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来了些当年的发小,其中就有李桂花。
我和李桂花是初恋小情人儿,上中学那会儿偷着拉过手也在她脸蛋上亲过,弄得小心脏怦怦地跳。
李桂花的妈那时候是环卫工人。冬天下雪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还是后半夜,总之,只要下雪李桂花就屁颠颠地来找我,而我却屁颠颠的自己家的活都不干打了鸡血一样地跑到外面,同她的爸爸妈妈妹妹还有李桂花在风雪中挥汗如雨。挥汗如雨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一场雪扫下来里面的线衣线裤都是湿的。李桂花的小脸还有她妹妹的小脸也是潮乎乎的,红里透粉,好看。所以那时候我就盼着下雪。雪一下起来李桂花就屁颠颠地来找我,然后我就屁颠颠地跟她走了,到后来就不用李桂花屁颠颠地来,我会主动屁颠颠地去,一阴天就去。
雪是下不完的,我们也会长大的,长大了我们就会有痛苦,长大了就要迎接忧伤,长大了就会失恋。我认为凡是男人难免会失恋的。苹果熟了就会掉到地上,掉到地上就会烂掉。年轻的时候很多事情都烂掉了,烂得像一锅粥,剪不断理还烂。
雪还在下,李桂花也成熟了,成熟的李桂花就该细的细该大的大。李桂花的妈也老了,老了就退休了,退休了就不用扫雪了,当然也用不着我屁颠颠地往李桂花家跑了。成熟的李桂花是被她妈妈看在眼里的,也就是说,青春的活力荡漾的李桂花让她妈妈想起了自己曾经活力荡漾的日子。那些注定是美好的。因为美好只有一次或者说一次才觉得美好。二十几岁的李桂花应该嫁人了,而嫁人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那时的李桂花已经是运输处的一名大客车司机,我在化工厂做倒班工人。倒班工人配大客车司机不是门当户对吗?我认为是。而李桂花的妈妈却认为不是。李桂花又特别听她妈妈的话一点突破性都没有。尽管李桂花那时候也认为我们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她没有突破性,没有为爱情和家庭决裂的决心,这样我的爱情就只能烂掉了,像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
苹果在一点点烂掉之前余香犹在,感觉距离你不是很遥远,这样我就总是在想,想了很多,都是没用的,知道没用可还是去想。人就瘦了眼窝子也塌了吃饭也不香了晚上也睡不着了浑身没劲了。软,只有嘴硬。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姑娘还不是有的是!
可嘴硬没用。奇迹并没有出现。苹果还是烂了,发霉了没有香味了臭了消失了,然后我又能吃能喝了胖了晚上倒床上就睡,看什么都顺眼了,正常了,起码能用正常的思维来考虑问题了。
自己又没吃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后来生活这张破网就织上了,越织越密,娶了媳妇生了娃。李桂花也嫁人了。她真是孝女,果真找了个大学生。有一次他们带着孩子出来压马路,我们走个对面,李桂花把脸一仰假装没看见我。她老公傻呵呵的,长得比我高比我帅气,一看就是那种只听媳妇不听妈的。
李桂花昂首挺胸是有道理的,也是有原因的。道理是都各自有了家庭了就不要扯从前那些剪不断理还烂的事了,原因是夫妻没做成干脆做陌路人吧,后来陌路人也没做成就做敌人吧。
我和李桂花从情人变敌人的具体原因是一箱香水梨。
时间是我和我媳妇处对象那会儿。我媳妇也是倒班工人,我们双宿双飞同出同入,当然这是没有娃之前的状态。李桂花那个阶段还是个老姑娘,没和傻呵呵处对象呢,所以我认为李桂花是嫉妒。
那天下白班,我们单位分了一箱香水梨。在等候班车的时候,香水梨被放在脚底下挨着马路牙子,马路牙子上站着等班车的人,人堆里有我和我对象后来成为一家子的媳妇。我们当时有说有笑有打有俏。还要补充一下的是,如果不是在李桂花的班车上我们也不打也不俏,当然这其中的道理直到多年以后我媳妇才能悟出一二。
李桂花的班车不是每天都来,我是说班车每天都来但李桂花不是每天都来。这话有点饶舌,但道理极简单。李桂花也倒班,班车有许多条线路,而我上下班的线路是固定的,李桂花的行车路线是不固定的。我是不变量,她是变量,这样我们见面的概率应该是一个有解方程。可惜我数学不好,情商高脑子笨。
那时我只关注在李桂花面前打情骂俏。
在我分香水梨那天,李桂花开着班车如期而至却杀气外露。班车在我们众人面前秀了一下,划着弧线来了个漂亮的大转弯。但李桂花这次没秀好。她车子的右前轮好像瞄准好了似的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从我那箱香水梨上碾过去,后来我们单位的同事都说,咱们分的那箱梨真不错,你看王得志那箱梨死得多惨,香水横流,奔流到海。
这一定是李桂花故意的。
我一窜一蹦的第一个冲上班车指着李桂花的脸破口大骂。
我承认那个时候太不理智了,如果换做别的什么张桂花牛桂花我还不至于这样。但李桂花就不行。为啥不行?就因为我俩从前处过后来让人家给蹬了,不但蹬了我还想她了,为了她我瘦过失眠过,现在咱们老账新仇一块算。
李桂花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太了解她了。从前下雪我是屁颠颠地主动出工出力,可话说回来我要是不去她敢跑我们家来掀我被窝。看来还是苍天有眼,幸亏我们不是夫妻,否则往事不堪回首。
王得志你别给脸不要脸!
