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抠既憋气又气恼,去菜园子摘个菜竟被菜秧绊倒,还摔成了骨折,真是没用了,他不止一遍地唠叨着,一辈子找不见医院大门,这次倒好,乖乖地躺在了病床上。让他想到了案板上待宰的猪,即使他也觉得这样形容自己纯属脑子有病。郝老抠一条腿打上了石膏,时不时钻心的疼一阵,痛在了心里,痛得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皱着眉。九月的阳光看似很好,丰满的透过了窗,布满污痕的窗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恼人的瓢虫,一眼望去,那种感觉就像是爬在了自己的心头上,痒得让人心神不宁,倒是窗外的那几棵大树格外的安静,只是偶尔有几片黄叶悄悄地滑落,晌午的温暖匆匆而虚伪,原来秋到了,天凉了。
郝老抠没有缘由地叹了口气,光线刺眼让人有些晕,他厌恶地转过头,目光刚好落在旁边的一张空床上,人一辈子就这么简单,几天的时间就送走了两位,但郝老抠并不恐惧,人生在世,他相信定数。儿子郝义准备去买午饭,郝老抠吆喝着要来一瓶小烧,没酒的日子闷得很,抓心挠肝的,郝义怯怯地说医生嘱咐不让喝酒。郝老抠瞪着眼说我晓得,有病没病都不让喝,你说酒碍你们啥事儿了,再说我一把老骨头怕啥,不就是断了一条腿吗?没了更省心。郝义没有反驳他,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只是回来的时候依然没有酒。郝老抠气得不吃不喝,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蒙个严实,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他过不来,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闲下来浑身不自在,还徒增了愧疚甚至是负罪感。眼下正值收获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应该笑眯眯地站在田埂上,先是美美地端详一会儿,然后大手一挥便开镰了,而今……
护士第二次催着取药,郝义只能陪着笑脸说去取钱了,在路上。而心里更多的是苦涩与尴尬,他的心情难以平复,眼前满是待收的庄稼,于是悄悄地走出了病房,蹲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一支支地吸烟,黝黑的脸,健壮的臂膀是本分农民最好的证明。郝义抬头望望天,目光中透着太多的焦急与无助,天空其实并不大,周围满是高楼与喧嚣,晴朗的也不彻底,阳光也只是暂时的,太阳周边的云彩上有一个大大的光圈,天空也渐渐被灰白的云所覆盖。郝义知道这是要变天了,而地里已经放倒的绿豆若是逢上雨天,一年的指望肯定就泡汤了,靠天吃饭的日子不易呀,想到这些,郝义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远远见到媳妇花儿急匆匆地赶来。花儿是个美丽、勤劳而善良的女人,从名字就可以知道,可郝老抠却不待见这个儿媳妇,村里人都知道原因,还不是没生个儿子!为此老抠没少发飙,骂郝义你个完犊子玩意啥能耐没有,后来的一次就掀了桌子分了家。那一次郝义净身出户,老抠老伴儿心疼儿子,急火攻心竟撒手而去,闹得十里八村的亲戚把责任推给了花儿,便也和她隔了心生分了,但花儿不在意,因为郝义对自己好着呢,她心里踏实着呢,所以即使分家后他们一贫如洗,但吃苦耐劳就是生活的根本,那是生活中的一片沃土,迟早会长出参天大树。在郝义眼里,花儿依然像从前一样美丽,比城里花枝招展的女人顺眼,只是今天的穿着过于粗糙,吸引了别人诧异的目光。花儿是从地里匆匆赶来的,臃肿的外套夸张而不合时宜,上面残留着几个未来得及清理的干枯的豆荚。花儿的脸红润润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从车站到这里几里的路她一定是跑来的,她舍不得花那冤枉钱,即使是几元。看在眼里,郝义的心里一片酸楚。
“钱带来了吗。”郝义掩饰了自己的心情,毕竟现在不是心疼媳妇的时候。
“带来了。”花儿说完便小心地从衣服里面掏出了两打钱递给郝义。
“从哪弄的?”郝义边问边转身疾步朝交款处走去,花儿一步不离地紧跟在后面。
