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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源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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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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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叔||徐修丽


 

 

刚进腊月,就下起冒烟雪,西北风像刀子似直刮鼻子,爹没吃早饭就去头道亮子找吴网户搭商量事去了。娘熬了玉米粥,还蒸了窝头,一盘咸菜和一碗鱼酱摆炕桌上,等爹回来吃饭。

木板门啪地一声开了,爹背上背个长拖拖人随一股冷气闯进来。正给我梳辫子的娘惊愕地扔了木头梳子跑去关门,回手把饭桌子推向炕梢,爹将背上的人顺炕洞放下,娘惊呼道:“嘴唇子都白了,有气不?”

爹催促娘出去端雪,娘拎着洗脸盆子笨拙地往外跑。爹拽开那人的衣襟,麻利地扯住一根袖筒,一用劲儿,那人的棉袄落在地上,露出一团灰白色的棉花。爹费好大劲儿脱掉那人脚上的破棉鞋,露出一排煞白的脚趾头。

娘挺着大肚子端回一盆子雪,爹捧雪在那人胸口后背揉搓,娘也动手捧雪搓那木头棍似的手脚。没一会儿,娘两手通红,像被热气熏蒸的馒头,额上渗出豆大汗珠掉在白花花的雪上,马上砸成个小圆洞。慢慢地雪开始融化,顺着脚丫往下流,像婴儿吸吮乳头时淌下的奶水。

那人煞白的唇开始变紫,突然,闷牛似哼出一声。娘用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冲爹喊:“醒了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呦!”娘红肿的双手合十,一个劲儿作揖。

 

那年,我五岁。醒过来的人说话南腔北调,娘让我叫他哥,爹让我叫他叔,可我啥也不叫,背地里和娘说话时我就喊他山东子。

山东子捡回一条命,可他没了三个脚趾和两个左手指。

痊愈后的山东子要走。那天我听娘对爹说:“怪可怜的,才十七岁。他说山东老家那边啥亲人都没了,爹去世早,七岁时娘就守着他过日子,去年夏天他娘上山采药材,掉进山沟里……无依无靠的他卖了茅草房安葬了他娘,自己一路乞讨逃荒来到咱这。唉要走,往哪儿走耶?

“不能让他走,留住他。”爹抖搂着渔网说。

娘四下瞅瞅,怕山东子冷丁出现,小声说:“这段日子我摸出点他的脾气秉性,还挺倔哩,咋能留住?”

“倔点不怕,倔小子有出息。你别管了,我有办法。”爹自信地对娘说。

第二天,正当晌午,爹把山东子、娘和我都领到河上。腊月里的阳光洒在河面上,厚厚的白雪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环。爹把河面上的雪清理出一个大大的四方形,雪堆起三个小山包,山包上插三根长香,正冒着三缕白烟飘向鱼亮子的栅栏门。冰上还摆了两大碗酒。站在冰冻的河面上,能看见一道道冰纹像一片片叶子开出奇异的冰花。有许多水泡儿在结冰的瞬间定格了它们的生灵,河水碧蓝且清澈透明,隐约有一条小鱼儿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孤单地冻僵在冰下。

爹端起一碗酒递给山东子,随后又端起另一碗,对山东子说:“朝西跪下。”

“哥,这……我……”山东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乖乖跪下了。爹也跪下了,举着碗说:“打今儿起,关老爷作证,我李天明有弟弟了。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我问娘:“爹在干啥?”

娘说:“丫,你有叔了。”

后来我才知道,山东子也姓李。爹说,姓李姓的人都是一家子,老祖宗都是称帝称王的。就这样,山东子变成我叔了。那天叔给爹敬了酒,也给娘敬了酒,跪地上磕了三个头。还把我抱在怀里用指尖给我粘点酒,说:“丫丫,叫叔。”

我瞪圆眼睛调皮地喊:“山…东子…叔…”

爹和娘都大笑起来,叔也大笑着,是我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好看。他把我举向头顶,转了两圈说:“俺爱听,爱听。”

吆喝……这么大的操办也不知乎一声,让我们也喝杯喜酒耶!” 吴网户搭和他家的远房堂弟二把头——“二秃子”抱膀缩脖双手都伸在狗皮套袖里慢悠悠地走来爹上前忙说:“吴老爷,二把头,哪敢劳驾您二位,捡了一条命的苦孩子。”

“李把头,谁不知道咱蛤蜊洲你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吴网户搭走近爹拍拍爹的肩膀,“小心别成了东郭先生,啊?哈哈……”吴网户搭斜楞一眼山东叔,脸上堆着奸笑

二秃子差点把秃脑壳缩进脖腔骨,锥子毡帽剩下个尖儿,颠着小步跟在吴网户搭身后也嘻嘻哈哈地陪笑。山东叔没明白“东郭先生”是咋回事,把举在半空中的我收回来,条件反射地抱紧我,生怕我被来人抢走似的。娘“她叔,抱丫儿跟我回屋。”

山东叔左手抱住我,右手扶娘的胳膊朝屋走。走出几步回头冷眼看吴网户搭一眼,没做声和娘回了屋。

爹回时脸色有些难看

山东叔手拿鱼线梭子,蹲地上猛劲儿用线梭子尖杵地,眉头揪起个大疙瘩,瓮声瓮气地说:“俺看这两个人贼眉鼠眼的,不是啥好东西,往后……往后要欺负俺们!俺可不让他得好!”