咱俩可有一个不要脸的,也不是谁半夜三更往我家跑。
呸,你也不撒泼尿自己照照就你那熊样我吐口唾沫都怕淹死你!
……
那一仗我们骂的花样翻新,百花争艳,再加上人多看热闹起哄,东北爷们能动手就别吵吵。我血往上涌,脑门子上青筋暴露撸胳膊挽袖子,可我一直没动手。为啥?我怕打不过她。
李桂花身宽体胖,上学那会儿就是校体队的,我又干巴又矮,偷袭还行,亮剑就完肚子了。
从那以后我和李桂花就彻底掰了。
一晃十几年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恨由心生,爱由心生,你说这心得多累!其实累的何止是心?眼睛累不累?不累咋花。头发累不累?不累咋白。牙齿累不累?不累为啥下岗呢。岁月不饶人,人家不说老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李桂花也老了,更胖了,没事总往美容院跑。我媳妇也往美容院跑,一来二去的处的还挺好。这女人一旦好上了有点麻烦,吃吃喝喝就算了,关键是背后埋汰老爷们。
突然有一天媳妇拎着我耳朵问,当初你对李桂花咋个意思?
去你大爷的!我说。
王得志这就没意思了吧?都老夫老妻了你说说我听听!
媳妇阴阳怪气地看我,我就知道李桂花准他妈没安好心,我说她们怎么走这么近呢?原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别听李桂花瞎巴巴。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你颠儿颠儿地给人家扫雪不叫苦也不叫累,怎么咱家自己干点活你不是腰疼就是屁股疼!
那不是年轻嘛,你也打那时候过来的,都有少不更事的时候,我都不较真了你还有啥较真的。
我是话里有话。谁还没个过去呢?
王得志,我知道你为啥叫王得志了。我媳妇忽然冷笑。
小人嘛到啥时候都是小人!我媳妇说。
我媳妇和李桂花好还有另一层原因,说起来也是烦。
倒班工人有一项好处是别的工种没法比的,那就是和别人媳妇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媳妇在一起的时间长。没娃时还可以在一个班组里黏糊着,有娃了就必须分开。我下班照顾娃她上班她下班照顾娃我上班,偶尔都不上班了,弄两三样小菜喝上三五两闷倒驴,晕晕乎乎地头重脚轻怎么看媳妇都好看,可是娃不懂事要死要活跟妈睡,这都能忍,关键是娃没人看。我们两口子就是这样。我下中班,她上夜班,娃咋办?被逼无奈,只好带着娃在班车上交接班。
那天晚上巧了,所谓巧是好几样环节碰到一起叫巧。巧一,我家在班车最后一站。巧二,那天我们两口子交接班。巧三,夜班车司机是李桂花。巧四,我儿子发烧。巧五,我上班路上儿子不发烧(或许是我疏忽了,回头我媳妇对我进行了有力的批评教育)媳妇下班时儿子发烧了。
现在事情一目了然了,场景也清晰可见了。虽然是深更半夜,但场景仍然是透明的。深更半夜的在我们这个兔子都不喜欢拉屎的地方,一辆接送工人上下班的班车穿过重重夜色驶入职工医院。
这件事情我要感谢李桂花。实际上无论是张桂花还是牛桂花都能送我的娃去医院,但张桂花牛桂花不一定陪着我媳妇一直守到天亮。这就不一样了。这真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媳妇对李桂花印象特别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我和我媳妇说,毕竟同学一场李桂花不能不管。
我媳妇不是好笑看我,说,好意思说嘛,一箱梨要死要活的。
我上一次看见李桂花还是两年前的事,随着年龄的变化我的工作也有了些变化,虽然还是倒班工人但更换了工作岗位,相对说也清闲一点了,这样我和李桂花见面就少了,因为她常年也不跑我所更换的路线。但情况也有特殊,比如同事间正常的替班,再比如机缘巧合。
那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下中班,午夜十二点以后了,班车缓缓地像个幽灵一样在我们面前停住了,上了车才发现今天晚上司机是李桂花。