“姐帮着抬的。”花儿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啥?抬的?她手头没钱吗?简直是一毛不拔,再说你上那干嘛?没一点儿志气的玩意儿”郝义停下了脚步,一脸的气愤,也一脸的无奈。虽然是亲姐弟,但郝丽一直将母亲的去世责怪在他的身上,所以两家这几年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明眼人都知道郝丽是个见到钱就迈不动腿的主儿,她瞄准的是郝老抠的辛苦钱。郝丽家生活富足,除了郝老抠时不时地帮衬,还有就是郝义的姐夫李仁的厚道能干。郝老抠其实并不抠,之所以有这个绰号还不是从前的苦日子过怕了,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后来日子有了起色穷帽子甩掉了,“老抠”这个称呼却在大家心里根深蒂固了。郝老抠对郝丽一点儿都不抠,他不相信那些咬耳根子的闲言,都是眼气,他断定:姑娘围着自己转就是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他的钱在郝丽那原本就是糊涂账。至于郝义,郝老抠也只是想让郝家的香火得到延续,老一辈都觉得不过分,所以他盼着儿子要二胎,可花儿的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所以他就愈加的气愤,每次郝义来家里帮自己干完活一声不吭地走时,身后总能传来郝老抠长长的骂声,因此郝义是惧怕父亲的,而郝老抠的威严是十足的。郝丽的生活自在,每天打扮得妖艳招摇过市,要不就整天泡在麻将桌上,过着许多村里人羡慕的生活。只是郝老抠住院的这几天郝丽一直没来探望,按理说她要是忙,鬼都不相信,除非是又和麻将对了命了,这多少让郝老抠心里不舒服,但当着郝义的面说不出口,毕竟这些年自己离儿子太远了,不是距离,而是心里。
“她怎么不来?”郝义冷冷的表情让花儿有些害怕。
“姐,姐说家里忙,过,过几天就,就……”花儿像是犯了错误一样不敢抬头。
“骗人,她能忙个啥,好像我在炕头上躺着享福呢,一地的粮食眼瞅着糟践了,败家呀!”郝义瞪着眼,眼角亮晶晶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花儿不敢吱声,她确实没见过郝义发这样大的火。郝丽的确在家忙着打麻将,看着姐夫一车车的将粮食运回家,花儿的心里急得跟火烧的一样,还好郝义的朋友利用空闲的时候轮流帮忙,即便这样,人手还是不够。此时花儿感到很疲惫,她偷偷地望了一眼走廊里的长椅,此时它是那样地让人向往,勾人魂儿一样,然而她,哪怕是坐一下也是一种奢望,一会儿她必须乘班车返回到地里,她不能眼睁睁地见着粮食被糟蹋了,那可是罪过呀,与其那样,她宁可累倒在庄稼上。
郝老抠当然还在生郝丽的气,按理说对姑娘自己是偏心的,更没想到的是偏心竟换来了今天的冷漠,这小兔崽子肯定是又抠门算计到了骨头里,可怕花钱也得分个里外不是,如今可好,剩下自己老骨头一个,没能耐了,学着躲着远远的了,亏自己前一段还将养老的三万块钱安心地让郝丽给存上。
花儿进屋的时候一直躲在郝义的背后沉默着,郝老抠看了一眼拘谨的花儿。
“来了。”刚刚的发泄似乎并没有让他舒坦多少,反倒是有些沮丧,脸阴沉得像外面刚刚刮起的风,遮盖住原本并不美好的天,而花儿只是点了点头,紧紧抓着郝义的胳膊。
“钱哪来的?”郝老抠知道郝义的钱都用在了养殖的投放上,根本就没有闲钱,先前的药费还是在朋友那挪的,而且还没等在兜里捂热乎就一分都不剩了,就像是被人家变了戏法一样,想想就心疼。
“我大姐那抬的。”花儿说,声音轻轻的,郝义拽了一下她的衣角。郝老抠不意外,他皱着眉将头转向了一边,窗外已经没有了阳光,大树在狂风肆虐中颤抖,飞舞的落叶毫无目的任其摆布,几片云在视野中仅有的天空浮动。
“钱,你先垫上,回头给你们,家里忙,回吧。”几个字郝老抠说得很艰难,是因为痛在了心上,这似乎与钱没有关联。他挥挥手,一行浊泪从眼角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花儿接到郝义的电话忙放下地里的活,在村里张罗个遍钱还是不够,急得眼泪在眼圈打转,这时李仁刚好拉着粮食路过,李仁问爸咋样?花儿说挺好的。那你忙啥呢,李仁问。花儿便哭了。去郝丽家借钱是姐夫李仁的主意,这事不比别的,他似乎对媳妇有信心。然后花儿便在郝丽的门口徘徊了很久,可自己着实是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娘家离得远,解不了燃眉之急,最后她还是咬着牙走进了郝丽家既陌生又宽敞的庭院。李仁没有进屋,一直在外面忙碌着,不过他还是时不时地朝屋里瞧一眼,不放心心里又似乎多了份恐惧,倘若媳妇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肯定有自己好受的。
