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赵艳玲

回家

赵艳玲

自从妈妈走后，直到现在音信皆无，家烨想趁着五一这个小长假回老家打问妈妈的消息，他早就想好了回老家的理由，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媳妇非说要去旅游。

“咋，去旅游啊？”正在洗碗的家烨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失望地看着淑慧。

“啊，好容易放个假出去散散心，我爸妈也好久没有出去玩儿了。”

“哦，你说去哪就去哪吧。”家烨放慢了手里的动作，眼睛盯着北方的天空，仿佛有一颗星星在向他眨眼睛。

淑慧顺手从牙签盒里抽出一根牙签儿，又顺手拿起一张餐巾纸。半捂着脸，把牙签儿伸向那颗坏牙。

“是啊，太累了，我的心都要挤扁了。我下辈子说什么也不念书，更不进城，就守在农村，守着那山那水过一辈子。”家烨说着把围裙解下来，顺手扔在橱柜上。也没有换鞋，使劲儿推门走进卧室，随手又轻轻地关上。

淑慧愣眉愣眼看着家烨，说了一句“神经病”，然后把牙签儿裹在纸巾里，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身走进客厅，打开电视，看起韩剧。

家烨躺在床上，没有开灯，任泪水肆意流淌。他的心仿佛被放在开水里，随着水浪上下翻滚，就要被煮熟了。

从去年结婚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妈妈，就连过年也没有看到。“妈妈，你在哪？一个人过得好吗？儿子不孝，老天你惩罚我吧。”随手拽过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客厅。其实客厅里看韩剧的淑慧早已哭得稀里哗啦，哪还关注家烨的举动？

家烨这样哭不止一次，也不止一次地回忆着成长的过程。五岁那年，妈妈抱着刚刚懂事的家烨哭着说：“儿啊，你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家烨看着躺在棺材里的爸爸，他不懂什么叫悲伤，看着妈妈哭，也就跟着哭。随着一点一点地长大，从妈妈的口中知道了爸爸的事情，妈妈说爸爸是在家里盖房子时被檩子砸在头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家烨上学了，他还真用功，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两名。妈妈起早爬半夜侍弄家里的那点儿地，农闲时候就养一些鸡鸭鹅，添补家用。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家烨渐渐懂事了，他看着妈妈，心疼地说：“妈妈，你这样辛苦，我不想念书了，我帮你干活。”

“那哪儿行呢？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进城过好日子。妈妈累点算啥？”

这天，家烨妈妈挑着一担柴往家走，正赶上家烨放学，看着妈妈瘦弱的身板夹在两座小山一样的柴草中，家烨哭了。回家后，家烨搂着妈妈的脖子说：“要不找个叔叔帮帮你吧，我看张叔叔对你挺好的。”

“这孩子说什么混账话，我再累，也不用别人来帮，你就好好念书，别瞎操心了。”

妈妈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太辛苦了，她真的希望有个人帮帮自己，她也知道老张对她有意思。可是她不能，因为家烨，他怕家烨受委屈。

那年，家烨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妈妈乐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她把家里的地租给别人，房子也找个人给看着，领着家业来到县城里。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天家业上学后，妈妈除了清扫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外，她就转战在大街小巷。垃圾箱就是她的战场，在她看来，那不是垃圾箱，那就是她儿子的学费和她娘俩的生活费，就是一箱箱金子。

妈妈白天翻垃圾箱，晚上把捡回来的废品分类。夏天还好过，到了冬天，妈妈的手就像紫萝卜，开春儿就成了冻疮。家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

妈妈知道家烨正在长身体，学习也累，所以每天换着样给家烨做吃的，每次都让家烨先吃，家烨走之后他才吃。一次，妈妈买了家烨最喜欢吃的猪排骨。看着家烨吃得津津有味，她满足地笑了。

家烨看妈妈没吃，就喊妈妈一块吃。

妈妈赶紧说：“妈妈不忙，你先吃，吃完了，好好睡一觉，下午才有精力学习。”

家烨吃完后说：“妈妈，我还有点儿题没做完，我先去学校了。”然后背起书包就出了门。

“妈妈你就吃这个。”