一晃好些年不见,有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觉,没觉得外也没觉得别扭。如果早五年见面我们还是敌人。那个时候已经不年轻了,可还是那么冲动,真是不应该。想想往事如烟,因为烟轻,所以往事也就无足轻重。也许我们都相互原谅了对方或是本没有什么原谅,只不过是时间作怪。时间可以让人变老,让物变衰,让心更宽,让眼神更软。
李桂花那天晚上和同事换了班,是别人有事不是她有事。前些日子李桂花的妈住院,李桂花和妹妹换班在医院守着,这样班次就乱了。李桂花那段时间总是找别人换班,今天晚上别人有事李桂花就不好推脱了。
班车悄然无声从厂区里滑过,夜色正浓,家属区的一幢幢楼房都黑黢黢的,唯有街边的路灯还眯缝着眼睛。车上夜归的人都迷迷糊糊的,大家都习惯了在班车上眯一觉,这样解乏时间也过得快一些,不至于旅途更加无聊。我和李桂花小声嘀咕着,问了孩子,问了她们家老太太,这一问才知道她妈前些日子在医院重症室里住了十几天,到昨天下午才转入普通病房。
李桂花的妈我印象深刻,瘦骨嶙峋个子也不高,像个陀螺一样,家里外面不停地转。
真没想到这样坚强的人也能病倒?虽说当年我和李桂花的事她极力反对,棒打鸳鸯。从前挺恨她,尤其在下雪的时候,但时过境迁,人心变老,忽然有一天想明白了,说来说去我和李桂花还是没有夫妻缘分,也怪不得谁?现在听说老太太病得挺严重,想着自己熟悉的一位老人即将离世,于是也徒劳生出些沧桑感和无力感。
李桂花在此时接听了手机。我离得近,清清楚楚听出来电话里的急迫。电话里的声音像猛然拧开的水龙头,哗哗的只管尽情地往外流。
是老太太的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桂花点了点头。我看见她很平静地把手机放进储物格子里,踏离合器,挂挡,车辆平稳起步,一直目视前方。街灯的光照在她脸上,一晃一晃的,在忽明忽暗之间,我看到她脸上坚定的表情。小时候我把她惹生气了就是这样,紧绷着脸,好些天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车里除了我们还有三四个下班的工人。他们还不知道李桂花的焦虑,所以他们下车的时候有些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李桂花把最后一个下车的人送到车站,然后加大油门,在经过我家时她并没有停车。
我心里忽然袭来一阵阵隐痛,仿佛许多年身体里最软弱的部位被狠狠捏了一下。
我们赶到医院时老人已经安详地走了,实际上只差那么一点点。李桂花终于再也把持不住,呜呜哭起来,人软了,要好些人架着才行。
李桂花的妹妹说,晚饭还吃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老人已经穿戴好了,殡仪馆的灵车也到了。人手不多,我帮着把老人抬进灵车,然后呼呼啦啦上路了。老人没有儿子,据说女人是不能坐在灵车里的,老人的两个女婿默默上了灵车。大客车停在医院,李桂花开自己家车。上车时我说你要是不稳还是我来吧?李桂花没说话,自己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灵车走得很慢,一路之上只有暖暖的街灯为老人送行。远处市中心的灯光遥遥相望。我和李桂花几乎同时在那里购买了房子。孩子都到了读高中的年龄,所有重点中学都分布在那里,不久的将来,我们都会在那远处的灯光里活着,然后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而属于我们自己的却所剩无几。这时却偏偏想起来,原来我们的孩子也到了我们当年相恋的年龄……
时间过得好快,好像没怎么样呢,半生就这样错过了。许多前尘往事冷不丁冒出来,心里忽然潮乎乎的。
原来这么许多年那枚苹果落在心底一直都没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