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抑或犁地
徐肇焕
父亲不少对我说,乡下的孩子都是在田埂上“跑”大的。我不懂,或者说似懂非懂。父亲说这话时,我歪着脑袋打量父亲一脸细密交错的“田埂”想:田埂,那么那么的清瘦、细窄,那些乡下的孩子怎么“跑”?又怎么“跑”大呢?
“走——”父亲似乎摸了一把我的头,掮上犁,牵出那头黑水牛,把我抱上牛背,骑着,径直朝田野走去。一路上,牛尾巴甩起一阵风,蝴蝶们飞来凑热闹,把春光剪裁得五彩缤纷,眼花缭乱。
这是一块蛙声一片的水田。父亲把我抱下牛背,双脚刚一落地,一股子柔软、糯腻的清凉,游丝一样自脚心漫过我的心田——原来我光着脚丫子哩!
这是我头一回踏上田埂。
父亲套上轭头驾好犁后,对我神秘一笑,“当年呀,我,还有我父亲的父亲都是在田埂上‘跑’大的哩!”
“呔——”父亲牛鞭一扬,黑水牛往前一蹿,我就看见,黑水牛、犁、父亲,开始默契地三点一线地朝前走去,顺带着把一溜儿瓦楞似的泥浪,甩在身后。我呢,就手舞足蹈地绕着田埂一路“跑”起来,是的,跑,跌跌撞撞地跑,开开心心地跑,为的是去追那一溜溜不停翻卷着的泥浪,抑或黑水牛的哞哞叫唤……就这样,田埂如一根湿漉漉的牛绳,拽着我的童心与好奇,不停地跑……跌倒了,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应了那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的话。四下里一望,我发现偌大的乡野,尽是一些在田埂上跑来跑去的小孩……“乡下的孩子呀,没城里孩子金贵,都是在田埂上‘跑’大的。”父亲这样说。父亲的父亲也这样说。
父亲还说,他在田埂上“跑”到12岁时,他父亲——就是我爷爷开始教他犁地了。“那时候,我还没犁尾巴高呢!”
我爷爷是坐在田埂上教父亲犁地的。爷爷患有严重的痨病,犁不动地了,可家里总得有“掌犁把子的”主啊!爷爷就盯上了他的长子,硬是在临终前,把“三耕二耙一耖”的犁地工序,手把手地教会了父亲。也让父亲成了方圆百里犁地的好把式。
“儿要亲生,田要深耕”“功夫下得深,才有好收成”“种田要知牛辛苦,穿绸要知采桑忙”……当父亲准备把爷爷留给他的这些口诀或者农谚,传授给在田埂上“跑”大的长子时,我冷不丁一个转身,从田埂“跑”到了城市。从此,有关父亲、耕牛、犁耙,或者乡村、田埂,只能在我梦中一一浮现。
怎么说呢,田埂一直柔软地蜿蜒在我心头,网着我缱绻的乡愁,偶尔梦中醒来,恍惚间,我又赤脚踏上了久违的田埂。
许多时候,人们总好把田埂喻为羊肠小道,或者阡陌。其实,田埂就是田埂,说穿了,它就是放牛的老农随意扔掉的一根牛绳。田埂,更像村姑手中一根柔软的花线,极其诗意地弯拐在广袤的田畴;有时它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原本一马平川的土地切割成错落有致的棋盘。行走在上面的,只配是光着的脚丫子,当然,还有结实有力的牛蹄子。光脚板的农夫和犁地的耕牛,似乎成了田埂的亲人,无论何时,田埂总是在广袤的乡野,恭候亲人的到来。
脚丫子走在田埂上,那是一种肌肤与肌肤相互的抚摸,体温与体温的对流,血液与血液的渗透。这种肌肤之亲,就像缺了门牙的老娘站在屋山头唤胡子拉碴的儿子的一声乳名,真切、自然、随意。皮鞋或者高跟鞋,田埂一向都是拒绝的,那是一种残忍加亵渎的践踏。
记得的,我是冬天来过的,那时田野光秃秃的,田埂们也是光秃秃的,光光的脚丫子们来回穿梭在光秃秃的田埂上,尽管硌得生疼,依然不停地来回跑动,不,那是奔命!你看,犁地的,撒种的,开垄沟的,打土坷垃的,砍柴火的……脚丫子把日影踢踏得斑驳陆离,却把纷乱的日子跟繁杂的农事打理得有条不紊。
春天,好像是从脚丫的一溜痒子中,倏地苏醒的。在鞋和袜子的层层包裹里,憋了一冬的脚丫子又臭又痒,忍不得,就脱了鞋和袜,来到田野走走,刚踏上田埂第一步,呀!一股生生的地气就蹿入体内,无来由地奔突冲撞开来。走着走着,就感到脚心有一股绿汪汪的痒,直往心窝子,爬哩!待定神儿一看,脚丫子正支棱着几束毛茸茸的绿芽芽,透着春的气息。一场透雨和三两声蛙鸣,田埂可忙碌了。你看,插秧的,甩秧把子的,赶耖子的,吆喝牛的,都在田埂上来来往往地,没个歇儿。
当然,最忙的,要数那些抛来抛去的栽秧歌了:
太阳当顶热难当,妹妹跟哥学栽秧。
栽秧有个栽秧歌,我来唱歌妹妹和。
栽秧要栽半寸长,苗儿长得肥又壮。
秧株整齐又要密,丰收才能有保障。
这边刚落,那边又起:
风吹秧草草林歪,风中插秧秧成排。
只听水响人劳累,唱个神歌精神来。