 

 

 

蛤蜊洲是个小屯落。身后是几百年来滋生繁衍的老树林子,长得奇形怪状,有的枝叶茂盛,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前面是松花江的支流,它需要拐两三道弯与松花江主体汇流。东西两侧是人们开垦、耕耘的土地。再往东西两侧延伸,便是光秃秃的盐碱地了。这就是--蛤蜊洲。

蛤蜊洲的人多数以打鱼为生,沿着河道有三道鱼亮子,爹是三道亮子的鱼把头。头道亮子是赵把头,二道亮子是郑把头,这三道亮子都归吴网户搭管制。他家大业大。二弟吴银贵在县里警署当队长,给他撑不少腰杆子。一年四季爹和那几个鱼把头要给他交租子,打出来的鱼全归他管,可捞取不少好处。从蛤蜊洲到县里,还真能吃得开,有点神通。亮子上的鱼把头都不敢得罪他,小商小贩更不敢。怎奈,都在人家大树下乘凉呢!

吴网户搭叫吴金贵。他爹是县上有名的商户,专门搞水产生意。买卖做得精,把水产生意做到周边的好几个省份,家兴业旺的,是县上有名的大户人家。

十六岁就给吴金贵娶妻,好早续香火。可谁知拜堂两年不见老婆肚子鼓起来。他爹就给吴金贵纳了妾。三月后,二房太太肚子到挺争气,鼓起来了,临盆时生个丫头,还大出血,差点丧命。从此再也没怀上。第三房是吴金贵在戏园子勾搭上的,非要娶进门,他爹不准他娶戏子,吴金贵就说:“你五个老婆仨戏子,兴你娶就不兴我纳?”气得他爹差点抽过去。爷俩僵持半年,他爹没拗过吴金贵,给了他几根金条,让他卷铺盖滚出家门。吴金贵领着三房太太就来到了蛤蜊洲。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三姨太身上,琢磨着:等给我生了儿子,看你认不认。可惜,三姨太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没一个带把的。为此,吴金贵常骂他的三个太太是中看不中用的鸡。

 

山东叔成了我家的一员。爹和娘对他可真好,不知实情的,没人知道是咋回事。

快到年关了,爹开始领着山东叔下冬网。教他隔着厚厚的冰层看冰下的气泡多和少,冰纹走向,判断哪里有鱼或哪里鱼最多。爹还趴在冰上把耳朵紧贴冰面听,爹说,他能听见鱼说话。

爹用木柄的大冰镩把冰面打出一个一个窟窿,然后教山东叔下网。别看山东叔少了两根手指,干起活来还真麻利,不错眼珠儿地跟爹学。下网抖落网那是技术活,可山东叔根本不像缺手指头的人。下网后要等上几个小时,然后起网。鱼儿在网里顺着冰窟窿上来,刚一出来能蹦一尺来高,不一会儿就没劲儿了,瞪眼睛翘尾巴,还挺逞强哩。这一网下来,爹和山东叔的靰鞡都挂一层冰。

冬网差不多能打上一个月,是爹和山东叔最累的时候。每天回来靰鞡里外全湿透,有时棉裤腿都湿到膝盖。娘就在灶膛里生起干树枝子火,烘上干锅,搭起木棍给爹和山东叔烘烤棉裤和靰鞡,屋里就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儿。有时,我一觉醒来,看见娘挺着大肚子,坐在灶膛边,翻弄棉裤。通红通红的灶火把娘的脸蛋映得像擦了胭脂,白里透着粉红。娘的脸蛋真好看,眉毛就像春天门前柳树上发出的嫩叶子。

打完冬网,爹和山东叔就能歇一阵儿了。这时候,我最乐了,天天黏着山东叔。山东叔对我好,事事依我、哄我玩儿。最开心的是,娘给我梳辫子的活被山东叔顶替了。那天娘弄疼我头发,我就大哭起来。山东叔过来抱起我对我说他会编辫子。说着拿起梳子轻柔地给我梳理头发,不一会儿,两个羊角辫扎成了。我对着镜子破涕为笑。打那以后,再也不用娘给扎辫子了。

有一天,山东叔和爹去集市赶集,爹给他钱让他理发,他没理,用理发的钱给我买了两条红凌子,给娘买了一个簪子。回到家就抱我到镜子前,对镜子给我扎辫子,红凌子在我头上变成两只红蝴蝶。我高兴地搂住山东叔的脖子,还不知深浅地朝他脸蛋子亲一口,给山东叔乐的,抱着我在地上直打转儿。娘正对镜子盘头,那只木质嵌着小白花的簪子插在娘黑亮的发髻上,娘更显端庄、秀丽了。山东叔笑着回头看娘,身前身后打量半天,眼里全是赞许,发现娘脑后落下一小绺头发,就把我放下来,俯身轻轻为娘捋上去,然后在身后瞅着镜子里的娘笑。

