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火车
王先佑
叶子转学到天保小学那天是星期一。
天保小学一共有108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人数逐级减少:一年级26人,到了六年级,只剩下13人。人都去了哪儿?镇上的学校,县城的学校,外面大城市的学校。总之,只有人出去,没有谁回来。所以,当校长在升旗仪式之后介绍叶子时,操场上响起的掌声像是雹子落在了屋顶上。看上去,叶子好像被这掌声吓到了。站在旗杆下的她,两手揉着衣角,嘴唇有些哆嗦,眼睛里透出怯生生的光,像是一只惊魂未定的小鸟。
介绍完叶子,校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但是,六年级同学最关心的问题,校长却都没有说,班主任方老师也没有说。比如,叶子为什么要转来天保小学?她以前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她以后会去山外的城市读书吗?第一节课刚下课,亚男、武林和冬果就围住了叶子。他们嘁嘁喳喳的,一个个问题像一支支利箭,让叶子难以招架。叶子好像还没有从早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回答得支支吾吾,零零碎碎。当他们问到她的爸爸妈妈时,她眼里竟然还有了泪花。最后,他们只搞清楚了这样一件事:叶子的爸妈去外面做生意,家里没人照顾她,就把她送到天保村的姑妈这里上学。
大家多少有些失望。不该这样简单啊,这一点儿也不好玩。叶子应该有些故事,应该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应该说一些他们没听过的话才对啊。然而叶子偏偏没有。她不仅没有什么稀奇的故事要说,还那么爱哭鼻子,见过的世面、懂得的知识似乎也不如他们。于是他们都散了,虽然还是有些失望,但是已经释然了:对一个转学到天保小学的女生,你还能指望从她那儿得到多少乐趣呢?
转学生叶子头上的光环消失了。很快,六年级的学生们就好像把她忘掉了一样,或者说,大家似乎已经不记得她是个转学生了。叶子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除了给天保小学这片水面带来几圈转瞬即逝的波纹之外,什么也没有改变。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除了回答老师的提问,其余时间都不怎么说话。她的眼神还是怯生生的。下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下晚自习回宿舍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人想要去找她说话,和她玩。
过完年有一段时间了。过年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妈妈从外面的大城市带回来很多东西,有零食,有玩具,也有图书。这会儿,零食吃完了,玩具差不多玩腻了,一些新鲜的话题也变得乏味了。只有课外书还没有看完,但是他们都不想再看了。他们开始谈论即将到来的清明,因为武林的爸妈清明节会从深圳回来。武林的爸妈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只在清明节的时候回老家。武林当然是盼着爸妈回来的,他指望他们能和别人的爸妈一样,给他带回来玩具和零食。他们每次回家都是那么匆忙。爸爸带武林上坟,妈妈带武林走亲戚、买东西、拍照,再把照片发到朋友圈,这样,他们的任务似乎就完成了。他们从来没有像亚男和冬果的爸妈一样,在暑假或者寒假时把武林接到他们打工的地方住一段时间,连提都没有提过。清明节一过,爸妈就又成了陌生人——假如有一个陌生人每年都会在某个时候带着礼物来看武林,他一样会对他心生期待。
可是,离清明节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呢。关于这个话题,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可说。但是,他们顺着这个话题说到了深圳,说到了深圳的地铁、世界之窗、欢乐谷,还有野生动物园。三个人里,只有武林没有去过深圳。但是他在电视里见过深圳,偶尔也听爸妈说起过这个地方,所以他觉得自己对深圳是有发言权的。他说,你们知道深圳最高的楼房吗?告诉你们,是地王大厦。但是冬果纠正了他的说法。
“不是地王大厦,是平安大厦。我还在平安大厦的旋转餐厅吃过自助餐呢。”冬果的父母也在深圳,去年,有一个基金会组织来深务工者的留守子女游深圳,父母给他报了名,冬果竟然入选了。在那一个星期里,冬果去了不少好玩的地方。
武林瞪了冬果一眼。他觉得冬果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己抬杠。去过深圳又有什么了不起?亚男的爸妈在东莞,她也去过深圳,但她就不会像冬果这样显摆。
“别吹牛了。地王大厦有200多层,平安大厦是多少层?”其实,武林并不知道地王大厦有多少层。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吓到了:200多层,那得有多高啊。
冬果显然也被这个数字唬住了。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平安大厦的模样。他觉得,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有200多层这么高。所以,他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了。