庙门个个朝南开,十八罗汉两边排。
三宗佛爷当中坐,观音打坐莲花台。
……
牛们听了,就会伸长脖子,朝空旷的田野“哞--哞——”叫唤,然后像反刍青草一样反刍这青嫩的歌子,沉沉的牛蹄子踩上去,无意间给田埂盖上了深深的八卦印章。这一枚枚八卦印痕,无疑是牛们馈赠给田埂独有的私章,也是留给田埂最瓷实贴心的疼。
日久天长,人来牛往,有一天,这疼,就结成了一个个疤痕,一块块的痂,就像我们从娘胎里带来的胎记。下雨天,这胎记就成了农夫脚下的“抓手”,有了“抓手”,不管肩上的担子多沉,再窄的田埂走得也顺溜,再大的坎儿,也能逾越。
时常地,牛蹄窝里会汪满了水,过上几天,这牛蹄窝就会生出一株稗草或是苦荞什么的。还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田埂上有煞风景的一坨坨牛粪。自然,不管脚丫子们怎样小心翼翼,仍有一脚踩上的。不过没事的,将糊满牛粪的脚伸到秧田里来回摆几下,就净了。不定哪天再去,那一坨坨残缺的牛粪就会绽出一朵两朵野菊花,跟别处的比,却出奇地鲜,分外地艳。嗬!这有煞风景的东西居然长出了好看的风景。
人们常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是世俗对美的不幸际遇的一种惋叹。而大自然总是同人的审美严重错位。常常,最美最艳的鲜花总是“插”在牛粪上。不是吗,在乡村的田埂上,到处都是牛粪“插”鲜花的古朴婉约的乡景。
突然地,父亲下不了地,双腿像灌了铅,沉沉地挪不开步子,只得整天整天望着门前的田野,和把田野划成一块块格子的田埂,用意念去犁地、播种、间苗、打药、挖沟、收割……父亲的腿开始浮肿,接着是脚丫子溃烂,母亲就捋来一把柳叶,搓碎,将柳汁涂抹在他的脚丫子上,仍不管用。父亲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就要母亲用板车将他拉到田头。当半月没下床的父亲双脚赤裸裸着地的一刹那,竟推开搀扶着他的母亲,稳稳地,立在田埂上,随后,一步压着一步地走去,向田野……
地气通脉气。父亲一定是被地气激活生命的。回到家,父亲睡了一个安稳觉后,就走了……脚--我看见父亲那双龟裂的大脚板,皱褶着他一生的劳作和苦难;那脚丫子和趾甲缝里的泥垢己长进肉里,成为精气,嵌进生命。真不敢想象,没了地气,生命就会成为一粒瘪谷。去田埂走走吧,最好是光着脚丫子。田埂,会让你顿悟生命的宽度和逶迤;地气,会使你感受生命的鲜活和质地。
犁耙水响时节,我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啊!我又看见了田野,还有任我光脚丫子跑来跑去的田埂。
我脱下臭烘烘的鞋袜,光脚踩上田埂的那一刻,我的整个心,都化了。我不由被田野上躬耕图里的一幅景致吸引了:扶犁耕耘的竟是清一色的村妇。第一书记告诉我,前些年,提留重,村民们不愿种田,都纷纷南下打工,撂荒了不少良田。打国家实行粮补后,种田热又开始逐渐升温,精明的村人为了打工、种田两不误,妇女们就主动承担起了地里的一切农活……“其实,农民最怕的是失去土地,加之时下红红火火的乡村振兴,又点燃了村民们的信心,原先在城里打工的,又都争先恐后地解甲归田,返乡创业,把土地当作金娃娃来捧哩!”村主任朝劳作的人群一指,“喏--许多男将们都回村下地了。”
我心头一热,冲下田里,一把夺过堂嫂的牛鞭,握住了整整久违了20年的犁把。呀!这犁把上分明还留有我和父辈的体温和指纹。牛啊--我的老伙计,我们又见面啦!牛在前,我在后。犁,这古老而原始的农具将我们维系在一起。土地太伟大了,它能改变世上的许多东西,比如,就说这不会说话的犁疙瘩,一旦融进土地,就有了生命,竟成了人和牛沟通的纽带。犁尖又吃进了土地,开始以它独有的惯性滑行。牛又近乎粗野地拉起屎尿来,四蹄溅起的水花、泥浆,还有草腥气十足的牛粪,就像父亲温热的巴掌,劈头盖脸地向我扇来。不痛。我一点也不痛。父亲的巴掌,可是世上最熨帖最温暖的爱啊!
牛、犁、人,三点一线,我们就这样行走着。是的,我们行走的姿势或者姿态未免有些独特,因为我们的身后不是脚印,而是一棱棱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泥浪,还有混杂着五谷杂粮的烟火气。人、牛、犁合翻的土地,着实的肥哩!不小心插一只牛角,就会长出一头牛犊;不经意遗下一粒籽,定会生出一片青绿和农人的盼头。
犁一回地吧,就一回,那将注定是你一生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