 

 

 

转过年四月。门前的柳树和老榆树林抽枝发芽了,河面上冰层开始有炸裂的响动。一场大风过后,一夜间,江开了,河开了。一块块冰排顺着河水向下游奔跑,河床上开始是缀满绿点,眨眼间变成绿油油一片。

燕子在屋檐下衔泥那阵儿,娘生了弟弟,爹给弟弟起名叫“大宝”。大宝一出世,我的衣食住行全都山东叔管了。

开江后,爹在亮子上整天的忙。吴金贵给爹又安排了个差事。让爹每天进城给警察局食堂送活鱼。爹虽不太乐意,一想这一家老小靠人家吃饭,就答应了。

山东叔一脸怨气说:“日他娘的,挑软柿子捏,老寒腿咋扛折腾?俺找吴金贵说说去。”

“你呀,火气太盛,给人家吃劳计,不能太计较。”

“听兔子叫,还不种黄豆咧,咱自个干,凭啥总压着俺?”山东叔倔劲儿一上来,满嘴山东味儿,嚷嚷着要和吴金贵理论去。

“消停的吧,压住火,伤了和气,咱这一家老小靠啥活?”

娘也在一边说:“咱别惹呼他,那是个见老虎就拜,见兔子开枪的手。”

山东叔眨巴眨巴眼睛,小脖子直更更,心里不服的架势嘟哝着:“那……俺去送。”

山东叔担任起送鱼的差事,两三天跑一趟,跑第三趟时就惹了事。

那天他赶着马车晃晃悠悠从西城门进了县城,路过集市时看见头道亮子赵把头的儿子赵三胖正在卖鱼,三胖子圆头圆脑蹲地上用柳条子拍打着鱼筐,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新鲜鱼喽,刚出网的,便宜便宜喽!”集市上人来人往,卖啥的都有,叫卖声不断,老远走过来两个背长枪的穿警察服的人,一个挺高像瘦猴子,另一个又矮又胖,二人眼睛四处撒莫,踢踢这个筐,巴拉巴拉那个篓,走进三胖子的筐前,用大头鞋踢踢筐沿儿,筐里的鱼受震动直蹦,有一只扑棱跳到筐外,三胖子一把抓回来,猫着腰点头道:“长官,您看好哪条咧,我给您称着!”

瘦猴子瞥一眼身旁的矮胖子,矮胖子五官不正,八层得过吊斜风,嘴向右噘噘着,见瘦猴子看自己,嘴本能地噘两下,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哥看…看好就拿,称…称个屁。”

矮胖子说完从筐里抓住两条最大个鲤鱼,把耷拉到肩下的长枪向上杵杵,两只手指各自扣住鱼鳃,大摇大摆地走了,鱼挣扎着直打挺,尾巴抽打着警察服,三胖子见状站起身半天才喊:“长官,您…您还没给钱哩。”

瘦猴子狠狠地踢一脚鱼筐:“妈的,老子吃鱼从来没花过银子。”瘦猴子得意地也走了。

“喂喂喂,拿鱼的,没听见俺哥们说没给钱哩?”山东叔从车上跳下来,三步两步追上矮胖子拦住二人,矮胖子的嘴又本能地噘噘两下:“哪儿冒出个种,管闲事儿是吧”矮胖子说着举起鱼朝山东叔抽过去,山东叔眼疾急忙躲开了,定定神,一个箭步冲上去朝矮胖子哐哐就是两拳,然后从矮胖子手中夺回鱼回身扔进三胖子鱼筐里:“俺不信这个邪,没银子甭想吃鱼。”

矮胖子哪里吃过这哑巴亏,嘴噘得更频了:“臭…臭山东棒子,老…老子……”一把抓住山东叔的衣领子,瘦猴子乘机扑上来,一拳打在山东叔的眼窝子上,山东叔眼前金星四射,一只眼顿时看不见啥了,山东叔忍住痛,来了个猴子偷桃“你娘的,老子叫你断子绝孙。”然后冲三胖子喊:“胖子,抄扁担往死里揍,不能怕,你软他就硬。”

“别…别打了,鱼…鱼我不要了。”三胖子蹲在地上哭唧唧地喊着。

猴子疼得直叫娘,求山东叔饶命。山东叔眼睛已充血肿成一条缝,另只眼却瞪得溜圆,冒出杀气。矮胖子拦腰死死抱住山东叔,三个人像斗牛,僵持着,四周围一大圈看热闹的人。这时,有人喊:“吴银贵来了”人们呼啦一下闪开了吴银贵发现集市上乱哄哄聚集了一团人,领一队人往这边赶来,矮胖子和瘦猴子已把山东叔压在身下,瘦猴子的嘴竟然咬住了山东叔的耳朵,吴银贵大声喝道:“妈的,打群架呀?都松手!”