屋里满是烟草的味道,花儿不禁咳嗽了一声,郝丽叼着烟盘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劲头十足,二懒蛋子的身旁放着几个空啤酒瓶子。
花儿一连叫了几声姐,郝丽眼都没抬一下。“咋了花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这可是蓬荜生辉了。”郝丽翘着二郎腿阴阳怪气地说。
“爹那……”花儿刚刚有些缓和的紧张又扑面而来。
“行了,我知道了,这两天不是忙吗,又不是要命的病,用得着那些人经管吗?过两天我去看看,也该你们尽尽孝了,也不怕别人戳脊梁。再者平时爹那我可没少去。”郝丽明显有些不耐烦,她觉得花儿就是来找茬的,不过她当然不怕,这前村后屯的还没找到对手呢,这一点郝丽很自信,她就是一只好斗的母鸡,来者无惧,可花儿不理解,她觉得去看爹是天经地义的,和忙不忙没有关系,自己那天还抽空匆匆地去了一趟呢。
“姐,没人攀着您,只是爹的医药费……”面对郝丽花儿是习惯性的胆怯,其实她怕很多人,只是对郝老抠和郝丽多一点儿分量,花儿不是争理的人,所以说善良有时也是有缺陷的。
“别跟我说这,就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你日子过得好,我家那完犊子玩意儿就知道闷葫芦一样的刨地,你说地里有金子呀咋的,眼瞅着这日子苦吧苦吧的,不过你放心,看病的钱我们摊,毕竟爹一个人不容易,你容我几天。”郝丽打断了花儿,边说边抹眼泪,花儿在一旁陪着落泪。
“可眼下带去的钱一眨眼就没了,郝义不在家,我上哪弄去呀?”花儿盯着脚下冰冷的地板砖,倘若有一点儿办法,她也不会仗着胆子和郝丽说这么多话。
“这样呀……”郝丽的眼睛转来转去。
“我手头也没有钱,这时候不上钱,满院子的粮现在也不顶钱花不是,要不,要不你先回去,我舍个老脸出去挪点儿,不过八成得有利息。”其实难怪郝老抠生气,郝丽这话不讲人性,好像这钱是花儿自己用似的,花儿先是犹豫了一下,毕竟在家里自己没做过主,她给郝义打电话,无人接听,后来便关机了,郝义当时走得匆忙,忘记带充电器了。而眼瞅着郝丽渐渐没了耐心,所以花儿便一狠心自作主张的应下了。
秋日小村的傍晚是祥和的,炊烟不紧不慢,晚归的羊群、牛群在牧人的歌声中踏上了归家的路,落日就挂在村口树林的树梢上,和着燃烧了一般的树叶,一辆辆满载着果实的车“哒哒”地驶过,似是一路欢歌。这个季节的小村是忙碌的,而且一会儿她便会疲惫地睡去,只留下寂静和那缕轻柔的月光。
李仁回到家的时候,灶还是凉的,郝丽仍然兴奋点极高的奋战在麻将桌上,看表情估计二懒蛋子一家收拾了三家,正眉飞色舞张牙舞爪的一副欠揍的贱样。虽然有些不满,但李仁知道,此时的麻将桌就是一个危险的火药桶,他不会去触那霉头,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他一声不响地抱回柴火点燃了火,暖瓶是空的,水缸也见了底,李仁从外面打来一桶水,简单地洗了一把脸,也洗去了周身的疲倦。
“也不供饭,还是散了吧。”二懒蛋子喝完瓶中的最后一口酒,这便是他的粮食,然后伸了个懒腰说。
“别整没用的,再来四圈,光棍儿一个回去睡得着吗?”郝丽说完,大伙便笑。
“咋的,还让我住这儿呀。”二懒蛋子一副无赖相。
“滚犊子,你癞蛤蟆一个还想占老娘便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散了散了。”郝丽说完,将牌推倒在桌子上,然后狠狠地踩了二懒蛋子一脚。其实郝丽也挺烦他的,逮着机会就占便宜。只是秋收季凑上一桌实属不易,只能将就,大家都在地里忙活着,这时的小村是寂寞的,寂寞成一幅唯美的油画,随性,自然天成。
吃饭的时候,小村见不到几点灯光了,偶尔的几声犬吠似乎也是那样的遥远,许多人已沉沉地睡去,带着一天的疲倦,只有月色爬过柳梢,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小村的恬静与安然。
“明天抽空去趟乡里,从爸折上取两万块钱给我。”郝丽边夹着菜边摆弄着手机。
“干啥?”李仁问道。
“抬给花儿。”郝丽很平静,头也没抬一下。
“啥?那可是给爹看病的钱!”李仁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相信。
“我告诉你,我家的事儿你少操心,咋的,要造反呀,我的话不好使了?”郝丽把筷子往桌子上使劲一摔,李仁一激灵。
