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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源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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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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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在东达山等我||朝颜

大雪在东达山等我

朝颜

 

 

天地苍茫,整个世界只剩下皑皑白雪了。

没有人知道,大雪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开始启动了铺排的程序。它是如此慷慨,如此不管不顾,仿佛将天上的白云全都铺开在了人间。宽阔的公路,连绵的群山,往左看,往右看,往前看,往后看,尽皆是白茫茫一片。

此时正值盛夏。在赣南,我们的家乡,气温已高达40摄氏度,人们正在火炉中煎熬。

这一天,我们从芒康出发,经左贡,穿过了盘曲回环的山路,路过了藏族的村落,被草原上的帐篷、牦牛、河流吸引,被山巅上的云雾、森林、瀑布吸引,偶尔发出一声惊呼,或者一声无以言表的感叹。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预见一场大雪的到来。即使我们有时候穿着短袖,有时候穿着秋裤,有时候还需要披上羽绒服保暖。我们还知道,冰雪是高原的长住居民,这一路上,总有一座连着一座的雪山迎面而来。

只是,在行走川藏线G318以来的有限经验里,雪山,一向是只可远观而难以企近的。

我不知道,大雪会坐在路的那头等我。

传说世界上有一条天路,通往西藏。现在,我们正奔走在天路上。这是一条笔直的通向东达山垭口的大路,它既缓且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区别于整个G318行程中翻越的蜿蜒之路。

举目远望,云朵的白和雪山的白仿佛完全融为一体。天和地之间,唯被山峰那饱满修长的曲线画出了一条柔美的分界线。

我常常觉得,高原是离天空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藏区,每一座雪山都是藏民心中的神山,每一座神山都住着万能的神灵,生长着动人的故事。虔诚的朝拜与忠实的信仰,使雪山蒙上了一层愈加神秘的色彩。

许多年以来,我抱定一个信念:西藏,是一生必去的地方。我希望领着我的孩子,行走在朝圣的路上。风尘仆仆,而内心富足。

有的人将艰难和危险告诉我,有的人因为害怕放弃了心中的梦想。他们不知道,为了这一次出发,我已经攒足了勇气,攒足了期待。

清晨,我们以馒头、稀饭填饱肚子。自成都出发进入G318以来,除了夜间必要的休息,我们多数时间奔走在路上,一日三餐,变得简单而将就。我们的胃被一次次轻慢,然而我们却一天天地享受着视觉和精神上的盛宴。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对于一个南方人,无疑是一份异常丰厚的圣域之礼。

 

这是一场没有预谋的与雪山亲密接触的大戏。

行程单里并没有玩雪这一环节,我们没有理由要求领队的司机为我们停下车来。我以为我只是经过东达山,像无数次经过某一座山某一条河那样,远远地观望,以车游方式记载我们的所见。

或者,偶尔停下车来,站在刻有海拔高度的标志性建筑物面前,拍一张照,打一次卡,然后匆匆上车离开。

据说,川流不息行走在川藏线上的人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证一场大雪将东达山覆盖。在夏天,多数时候只有风,不停歇地吹过东达山,吹过一个个气喘吁吁的路人,吹过一张张干燥泛红的面庞。

我领着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坐在一辆越野车上,听她们交谈、唱歌,玩诗词接龙游戏。整个的旅途,她们都以这样的方式打发在车上的无聊时光。

突然对讲器响了,传来前车司机马师傅的声音:“要不要停下来打雪仗?”