矮胖子听见是吴队长的声音立刻松开山东叔,拱起来,唰的一个立正,然后正正大盖帽,嘴不自主地向上噘噘两下,瘦猴子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骂骂咧咧。山东叔的耳朵流着血,半张脸肿成馒头状,眼圈出现淤青,瞪着一只大眼珠子指着站成一排的瘦猴子和矮个子骂道:“你娘的,再欺负老实人,白吃鱼,把你们的蛋挤出来当鱼泡踩。

吴银贵看着山东叔,再听山东叔这么一说,便知道咋回事了。手拿鞭子冲瘦猴子和矮胖子挥挥手:“滚回局里去,看我咋收拾你俩。”二人像夹着尾巴的狼,放小跑走了。吴银贵冲着围观的人喊:“散了散了,有啥好看的。”然后对山东叔说:“你也赶上车,送你的鱼吧,管哪路闲事呢?”

“啥子叫管闲事?路见不平。”山东叔白一眼吴银贵。

“有种,你是梁山好汉。”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管住你的人。”山东叔坐到车辕子上:“驾,驾——”马车吱吱扭扭动起来,踢嗒踢嗒的马蹄声响在集市的长街上,身后隐约传来赞叹声。

那天晚上,娘边掉眼泪边给山东叔擦脖子上血。瘦猴子下口真狠,山东叔的耳朵活生生被咬个口子。娘对爹说:“明个别让他叔送鱼了,还是你去吧!”

“嘛?俺就去,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倒槽,被吓住了?不敢去了?”

不作声,也不回娘的话,爹的眼神里盈满自豪。

 

 

 

爹常年打冬网落下病根儿。老寒腿一到春秋开江封江就犯,起初是皮肤刺痒,越挠越钻心,后来骨头疼,疼劲儿上来直撞墙。娘说,是爹常年在冷水里把骨头泡出毛病了。特别打冬网,若是下大网,人是要脱光的,手脖子拴上绳子,深憋一口气,从冰窟窿钻进去,这一口气要憋上五六分钟,在这五六分钟之内检查完网的位置,看漂子有无搅在一起。岸上的人掐住时间,五六分钟完成完不成都将拴在手上的绳子往回拽,等人从冰窟窿上来时用棉被裹上就往亮子里抬。爹是遛冬网的高手,这三个亮子数爹遛得好,出鱼量多,吴金贵看好的就是爹的这把好手艺。

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山东叔去县上给爹抓药,淘腾来各种偏方,爹的骨头疼病也不见好,一天比一天重。

山东叔精明能干,没出两年,鱼亮子上的事没人能蒙他,打鱼那点技术活吃进脑子里,就连遛冬网他都跃跃欲试。

有天晌午在冰上寻网眼,吴金贵当着亮子上的不少人和山东叔铆上了劲儿,说山东叔是个小屁孩儿,不服他管。嘿!吴金贵真说对了。山东叔就不服他管。吴金贵心里憋着气,咋咋呼呼冲山东叔叫板,想震呼住山东叔。吴金贵诡笑着:“不服,那好耶,好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是骡子是马得遛遛。你要遛不了冬网,往后别想吃这碗饭。”

山东叔可不是吓大的,顶过去:“车有车道,马有马路,遛得了冬网,哼,往后甭想骑俺脖颈上拉屎,俺不是吃素的。”

“你个山东棒子耶,黄嘴鸭子还没退,挺狂哩?”吴金贵的扁脸更像碾子碾压了一下,气得扁扁地。

“狂不狂,拿事儿说话。”

“好,三天后遛冬网,大家伙做证。别他娘从冰窟窿爬不上来,我摊人命官司。”吴金贵手在空中划拉一圈儿,又插进狗皮套袖里。捣着小碎步走了。二秃子直咂摸嘴,指着山东叔说:“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说完屁颠屁颠地跟在吴金贵的后头,留下吱嘎吱嘎地踩雪窝子声。

有一个时辰功夫,二秃子缩头抱膀来了。先将秃头从门扳缝探进来,扯着公鸭嗓子喊:“李把头在家吗?”

爹一听就知道是二秃子,忙应道:“是二当家的呀,这么得闲?”