“可,可那是咱爹的钱,这么做缺德呀!会遭报应的。”李仁放下碗小声嘀咕着。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老娘晦气一天了,原来根儿在你这,缺什么德,就你耗子胆儿似的瞎讲究,早些年爹弄米场,你知道攒下多少钱?人家那叫儿子,你知道能有多少甜头,别看爹对花儿不好,郝义那常挂在嘴边,你懂个屁。再说,花儿到哪还不是抬钱,能借着她会来我这,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嫁给你个榆木疙瘩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郝丽连珠炮似的话令李仁应接不暇,他需要一点儿时间领会其中深远的意义。
“那咱不会借点,多少也是意思。”
“你长的什么脑子,先拿钱还不都得指上咱们,这次好办,以后呢?压根不能开这个头。”
“可,可那是咱亲爹呀。”
“是我亲爹,用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轮得到你教训我。”
“那郝义正是用钱的时候,也不能让人家拉了饥荒,再说这钱……”李仁怎么都觉得这事儿不妥,所以争了几句,论他的胆子今天算是超常了。
“你个大老爷们儿能不能别磨磨唧唧的,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亲兄弟明算账,钱这东西,谁有能耐谁赚,就你家穷的叮当响,要不是我精打细算,恐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溜,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玩意儿。”郝丽很生气,李仁便不做声,心里暗骂这老娘们欠管教,简直不是个东西,虽然只是自己的内心独白,但好像一下子也解了气一样舒坦,于是他一口气将半碗饭一粒不剩的吃光。
李仁将碗筷收拾妥当的时候,郝丽已经有了鼾声,他悄悄地躺下,疲惫便一股脑地袭来,熄了灯,月光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他突然后悔让花儿来家里借钱,好像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似的,他努力想把这件事忘掉,可是这件事就像在脑子里生了根一样一个劲地猛长,李仁知道,这一夜怕是难以入眠了。
郝老抠的身体还是硬朗,没多久便出院了,然而在家休养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有郝义和花儿悉心的照顾,也正是这样的无微不至让老抠无言以对,也不知在夜里偷偷地流了多少泪,即使他们做的这一切从纲常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他还知道,自己的病让儿子拉了饥荒,姑娘是债主,而钱是他自己的。郝丽倒是来了两趟,不咸不淡的,心明显向远了,钱一分没拿,倒说了一些云里雾里让郝老抠伤身伤心的话,老抠算是看明白了,他觉得该帮儿子做些什么,否则就算闭眼了也不会安心,家经管成这样,还有啥脸面去见自己的老伴儿呀。
郝老抠下炕能走的时候大雪已经封了山,推开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边际,很刺眼,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爽的空气,屋檐上坠下的雪帽在前几日温和的天气里细成了几块冰溜子。这是封了冬了,牲畜上不了山,人也跟着猫冬了。郝老抠小心翼翼地拄着拐杖出了门,路上的雪干净得没有一丝的痕迹,他的身后也只是留下了两行脚印和一个规则的圆点,远处的田地里一群乌鸦在为一块腐肉疯狂地打斗着,一群野惯了的孩子在小河上拉着爬犁疯跑,不知谁家的妇女因为寻不到自家的孩子站在村口破口大骂。郝老抠走走停停出了一身的汗,前后屯的距离像是走了一辈子的路,他在郝丽家门口扶着铁门不住地喘气,他原本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那声音似乎是打破了小村的宁静。院里的雪已经清扫干净,那条黑狗不识相的狂吠,郝老抠抬起的拐杖助长了畜生的野性,把长长的铁链拽的咔咔响,然后李仁快步从屋里迎了出来。