家烨站在门口时，看见妈妈拿黑面窝窝头蘸排骨汤吃得津津有味。妈妈不和家烨一起吃饭，让家烨心里纳闷。于是撒谎去上学，半路偷着回来看到这一幕。四十多岁正是女人的黄金时期，可在那烂树根一样的手和沟壑纵横的脸上，有的只是岁月留下的沧桑。家烨没有哭，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三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一张重本大学录取通知书让娘俩抱头痛哭。妈妈偷偷卖掉家里的房子和土地，给家烨凑够学费。妈妈又跟着家烨去了他上学的城市，妈妈还做她的老本行。家烨利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日子好过了许多。家烨在学校成绩突出，刚毕业就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他们退掉了狭小阴暗的地下室，租了一套宽敞的楼房。

家烨满怀信心地对妈妈说：“妈妈，不久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房了，你再也不用捡破烂了，让您老人家也享享福。”

正在娘俩规划着未来的时候，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家烨恋爱结婚的问题。家烨处了几个女朋友，都因为家烨没车没房，还有个没有工资的老妈而分手。妈妈得知真相后，对家烨说，这城里的日子我过不惯，我还是回乡下老家吧！

家烨反驳说：“这怎么能行？你把我培养成人，不就是为了给您养老吗？我现在能挣钱了，可以养活你了，怎么能让你自己回老家呢？”

妈妈摸着家烨的头，心疼地说：“傻孩子，我在这儿，你就不可能娶上媳妇。”

家烨倔强地说：“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

妈妈一听急了，“你说什么混账话，你爸爸临走时一个劲地嘱咐，让我一定把你拉扯成人，给你娶妻生子，你不结婚哪成？”

家烨说，“找不到媳妇就不找，我就陪你一辈子。”

“可是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以后再处对象就说你是孤儿。”

“妈，我做不到！”家烨扑通一下跪在妈妈的面前，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是苦是咸说不清楚。

“做不到也得做，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

“妈，这是为啥啊？”家烨一直在哭。

第二天家烨起来时，妈妈的房间收拾的整整齐齐，妈妈却不见踪影，就连电话也没带。家烨找了好久，连妈妈的影子都没看见。

家烨又一次恋爱了。女孩儿叫淑慧，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确立关系。

结婚那天，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一个角落里，那眼神里充满了爱和满足。婚礼结束后，家烨再向那个角落望去时，那个瘦弱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家烨的心就像被刀子剜的一样疼，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情愫，是爱，是恨，是悔，是愧，是内疚，是自责，他说不清，泪水不自然地流下来。

结婚后，家烨一直想找机会和淑慧说妈妈的事，可是每次鼓起勇气后，妈妈的眼神就出现在他面前，于是他就像被放了气的皮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一次，家烨试探着说，“要是有个妈妈多好，咱们上班儿，她好给咱们看家。”淑慧横他一眼说，“你妈妈都没了，你说那干啥？”

“如果有个妈妈，你会怎么办？”家烨偷偷观察着淑慧的表情。淑慧歪着头看着家烨，摸摸他的脑门儿说，你也不高烧啊。

家烨无话可说，所有的痛只能憋在心里，他不能让妈妈为难，可也不想让妈妈受苦。现实就是这样，捉弄得他抬不起头做人，有时候会在梦里惊醒，然后就是头痛，心痛，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烧烤着，人也瘦了，没有以前的精神。

4月30日，淑慧和家烨早早起床，收拾一下他们就出发了。家烨驾车，车里坐着淑慧，还有岳父岳母。一路上家烨没有说话，闷头开车，一路上的风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约两个多小时车程，到了目的地，此时太阳才刚刚爬上东山的山顶。景区内游人并不多，家烨躲避着行人，寻找着他们预定的酒店。这时，前面围着一群人，几个警察正在维持秩序。让一让，让一让，大家都远一点。家烨从车窗望过去，只见一辆车前面躺着一个女人。一身衣服虽旧，但也干净。旁边躺着一个大编织袋儿，矿泉水瓶散落了一地。女人的头发散在地上，头部有个伤口，正往外流血。一个交警在给120打着电话，另一个交警撩开女人的头发试试鼻吸，家烨整个人懵在那里。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他赶紧停下车，踉踉跄跄地跑到女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女人的头，仰头向天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这时，淑慧和她的父母也走过来，听着家烨撕心裂肺的哭声，淑慧仿佛明白了什么，她走到家烨跟前，哈腰扶抱着女人，转头骂道：“家烨你个混蛋，还不赶紧送妈去医院。”

这时，120也赶到了，在大家的帮助下把家烨妈妈抬上车。淑慧一直握着女人的手，家烨妈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漂亮的儿媳妇。

淑慧柔声说：“妈，别害怕，治好病我们一起回家。”

家烨妈妈喃喃地说：“嗯，回家……”幸福的泪水从眼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