躺在我的手心。那一刻，我捕捉到它温馨的面影。

小雪：天使

如果说立冬拉开了冬天的序幕，那么小雪便是冬天舞台上的第一个音符，第一支舞曲。

“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产。”从关于雪的农谚中可以看出，小雪的节气里雪花飘飞，来年麦子就丰收，草木就旺盛。在我的家乡，一到小雪节气，人们忙着给田里堆肥，给果树剪枝，恭候雪花莅临。此刻，人之盼雪，就如渴望菩萨问世。来年的丰收，就寄托在雪花的身上了啊。

雪花纷扬，身披晶莹的衣衫，舞动轻盈的身姿。越冬的小麦匍匐于泥土之上，一半是绿中带黄的麦苗，一半是晶莹的雪花，色调明暗分明。树枝落光叶子，挂着薄雪，映衬着银灰色的天空。旷野庭院，一枚枚落叶从雪中探出头，几分神采。

无论哪个节气，我都不愿待在家里。节气，是要在大自然中感受的，窝在四堵墙中，那真的是愧对大自然的馈赠啊。我来到城西的涝河，这是我生命的河流，二十岁开始就守在它身边，再也不愿离去。涝河里迷蒙浑茫，老柳身披雪花，银装，素裹，苍桑，雄奇，好似大漠胡杨。河床穿过冰雕的芦苇，凝成朵朵白花，像是祭奠，像是怀念，像是告别。河畔灌木上积雪层叠，起伏有致，宛若银白的雪龙。我所惦念的那片荷塘，厚厚的冰层中，有残荷的枝干穿出，凝成一根根冰柱。

前些年，一个广西文友看过一篇写雪的文章，给我发来信息：此生从未见识真正的雪花，那洁白的雪片啊，何时能滋润我的灵魂？当他经历了2008年南方那场雪灾后，胆怯怯又发来信息：你们一个冬天都是飞雪，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说得没错，一场雪后，阳光再灿烂，也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里雪的踪迹还在，冰块依然晶莹，那阴沟阴坡的雪迹会延伸至来年的初春。但，雪是不会给北方人带来灾难的。我回信息：在你们南方，雪是魔鬼，在我们北方，雪是天使，这就是区别。

雪是北方的天使。形容得一点没错，有我的祖母为证。

平日，奶奶总喊腰疼腿痛，蜷缩在热炕上，到了落雪日，她才显出精神，不是坐在门口的凳儿上观雪，就是操起扫帚扫雪。奶奶乳名雪儿，小雪那天来到世上，结婚那天也碰到小雪。决定祖母一生命运的两个日子都是在小雪的节气里，这真是巧合。出生时的那个小雪，她不会晓得；结婚的那个小雪，她忘不了。她向我叙述出嫁那天的情景：雪片飘了几天几夜，迎亲的花车碾着积雪，载她驶向十里之遥的碾儿庄，她流了一路的泪。这是告别之泪，也是迷惘之泪。这一日，将决定她一生的痛苦或者幸福。这个世界留给她最美的镜像，便是一片白茫的雪。

奶奶喜欢扫雪。每当雪花晶莹地飘落，她就挥起了扫帚，清扫庭院里的雪片。她在前边扫，雪在后面落，总是扫不净。雪片落了她一身，将她装扮成了雪人，她却嘻嘻地笑。年幼时，我怎么也不明白奶奶为何不在雪停了之后再扫雪，现在恍然了：她不是为了清扫院落里的雪，而是要在雪的张扬中追忆她生命的源头，寻觅她诗意的人生。

每次扫罢雪，奶奶都会嘟囔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歌谣：

“下雪了，拾钱了，翻个身儿过年了。”

雪是奶奶不忍舍弃的生命背景。在她七十岁那年冬天，父亲带她去海南岛。那年，又是奶奶喜欢的雪冬，雪将树枝压弯了腰。刚下了飞机，奶奶又是喊热，又是喊累，岛上阳光如火，她头晕目眩。她抱怨着：这地方把人能热死了，来这儿弄啥。到了三亚，她向父亲说我不逛了，这地儿连片雪影都见不上，有啥意思啊？

七十三岁那年，祖母死在了冬天，那是小雪之后的第六天，说起来，也是在小雪的节气之中。那也是一个落雪的日子。有这场雪为奶奶的生命送行，她死得十分安详。

小雪，是奶奶生命的使者。

冬至：亲情

未起床，手机就来了信息，是朋友的，只有四句：“百花开而春至，百川汇而夏至，百草黄而秋至，问候来而冬至。”这才想起，今日冬至。朋友冬至节的问候，是寒冷中的暖流。我借花献佛，把这条信息转发了十几位亲人和朋友，希望他们在寒冷的日子获得些许温暖。

一直有个误区，以为节气里的“至”，是“到了，来了”之意，纠正这个误区的，是古籍《格遵宪度抄本》。它明确告诉我：“至者，极也。”我方才醒悟。汉语太丰富了，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一个误区。

在我身处的北方，冬至日这天最冷，白昼最短。这个“至”的含义，至此真相毕露。

读端木蕻良的《越冬的小草》，上面写到一种越冬的小草：护盆草。那是北京的冬天，在最寒冷的冬至日依然开着瘦小的黄花。护盆草，名字很别致。花盆是用来长草的，这种草却是保护花盆的。那么，它该拥有怎样的情怀呢？光这个名字，就令我感到了冬日的温暖。

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护盆草的样子。心想，它也许是一个俗名，不清楚《植物名实考》里是否有它的名录。

冬至之前，我办理了退休，在家静心写作。冬至这天，外孙从城里回来，我收回敲击键盘的手，抱起了外孙。外孙上幼儿园了，按说不是“抱抱”的年龄了，但是外孙每次见我，第一个动作就是举起双手，我回应的动作便是伸开双臂。然后，他就被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女儿常常皱眉说：“这么大了，还要姥爷抱？”

隔辈的亲情，女儿不懂。三岁之前，一年里一半的时间是我带外孙。学会走路之后，他喜欢到我的书坊玩，学我的样子喝茶，站在电脑桌前，拉出键盘要我教他打字。无论我再怎样喜欢安静，或者说进入到了惬意的写作状态，只要外孙一进书坊，我即刻中断思维，起身笑脸相迎。书房里有两个蒲团。两岁多了，我教他坐蒲团，他独喜盘腿作揖的坐姿。我用手机为他拍了几张相，背景是书柜。照片发在“亲宝宝”里，亲友一片叫好。

上幼儿园后，外孙难得回来一次。只要回来，我的身心就全部凝聚在他的身上，其认真的态度绝不亚于写作。

在二十四节气中，冬至是一个特别的节气。古代人对冬至很重视，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且有庆贺冬至的习俗。《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古人认为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也是一个吉日，应该庆贺。

那么，就在这样的节气里，让我尽情享受亲情的温暖。

“今天我们玩什么呢？”我问外孙。

“今天是冬至，妈妈说要吃饺子。我们包饺子吧。”他从玩具箱里翻出了橡皮泥，让我把十六开的纸剪成四片，把橡皮泥撕一块包起来。纸包橡皮泥，怎么看也不像饺子，外孙说我们去厨房吧，和姥姥一起包真正的饺子。

厨房里，妻子和女儿正在包饺子，外孙也要插手，妻子便在小桌上撒了些面粉，放了几张饺子皮和一小团饺馅。他坐在小凳上，照着大人的样子包了起来，弄得一身一脸的面粉，一家人哈哈大笑。

冬至日，为孩子幼小的心灵播下亲情，这是人间的一种大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