三个女孩瞬间停止了喧闹,她们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显然属于意外惊喜的讯息,并立即用尖叫表达了她们的兴奋。

我握住对讲器,将女孩们的欣喜若狂传递给了马师傅,也传递给了坐在他车上的几位孩子妈妈。

上午1044分,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说说:“准备停下来打雪仗。”有人担心:“悠着点,这可是高原呢。”有人提醒:“小心高反,高原上不宜剧烈运动。”

的确,东达山是我们整个行程中海拔最高的山,山体也最悠长最缠绵。它位于西藏自治区昌都市左贡县境内,垭口海拔实际高度5130米,是川藏南线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垭口。

最重要的是,东达山还有一个别名——生命禁区。山顶的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30%,当山下的澜沧江河谷还是30摄氏度的炎炎夏日时,东达山垭口的气温已是零度以下。稀薄的空气,极低的温度,加上高原反应,令多数人望而生畏,不敢久留。

而我们,却要在这里打一场雪仗。

两辆汽车在东达山垭口的平台上停下来,我们几乎是冲出车子的,像八只急不可耐扑向丰盛食物的饿狼。绵延而辽阔的雪域,对我们构成了极致的诱惑。从出生以来,我们亲历过的大雪屈指可数,更别说打雪仗了,更别说有一座无边无际的雪山任我们驰骋了。

我们像奔马一样跑向雪山,跑向那银装素裹的世界。这时候,恨不得自己就变成一个球,在雪地里尽情地滚啊,滚啊。我们那彩色的棉袄和围巾,多么像雪地里的鲜花,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在茫无际涯的白布之上夺目怒放。

然而最鲜艳的事物莫过于铺开在雪山上的经幡。在藏民们心里,经幡中的红白黄蓝绿五种颜色,各有各的寓意,代表着他们敬仰的天地万物。经幡上,印有一行行的经文,当风吹过经幡,就像把布条上的经文念诵了一遍。风每念诵一遍经文,都是为人间一次祈福。

我们就在这经幡之下,任厚厚的雪没过我们的鞋子,任猎猎的风吹乱我们的头发,任稀薄的空气控制我们的呼吸……

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玩雪吧。只要大雪还在我们的眼前,只要亲人还在我们的身边。

 

面对这个常人恐避之不及的“生命禁区”,像我们一样长时间停留的人不多。

多么好啊,此刻我们完整地拥有了一座气势磅礴的雪山。我们在雪地里疯跑,大笑,抓起雪团随意地朝每一个人砸去,我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抛弃了平日的矜持。打吧,打吧,使出浑身的解数打雪仗吧。我们知道,那些俗世里所有的戒律规约,都与这丰沛的大雪格格不入。

孩子们唱起了《冰雪奇缘》里的插曲《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她们在雪地里画爱心,画笑脸,滚雪球,将白雪划拉在一起,要堆一个大大的雪人。这样的欢乐时光于她们而言,并不会太多。自从一头扎进校园,重重的书包、写不完的作业就伴随着她们成长的整个过程。

记得女儿上一年级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薄雪。她像打了鸡血一般冲到操场上,不知怎么才能表达心中的兴奋。在此之前,她只在图画书里见过雪花,在童话故事里认识了雪人。她也想堆一个雪人,可是所能积攒到的雪太少了。

如今,时间欠她的一场大雪,在东达山等待着她,拥抱着她,任由她尽情地赏玩,尽情地泼洒,偿还她一个十八年不曾圆满的梦。

每个妈妈都在呼唤自己的孩子,用镜头捕捉孩子的笑脸。仿佛孩子的欢乐,远比自己的欢乐要有意义一百倍。

几个没带孩子出行的女伴将帽子抛向空中,制造出各种姿态拍照留影。美,是需要记录,也值得记录的。人至中年,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遇见美景的每一瞬,都值得深深沉溺。

在家庭和事业的双重羁绊中一路走来,每个职场女性的身心皆背负着太多重担。这轻松自在完全沉浸于自我的时光,太难得,太珍贵。

当热闹和新鲜劲过去,我静静地走到一个角落,在雪地里写下自己的名字,一遍一遍。或将手掌深深地埋进大雪中央,任那种砭骨的冷从手心一直传递到整个身体。

除了欢笑,我还要在这高原雪山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气息、温度,还有灵魂被净化的私心喜悦。如此,我才真正地与5130米的海拔比肩,真正地与这场大雪有了生命的联结,真正地和这沁凉的雪、呼啸的风、低低的云融为一体了。