“我不记得了,反正很高。我还在平安大厦上面看到过香港。”冬果有些得意。那天雾蒙蒙的,尽管冬果睁大了眼睛,他看到的香港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我也看到过,深圳湾公园的对面就是香港。”亚男说。
武林觉得亚男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言。他总不可能说自己在电视上也看到过香港吧?他挠挠头,发现隔着一张课桌的叶子正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们。武林仿佛遇到了救星,他问叶子:“你看到过香港吗?”他几乎可以确定,她会回答“没有”。
叶子似乎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眼神有些慌乱,像一头遇到意外的小鹿。她紧紧抿着嘴唇,眼睛望向窗外。
“我看到过夜行火车。”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大家都愣了。夜行火车。这四个字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把他们镇住了。冬果坐过飞机,亚男乘过高铁,武林只坐过叔叔开回老家的小车。但不管是跟飞机、高铁、小车,还是深圳的平安大厦比起来,夜行火车都像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事物。它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神秘。
“它从很远的地方开来,吹着长长的口哨,开进一个山洞。它打着很多红灯笼,明晃晃的,像一串发亮的珠子,也像一串闪闪的流星。等它开进山洞,世界又黑了。”叶子又说。
他们突然觉得叶子像是个诗人。难道不是只有诗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吗?看来,这个转学过来的女生到底有些与众不同。他们安静下来,眼前出现了一列夜行火车。它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像一串闪亮的流星。现在,除了夜行火车,他们觉得别的话题都没有什么意思了。过了几十秒,武林才想起来,他还有几件事情没有搞明白。
“你在哪里看到的夜行火车?”
“我们村里。在离我家不远的山上,就能看到铁路。”
“你每天晚上都去看夜行火车吗?”
“嗯。除了下雨,落雪。”
“你是和谁一起去看吗,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在家待着,一个人跑去看夜行火车?它有那么好看吗?你不害怕吗?你的爸爸妈妈不管你吗?”这一串问题,亚男已经在心底憋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她出去打工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回来。爸爸每天在外面忙到很晚,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等我看过了夜行火车,爸爸才会到家……他们没有在做生意,是姑妈教我这样说的。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没有人说话了。武林、亚男和冬果都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们和这个叫叶子的女孩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很快就决定,要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时候,你能带我们看一次夜行火车?”武林还在想象叶子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那串长长的夜行火车驶过时的情景。
叶子这次没有回答。她抿着嘴唇,目光看着窗外,眼神有些缥缈。他们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上课铃响了,方老师走进了教室。
因为夜行火车,武林、亚男、冬果重新认识了叶子。他们成了朋友,成了天保小学的F4。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武林、亚男和冬果都是让方老师头疼的调皮鬼,而叶子看上去是那么乖巧、文静。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吃饭,午休时一起偷偷溜出宿舍,到学校旁边农业合作社的果园看梨花。就连周五下午回家,他们也是一起走,等叶子到了她姑妈所在的村子,几个人才分道扬镳,各回各家。这让其他的同学都有些费解,他们不知道叶子有什么魔力,把这三个捣蛋鬼吸引到了一起。
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叶子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与此相反,武林却一天天变得沉默。上课的时候,他不再睡觉,不再做小动作,也不再给冬果、亚男递纸条,偶尔还会发呆,连方老师点他的名字让他回答问题,他也好像没有听到。直到邻桌的亚男拉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如梦方醒地扭头四顾,有的同学笑出了声。方老师再次喊武林的名字,他才站起身来。