二秃子一闪身从门缝闪进来,两只手一直在狗皮套袖里插着,偏腿屁股搭在炕沿上,嘻嘻笑着:“大当家的让我来过个话,”说着从狗皮套袖里伸出一张纸,让爹按手印,二秃子说:“立字为据,赢了三道亮子你们继续干,输了换下家。”

这时,山东叔从西屋蹿进来,扯过那张纸瞟一眼:“日你娘的,跟俺玩真的嘞?”山东叔把中指伸进牙齿间,一使劲儿,指肚冒出一滴血,狠狠地按在纸上,瞪大眼珠子吼道:“跟俺玩阴的?俺就不信邪哩,回去告诉吴老大,老李家不是好欺负的。”

爹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娘在炕稍正纳鞋底儿,手上的麻绳绕在大拇指上停住了,都没等反过神儿,二秃子抓起纸,插进袖筒,一溜烟儿跑出门。冷风忽地灌进来,娘急忙委到炕沿儿,趿拉鞋关门。

半倚在板柜上的身子一下子立起来。得知山东叔签下遛冬网的字据,气得喘不上气,指着山东叔厉声厉色道:“你……你给我冲着关老爷跪下。”

“哥,咋了吗?”山东叔没有朝西跪,而是冲着爹跪下了。

“叫哥,还知道长兄如父不?”

“知道。”

“知道就听我的,麻溜去和吴老大认个错,三道亮子他要收回,我没意见,遛冬网,生死关头,不是儿戏。”

“哥,人活一口气,他干嘛老压着俺们,俺就想杀杀他的嚣张气焰”这句话山东叔憋好久了,他一直看不惯吴金贵瞅娘的眼神。

“你能耐了?上来倔劲儿,啥你都敢照量……遛冬网绝对不行。”爹下了死命令。

“哥,俺七岁就会游泳,俺身子骨壮着哩,遛冬网的要领你都教过俺,俺有把握。”

“说归说,到了冰底下不知啥动静嘞。”

“哥,俺明白,不就是憋住气,脑袋保持清醒,不逞强,完成完不成,顺路返回吗?哥,你就答应俺吧。再说,他是拿这招挤对俺,俺不能受这个屈儿。”山东叔口气软下来,商量着爹,又扭头看娘,娘的锥子在发丝上蹭蹭,对爹说:“他叔说得对,他叔还年轻,不能窝窝囊囊地活,这几天你再好好教教他,这本领学到手,没人低看咱。你本领不过硬,这些年那吴老大能抬眼多看你?让他叔遛吧,争口气。

“嘿嘿嘿嘿,嫂子说的在理儿。”山东叔笑得像三岁孩子,如得到了妈妈的表扬。他知道,娘一发话,爹准同意。

 

三天后,头道亮子赵把头,二道亮子郑把头,沿河道靠打鱼糊口的小商小贩都来了。蛤蜊洲的村民也来了不少,对渔民来说等于亮头彩一样。

太阳正当头,那光折射在江面上直刺人眼睛。山东叔已遛好几圈儿了,最终选好卧子,插上一面大旗。从确定好的地方向正前方走数百步,找准这个卧子确定下来,再插上一面大旗,再由两个确定下来的卧子去前方数百步处汇合,确定出网眼,插上出网的大旗,这几面大旗插定的冰面,就是网窝。网窝的大小、方向、形状都是山东叔选好的角度和准备的工序。麻利地做完这些,山东叔一挥手,四个壮汉开始镩冰……

冰窟窿镩好后,山东叔由打镩的冰窟窿沿儿开始下网,渔网顺着冒出冷气的水流飘忽忽地进入到河水里。有半个时辰,网下完了,紧张的时候到了。山东叔脱去衣服。爹扔了拐棍给山东叔往手上系绳子。我拉着娘的衣角,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娘捧起一捧雪在山东叔的后背,前胸,胳膊上揉搓,娘的小手飞快,边搓边盯着山东叔叮嘱:“莫慌,稳住神儿,他叔……你一定行。”

山东叔攥紧拳头微笑冲娘点头,浑身肌肉腱子崩得鼓鼓的,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冰窟窿里,冰沿上溢出一股水,瞬间与冰面融为一体。

爹手掐怀表,我和娘都在心里数着数。吴金贵也拿着怀表,人们死死地盯着缸口大的冰窟窿,爹攥得死死的绳子在水中晃动着。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爹开始用绳子发出信号,绳子回过来的信号是:顺利。爹捏着一把汗,人们屏住呼吸,眉头紧锁,期待顺利返回这一刻。七分钟了,绳子发回信号:返回。爹顺着力往回拉绳子,人们纷纷合拢抓住越来越长的绳子,冰面上立刻拧成一股人绳长拖拖地延伸着,只见冰窟窿口泛起一道道波纹,就听哗——的一声,一条蛟龙冲出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山东叔一跃,跳上冰面。娘急跑上前把棉被披在山东叔身上,人们一拥而上抬起山东叔往亮子跑……

吴金贵皮笑肉不笑地冲大家喊:“都回吧都回吧,明天起网见分晓。

或许是山东叔的倔强劲儿惊动了龙王爷,龙王爷一吐口水,把那些鱼虾都吐进网里。第二天起网时,人们惊呆了。吴金贵也呆住了。这是历年来打冬网最罕见的——喜网。鱼在网里拧着劲儿地欢蹦乱跳。人们欢呼雀跃,江面沸腾了!

吴金贵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敬佩地说:“嘿嘿……你小子有种,我认赌服输。” 从袖管里伸出那张按着血手印的纸,冲爹和山东叔撕了:“名师出高徒哇,咱蛤蜊洲又跳出一条龙!”