雪是圣洁的,雪同时又是冷酷无情的。在东达山上,我看不见一棵草、一匹马、一个帐篷。也就是说,没有一种生物,能够在这里恣意地活下来。世界上,总有一些地方,人类可以攀登,可以征服,却不可以长期生存。进入高原,我们学会的第一个词,叫做敬畏。

置身于茫茫的雪山,仰望无边的苍穹,人显得何其渺小。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在恶劣的高原环境下,不宜兴奋,不宜蹦跳,不宜大喊大叫,不宜剧烈运动。而这些,我们无一例外都做了。一切仿若梦境,仿若神迹。

上天如此厚待我们。没有一个人发生了高原反应,没有一个人头晕头痛恶心,也没有一个人迫使大家缩短了欢乐的时光。我们自由自在地待在这里,甚至没有吸一下氧。

好像风一直在为我们送来氧气,好像那不停掀动的经幡一直在为我们做着祈祷。

 

雪山为证,我还需要记录下两个由陌生到熟悉的人。

领队马师傅是青海西宁人,当我们疯子一般在雪地里嬉戏时,他正蹲在雪地里,无比敬业地为我们拍照片,拍视频。我知道,他还会见缝插针地将拍下的素材制作成视频,一条一条地发布在他的朋友圈。

此刻,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常年在高原上奔走,他说,不知道冷为何物。整个行程中,我们经历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温差交替,不停地添衣减衣,唯独他,永远是一件短袖,以不变应对万变。

马师傅以旅游业为生。从他的朋友圈里,人们看到的总是美景、美人,配以动听的音乐。这一路行来,我才知道光鲜的背后,现实中的他却是舟车劳顿,经历着各种艰辛和无奈。

如果能够日复一日辛苦地跑着车,他应该还是很快乐的。可是最近两年,疫情让他的旅游生意举步维艰。就在我们出发去成都会合前,他与另一位师傅开车从西宁经兰州,跑了四五百公里,眼看就要进入四川境内,却被告知不能从那儿经过,只得强压下委屈和火气,掉头绕高速。最令他难受的是,此前没有一个告示,通知他们此路不通。费油,费钱,费时间,还有长途的辛劳,让他欲哭无泪。

“再这样干下去,老婆孩子都得跑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熬吧,等疫情结束就好了。”我说。除了安慰,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几年,我们一次次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却又都无能为力。

为了省钱,马师傅经常是安顿好我们住宾馆,自己就去挤七八个人一间的通铺。他从不跟着我们吃大餐,总是一块青稞饼、一碗兰州拉面就喂饱了自己。

活着,有多艰难就有多坚忍。

我暗暗地想,一定要尽可能地为他多推荐些客源,只要奔跑在路上,总会有新的起色。

而另一位在雪地上遇见的陌生人,却给予我一份别样的了悟和感动。

他姓顾,一位90后的年轻人,我姑且称他为小顾吧。我正蹲在雪地里写字的时候,他就在我的近旁吭哧吭哧地挖一个雪坑。

没有任何的铺垫,我们很自然地攀谈起来。

他说,要将与一位姑娘的恋爱纪念物,埋葬在东达山,埋葬在最圣洁的雪域中。而他,是一个患了癌症的人。他读懂了医生的判断,知道自己余生能享用的爱情和光阴,已经不多。

在抵达大雪山之前,他已经骑行了十一天,臀部也已磨破。每一天,他都在服药坚持着,目的地是拉萨。所有人都反对他的冒险行为,包括那个姑娘。而他只是想,再不上路,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无法给予她更多的爱,剩下的时间,只够他去朝一次圣。此后,就让佛在人间爱她吧。

我默默地倾听着年轻人的讲述,不知不觉,泪水便浸湿了眼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但是我对他伸出了手。两只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个陌生的人,从此不再陌生。

那一刻,我对人世的爱意,多了一层理解;对不屈的生命,又增添了一份敬意。

我想,当一场大雪在东达山等我时,活着并热爱着的一种力量,也在余生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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