“周武林,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武林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小心我打你妈妈的电话。”
武林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能不能不要打我妈妈的电话?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教室里静了下来。武林的表现,让冬果、亚男觉得奇怪。中午吃饭时,在亚男的追问下,武林才告诉他们:爷爷说,他的爸爸妈妈要离婚了。这个清明节,他们就要回来办手续。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亚男和冬果差不多同时追问武林。看上去,他们和武林一样感到意外。武林不说话。
“他们离婚以后,你打算跟谁一起过?”亚男问。武林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他们离不离婚,对你都一样。反正他们一年就回来看你一次。”端着碗想了半天,冬果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想到这句话能安慰武林,他便有些得意。
“不一样。你们不知道的。”谁也没有料到,叶子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听上去很有分量。三个人都抬眼看着她,她的眼里居然有了泪光。“不能让他们离婚。”她问武林,“你想他们离婚吗?”武林摇摇头。
“可是,他们就要回来了。”叶子说。
是的。清明节只剩下十多天,武林的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要是清明节能晚点到来就好了。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面什么都做不了。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不怎么说话了。草草吃过饭、洗过碗,他们回到了宿舍。这个中午,他们破天荒地睡了一次午觉,虽然武林并没有睡着。
周一上学,亚男带来了一张电影《狗十三》的海报。影剧院的广告车到村里巡游,见人就发海报,亚男也得到了一张。这周五,镇上的影剧院要放映这部片子。亚男看了剧情介绍,看到那个父母离婚、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13岁女孩李玩,便想到了武林。这个星期天就是清明节,武林的爸爸妈妈快要回来了。清明节过后,他们就要去县城办离婚手续。到那时,武林就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了。也许,他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请武林去看《狗十三》,他应该会喜欢。他肯定会喜欢。因为,武林还从来没有到电影院看过电影。当然,她要把冬果和叶子也叫上,谁让他们是天保小学的F4呢。
中午吃过饭,亚男把海报拿出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你有钱买票吗?”冬果问。
“你看看,这是什么。”亚男在兜里掏了一阵,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从爷爷奶奶的钱包里偷偷拿来的。一张电影票二十块钱,买四张票,还能剩下二十块呢。”
“你不怕被你爷爷发现了?”冬果问。
“不怕。顶多我下个月不找他要零花钱呗。”
“那行。你请我们看电影,我请你们吃爆米花,喝可乐。”冬果也在自己的兜里掏,掏出一把零钱。
他们四个人再次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这秘密是那样刺激,又那样美好——他们打算周五下午逃课,去镇上的影剧院看《狗十三》。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疯狂的举动。他们的心情如此矛盾: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这个秘密从嘴巴里蹦出来——如果让老师知道了,他们将没有机会完成这次令人激动的冒险;一边又希望能够与别的人一起分享这个秘密,让他们知道自己可以这样胆大包天,这样无拘无束。四个人里面,数武林最兴奋。他不再老是想着很快就要到来的清明节了。甚至,假如时间流逝得比以前更快一些,他也不会太介意。叶子呢?她看上去比以前快乐一些了,眼睛里整天亮闪闪的。
在漫长的等待中,星期五终于到来了。中午,等查房老师一离开,亚男、叶子和武林、冬果就背上书包,悄悄溜出了学校大门,顺着村村通公路向镇上出发。一路上,他们像是一群从笼中放出的小鸟,自由自在,叽叽喳喳。武林让亚男关掉了她的电话手表,他担心方老师或者亚男的爷爷奶奶打电话找她。