自此,山东叔挑起了三道亮子的大梁。吴金贵的气焰也消减了不少。处处占便宜,苛扣斤两,以好充次的伎俩收敛许多,有时按老一套对待赵把头和郑把头,却不敢吆五喝六地对待山东叔。啥事只要山东叔在场,钉是钉卯是卯,不敢耍半点猫腻。赵把头和郑把头感动得直咂摸嘴,跟着山东叔,腰杆子也硬了。

 

 

 

爹的病落炕了,一躺就是十年。山东叔挑起家里的担子

童年的我整天光着脚丫在河边玩沙子,捡蛤蜊瓢,那些漂亮的蛤蜊瓢有山东叔给我的,装满一个木匣子。

大宝整天黏在炕上陪爹,他是爹的寄托,爹是他童年的陪伴。

爹身上一痒痒,他就用小手给爹挠,爹离不开他,爷俩整天在炕上疯闹,有时轱辘成一团。后来爹严重了,身上一痒,就让他拿笤帚把儿给爹挠,爹的后背挠出一道道红檩子,山东叔见了,嘱咐大宝不能用笤帚把儿。

山东叔在门前的柳树上一截树枝,用刀一点点削成个痒痒耙子,大宝给爹再挠痒时,爹脸上挂着满意的笑。

我十七岁那年出嫁了。山东叔用好几个晚上把那些蛤蜊瓢用胶粘成一只小船。他说,无论我走出多远,这只船都能送我回家。

亲手给我做柜子,他还说,不能让人家瞧不起,得有陪嫁。板柜做好,还进城找来画匠,画的鱼呀水的,还涂上一层油,铮亮铮亮的,比吴金贵三姨太的柜子还好看呢。

那段日子山东叔忙得才欢呢。有一天,乐颠颠地捧回个怪玩意,摆地桌上对我说:“丫,稀罕不?”我纳闷地看着那新鲜玩意。他扭动一下小扭儿,里面就有人说话,再一扭,咿咿呀呀唱戏声。我惊讶地问:“叔,这…这是传说的戏匣子?哎呀妈呀,得多少钱呀?”

“没几个子儿。大姑娘出嫁就一回,不得风风光光地。”

我感动地流下泪。

出嫁那天,我哭成泪人。上马车时,那么多人送我,我竟然扑进山东叔怀里哭。山东叔拍我肩膀:“大喜日子莫哭莫哭,常回来…常回来…”

当媒婆给我蒙上盖头时,我发现山东叔把脸扭向一边,半天,大声喊:“喇叭匠子,都给俺吹响亮点,丫的大喜日子,风风光光地!”

欢快的喇叭声滴滴嗒嗒响起来,四匹枣红马头系大红花,慢悠悠地迈起四方步,没出多远,踢哒踢哒的马蹄声传进河道里,水鸭子在河里直扎猛子,江风阵阵吹来,撩开我的红盖头,山东叔站在高处,身后有娘,大宝还有落忙的人,向我摆手,那年,我风风光光地嫁出了蛤蜊洲。

 

结婚第二年,爹走了,我没赶上,等我回去时,爹已永久地躺在蛤蜊洲的北岗子上,那些古老的老榆树陪着他。

娘说,爹走的安详,这家有山东叔他就放心了。

大宝那年十三岁。已在县国高”住校读书了。是山东叔托人安排住校的。我经常想:爹救了山东叔一条命,这条命是在偿还我们这一家子吗?

 

 

 

深秋的蛤蜊洲,天是瓦蓝瓦蓝的,按常规,家家户户开始晒干鱼坯子了。鱼亮子上的人也该整天忙起来,下挂子、撒网,争抢着在上冻之前多打些鱼到集市上去卖,卖不完的就收拾干净晒坯子。可是,这祥和的秋日再无宁静之日。

“九一八事变”之后,小日本霸占了东三省,瓦蓝的天空笼罩着阴霾。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小鬼子进入蛤蜊洲那天,横扫了一切,把村民们赶到江边训话。小鬼子岗也一郎宣布:沿江的鱼亮子归日本人统一管理,良民的优待,不听话的杀!把吴金贵,赵把头,郑把头,山东叔叫到队伍前,指着吴金贵的脑袋命令他在封江前交上三万斤鱼,完不成死啦死啦的。吴金贵额头直冒汗,忙点头哈腰应允,山东叔刚要上前说话,被娘一把拉回来:“他叔,咱不惹事行不?”娘知道,山东叔若开口,准和岗也一郎顶起来,小鬼子杀人不眨眼,人家手里有抢啊。

第二天,吴金贵在头道亮子上召集鱼把头商量这三万斤鱼的事,他掏出珍贵的“哈德门”香烟先给山东叔点上,然后给赵把头、郑把头分别点上,大扁脸上挂着笑:“还得仰仗三位兄弟耶,咱这么分配行不?我也算一份,一个亮子七千斤,剩下的我和二秃子兜底,那百分之十五的水子我也不扣了,咱实打实,就七千斤。”