郝老抠进屋的时候屋里满是人,喧嚣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妇女和孩子的吵闹声,空气很浑浊,弄不准是什么味道,比他的土烟还冲。农闲时节,这里就是全村的中心,与钱有关的事情郝丽从不放过,而农人们繁劳之余喜欢在这里消耗大把的时间,廉价的烟、廉价的酒、污浊的空气都抵不过胡牌的诱惑。郝老抠向来不屑于这样的场合,傻子才会用一年的辛劳换得一时的快意,可天下偏偏有这样的人,输了钱倒显得自己风光阔绰,出了门就霜打的茄子一样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第二天继续重复昨天的故事。郝老抠看不惯,看不惯就一瘸一拐地去了没人的东屋。
郝丽是在来东屋拿烟的时候看见郝老抠的。“爹,你还没好,怎么就过来了?”郝丽边说边拿出烟递给他一支,老抠没接,而是默默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土烟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在想该如何摊牌。
“爹,你这是为啥呀,咋还带着气呢?”郝丽眼珠子直转底气不是很足。
“为你!”
“那您可是冤枉我了,我……”没等郝丽说完,郝老抠伸出了手掌。
“拿来。”
“啥呀?”
“存折。”
“干啥?”
“替郝义还钱。”
“替他还什么钱?这些年你又没欠他的。”郝丽有些不愿意,阴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郝老抠没理她,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弟这些年搞养殖,你就一分没帮?”郝丽打开电视,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
“帮不帮是我的事儿,甭废话,存折呢?”郝老抠急了一眼的泪水,他隐约感觉这钱八成是入了虎口了。
“爹,看你这是干啥呀,谁家没个为难的时候,你那钱借给东屯张三了,你知道这几年我们关系处得都不错,伤不得脸面,没跟你打招呼还不是因为我是你亲闺女吗。”郝丽的话说到了郝老抠的心里,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外面陆续进来人,东屋又支了一桌,原本还宽敞的屋子瞬间便没了下脚的地方,都是一个屯的人,郝老抠稀罕自己的这张老脸,于是只好站起身,茫然地朝外面走去,黑狗叫得仍然凶,郝老抠拿起窗下的铁锹扔了过去,正干活的李仁忙喝住了黑狗,然后将他送到了大门外。
村里帮张三新建的房子似乎只是个空壳,一铺炕,一个灶台,一张桌加上一个人便是一个家了。郝老抠说,你借郝丽的钱干嘛了?因为他想不出来张三能干些什么,还一下子借了那些钱。张三委屈地说,爷们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算您看得起我,我谢谢您了!您姑娘比猴都精,人家那钱都长腿在外面跑着呢,哪还能借给我这个穷鬼。郝老抠没有再问下去,他压住心中的火,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晰了,他虽然是腿坏了,可脑子没坏。现在看谁是爹呀,钱才是爹,到你那还长腿了,看来这三万块钱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郝老抠没有回家,而是又回到了郝丽那里,他要把事情说明白,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郝丽家大门紧锁,屋里人影攒动,房上炊烟正起,明明就是在躲着自己,郝老抠又将事情捋了一遍,这下倒糊涂了。原本就是自己的钱,如今结果却是自己无缘无故没了钱,儿子用他自己的钱给自己看病反倒欠了一屁股饥荒,什么东西?郝老抠越想越生气,用拐杖把大门敲得铛铛响仍然没人理会,那条黑狗躲在窝里也没有出来,郝老抠蹒跚地来到房西靠近屋子的位置,从墙角的雪堆里用力拾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扔了出去,只听“咣”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玻璃一样碎了。
山依旧,雪依然,冬季的小村寂静的让人无奈,茫茫的雪野上只剩下一个孤独而沧桑的身影,像一棵枯树,在风雪中慢慢变小,消失,这个冬天,真的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