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赶到影剧院时,《狗十三》早已开场。他们匆匆忙忙地买了票,电影院没有爆米花和可乐,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跑到街上的商店,一人买了一瓶可乐。他们终于坐到了电影厅的椅子上。影厅很大,但观众很少,显得空荡荡的。这时候,李玩的爸爸已经开始打她了。他掐住李玩的后颈,把她拖进客厅,扇她耳光。李玩一边叫喊,一边大哭。亚男和叶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她俩也跟着李玩哭。武林这时候一边用屁股一下一下地蹭着软软的座椅,一边东张西望。他想搞清楚投到银幕上的光是从哪里来的,还想看看这个影厅有多少排座位,能坐多少人。这时,他的视线落到了亚男和叶子脸上,他看到她们的脸颊爬着两道泪水,还有眼泪正源源不断地从她们的眼眶里涌出来。于是他也把目光投向了银幕,很快,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电影散场了,他们从影院走出来。这时候太阳还很高,街道上升腾着温暖的气息和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花香,远处还有布谷鸟的啼鸣在一声一声地回响,好像是在提醒他们,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看上去似乎有些忧伤,就像是一不小心挥霍掉了珍藏许久的宝物,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幻想。
“你们想看夜行火车吗?”叶子停下来,仰起脸问他们。亚男请大家看电影,冬果请大家喝可乐,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向大家,特别是武林证明自己的友谊。她想起武林说过想看夜行火车。她也只有夜行火车。
“想看。但是,看完夜行火车,会不会太晚了?回去肯定会挨打。”冬果说。今天是周五,住读生都要回家。冬果害怕爷爷那双粗糙的大手。他的爷爷干过铁匠,那双抡过大锤的手落在他的屁股上,可真够人受的。
“反正我们下午逃课了,就算现在回去,也会挨打。还不如两顿打换成一顿打。”武林说。夜行火车让他又看到了希望。
“看完夜行火车,我们怎么回去?那么晚了,你们不怕吗?”亚男说。她也很想去看夜行火车,想看看它是怎么点着一长串灯笼,唱着歌儿、拉着哨子驶进长长的隧洞。
“叶子一个人看都不怕,我们四个人怕什么?我们可以走回来。如果不想走的话,还可以去叶子家里住一个晚上,对不对?叶子,你有你家的钥匙吗?”武林问。看到叶子在点头,他的心放了下来。
没用多久,F4就统一了意见:去看夜行火车。一种隐秘的快乐又在他们心头升起,他们重新变得激动起来。他们用身上剩下所有的钱,在镇上的超市买了零食和饮料,在叶子的带领下踏上了去看夜行火车的道路。这条路曲曲弯弯,穿过一座座村庄、绕过一个个山脚。但它究竟有多远,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话、吃零食、喝饮料,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暮色四合。好在,就在天空即将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时,他们赶到了那里。
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很累,也很渴——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把零食和饮料消灭了。这会儿,他们把书包垫在脑袋下面,趴在地上。刚刚钻出地面的青草的味儿,身边高高低低的树木上还没有舒展开的树叶的味儿,以及湿润的泥土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们的鼻孔。他们的前面是一面断崖,再往前就是苍茫的暮霭。武林从来没有看到过火车。他努力睁大眼睛,顺着叶子的手指,想看清前方山脚下那一头连着远方,一头钻进隧洞的铁路。他仿佛看到两条铁轨,在夜雾里隐隐闪着白光。
“夜行火车什么时候来?”武林问。
“还要等一会儿。它跑得很快,声音很大,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候,一整座山好像都在震动。但是等你看到它,一转眼又不见了。它要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他们怕就在说话的时候,夜行火车开过来,又开走了,以至于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楚它的模样。他们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那列远道而来的夜行火车,想象着它一路上经历了怎样的风尘仆仆,穿越了怎样的河流与山川。但是,他们都已经很困了。他们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意志来驱逐困意,但亚男还是睡着了,接着是冬果。听着冬果的小呼噜,武林还在心里笑话他,想把自己新学到的成语“叶公好龙”送给他。但是很快,武林也掉入了梦境。只有叶子没有睡。她在谛听着动静,想在夜行火车到来之前,把他们一个个地叫醒。
“呜——呜——呜呜——”夜行火车终于从远方驶来。它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撕开夜的幕布,呼啸着冲进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这时,叶子轻轻翻了一下身,发出一声短短的呓语。浮在半空的露气被夜行火车的汽笛声震落,沾湿了四个孩子的脸。
世界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