“不行,日她娘的,俺不伺候小鬼子。”山东叔半倚在东墙上,嘴里吐着烟圈说。

“我的大爷耶,银贵捎回话来,他都不敢和小鬼子顶着干,杀个人就像碾死个臭虫似的,让咱机灵着点,咱惹不起,”吴金贵用手势照着自己的脖子唰地一比划:“掉脑袋,比杀鸡容易哩。”

“娘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山东叔这几句是在“杨家将”里学来的,手叉腰一激动顺嘴冒出来。

 

十月的天空,本该风轻云淡,可天空被小鬼子笼罩了一层乌云。鱼亮子上的人都被小鬼子赶下河捕鱼。吴金贵更猴急。一大早让二秃子把各种挂子装上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发牢骚:“世道变了,为了老婆孩儿,干吧!”

吴金贵让二秃子把船往远处划,他说趁天好,找个好卧子,多下挂子多撒网。小鬼子的船在河中巡视着,叽里呱啦不停地传来吆喝声。

太阳一竿子高时,山东叔往船上装了几张网,站河边向远处瞭望,他在寻找小鬼子的船,河面上两个穿黄皮的人在摆船。山东叔叼在嘴上的烟头狠狠地朝水中吐下去,烟头滋啦一声在水面上打着穴飘走了。山东叔脱掉上衣扔在船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憋住一口气向小鬼子船的方向游去……

河面起风了,小鬼子的船在水里晃悠着,不时地被迎面滚过来的浪冲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推进谷底。山东叔潜在河水里嘴叼芦苇棍儿一点点靠近小鬼子的船,他等待风浪到来。风像了邪,从西北吹过来,山东叔借助风力在小鬼子的船下一用力,船就像一片树叶在水中翻了身,船上的两个小鬼子呜啊呜啊喊着日语纷纷落入水中,山东叔顺流隐进水的深处向江边游去。等山东叔爬上自己的船,抹把脸,瞪大眼睛寻找江面上的小鬼子时,两个小脑瓜上上下下蹿跳着,挣扎着,山东叔脸上露出得意地笑,骂道:“日你娘的小日本,想跑这儿兴风作浪,喂你娘的王八去吧!”

河道上呼喊开了,淹死人了,日本人淹死了……

两具尸体被打捞上来,人们都不动声色地瞪着眼睛看那穿黄军装的日本人。

岗也一郎带一队人,凶神恶煞地双脚叉开,双手一把日本战刀,吴银贵领两个警察斜站在岗也左侧,半低着头用余光扫视着岗也的神态。

岗也下令:河道上的人、村民、都被赶到河沿上,违抗者,杀!

岗也叽里呱啦道:“这不是简单的翻船事件,我的兵水性差,划船的技术不差,这点风浪导致不了翻船,是有人故意谋害,我必须查出谁和大帝国皇军作对”岗也挥刀咔嚓一声,旁边的柳枝齐刷刷落地 “这就是下场。”

人们的目光都看向柳枝,柳枝落地的瞬间,吴金贵、二秃子、三胖子等下意识地一缩脖,有抱小孩的吱吱哇哇哭起来,人们开始骚动,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寻找推翻船的人。

吴金贵、吴银贵把目光移向山东叔,山东叔看一眼吴金贵,又瞟一眼吴银贵,然后目视前方盯着岗也,目光坚定。

吴银贵给岗也打了个立正,讨好说:“太君,谋害之人一定水性好,咱先从会水的查。”

岗也眼珠子转动两下,觉得在理,就命令吴银贵把会水的人指认出来,吴银贵高喊:“亮子上的鱼把头,吃劳计的都站出来,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打太君的主意,小命不想要了是吧?”

吴银贵喊完话也不见有人站到前面来,他气冲冲地走进人群,第一个指向山东叔:“你,你,你……还有你。”他一口气指出了二十几人,最后不得不把手指向自己的亲哥哥吴金贵。

二十几人站成了一排,岗也一个一个审问,先审问的是郑把头,郑把头原原本本地说,那会儿他正在老龙口下网,老龙口离事发地足有十里地,不可能参与此事。然后审问吴金贵,吴金贵说话虽然吞吞吐吐但二秃子在旁边一个劲补充,事发时不在场也合情合理。又审问到赵三胖,三胖子腿已哆嗦,吓得忘记自己当时在干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岗也见状,眼珠子转了两圈,他有主意了,他想杀一儆百,便掏出手枪顶住三胖子的太阳穴,恶声恶气地喊:“说不说,是谁推翻的船?”

三胖子尿裤子了,尿液从裤裆顺着裤管流出来,岗也低头扫一眼,砰的一声,他把枪口向上倾斜了一下,子弹顺着三胖子的脑皮飞上了天,岗也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跨越一步,又把枪指向了吴金贵的太阳穴,大笑着:“哈哈……你的命比那个尿裤子的娃值钱,没人承认,我就先从你的头开始。”

吴金贵脑袋瓮地一下变成了柳罐斗子,大扁脸从紫变白,他直勾勾地看着岗也说“不是说清楚了吗?我……我不……”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擒贼先擒王’吗?不是你,是你的兵啊?”当吴金贵第一眼和山东叔对光时,他已断定“翻船”就是山东叔干的,凭多年对山东叔的了解,和平日骂起小日本的劲头,山东叔心里想的啥,他一清二楚,此时,他真想把手指向山东叔说,是他干的,让日本人好好收拾收拾他。可他转念一想,从山东叔遛冬网那天开始,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汉子。

吴金贵的目光又和山东叔的目光相撞到一起,吴金贵冲山东叔微微点点头,然后攥紧拳头,咬咬牙闭上眼睛,等待岗也扣动扳机。

岗也狠狠地把枪口顶了顶吴金贵的太阳穴,“我数三个数,一……二……”此时,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几只乌鸦在河面上嘎嘎地叫着,娘不自觉地扯住山东叔的衣襟,把头藏在山东叔的背后。吴银贵扑通一下给岗也跪下,鸡叨米似地磕头,“皇军别急,别急,给我时间给我时间,我保准查出……”

“三……”岗也的“三”字刚冒出音儿,就听铜钟般的声音震撼在整个河道上,“住…手…是老子干的。”人们的目光都投向这震耳欲聋的地方,娘惊愣愣地慌乱抬起头,拽住山东叔的胳膊,不停地喊:“不……不……他叔……他叔……”

山东叔挪开娘的手,双手扶住娘的肩膀:“嫂子,好好活着。”

山东叔两步三步走到吴银贵跟前一把把他揪起来:“日你娘的,别他妈给中国人丢脸,是条汉子就站直了。”说着,他又走到岗也近前,用手挪开指着吴金贵太阳穴的手枪,“和他屁点关系没有,俺干的。”

山东叔伸手给吴金贵,“你的命确实值钱,河道上的哥儿们靠你吃饭哩!”吴金贵眼里含着泪紧紧地握住了山东叔的手……

 

 

 

山东叔被岗也一郎带回县城,关押在警察局。

两个多月过去了,娘去县里探视过,可连人影都没让见,娘去找吴金贵,恳求他:“只要救出他叔,你想咋的都行。”

吴金贵哭丧着脸说:“我也没辙,小鬼子翻脸不认人,银贵那个孬种,那就是个傀儡,汉……”吴金贵激动之余又觉说“汉奸”两字不妥,便把话咽了回去。

娘整天烧香祈祷,盼着山东叔能平安回来。

 

几场大冻之后,江封了。河面上静悄悄的,坐在屋里都能听到雪雀的叫声。腊月初八的早上,吴金贵敲响了娘的木板门。

木板门刚裂开一道缝,雪花夹着西北风把门吹开,娘被风吹得向后闪了个趔趄,吴金贵和二秃子都缩脖戴着狗皮帽子和狗皮套袖匆匆地走进屋,吴金贵咧开嘴哭着:“银贵回来说,他叔……”

“他叔咋拉?”娘的心跳到嗓子眼。

“昨晚……被……被小鬼子……塞冰窟了。”

娘昏了过去。

娘,吴金贵,二秃子,河道上的把头们顶着大雪向河面上跑去,她们漫无目的寻找着,想找到那个冰窟窿,希望山东叔像遛冬网一样,从冰窟窿里跳出来,可是,那只是一种幻想。娘在奔跑中突然发现了一只大头鞋,她拿到手中一看,正是半个月前娘花了十块大洋托人给山东叔送进去的鞋还有衣服,娘抱着那只大头鞋撕心裂肺地喊着:“他——叔——啊——”

蛤蜊洲北岗子上,弯弯曲曲的老榆树林里传出鸟的叫声。两座坟茔一新一旧高高耸立。爹的坟上有些枯萎的小草里隐约钻出几颗嫩嫩的绿芽,坟尖上几根高一点的蒿草迎风摇曳着,似张开手臂迎接山东叔的到来。山东叔的坟里只埋了那只大头鞋,隆起的黑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一对麻雀叽叽喳喳地啄食着黑土上的草籽。两座坟前各插了三柱高香,顶着红彤彤的香火冒出三缕白烟顺风飘向南侧的河面。

我和大宝默默地流泪,跪在山东叔的坟前用手一点一点地拍着坟上的黑土。

娘穿得素淡,发髻梳得光光亮亮,那只木质嵌着小白花的簪子插在娘黑亮的发髻上,娘一样一样认真地摆着贡品,摆完,示意我和大宝烧纸,烧完,我和大宝磕了三个头。我俩起身,站在娘的左右,在微风中注视着爹和山东叔的坟,伫立许久。任泪水淹没眼眶,模糊了一新一旧的坟茔模糊了岗子下蛤蜊洲的那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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