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活动||何葆国

神秘的活动

何葆国

1

走出奎坑小学，颜春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块校牌的底部破损了一小角，几年前被一辆农用车撞的，至今也没更换。那时春生刚刚上一年级，班上有11个同学，到了二年级变成8个，三年级变成5个，四年级只剩下他和小妮两个，上了五年级小妮没来，据说她父母亲带她进城了，也不知是读书还是帮忙带刚刚出生的弟弟，全班只有春生一个人，他没有同学了。前些天，父亲突然从城里回来，告诉春生一个好消息，下学期要把他转到城里的学校去读书。春生一听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现在，上学期结束了，放假了，过完年父母就要带他进城读书了……

春生眼眶有点潮湿，他低下头往前大步地走。离开这个学校，他内心里还是非常喜悦的。学校里的老师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两个，学生也越来越少，他一走，五年级就没有学生了，一年至四年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这么大的校园就像村子一样，人越来越少了，住的人少了，有的房间门上都挂了蜘蛛丝，空旷寂静得让人心慌。现在好了，他要进城读书了……

2

第一次走进新的学校，颜春生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好像突然间闯进一个热闹、陌生的世界，幸好父亲一手搭在他的背上，推着他往前走，不然他可能都迈不开腿了。长长的通道，两旁是整齐的小树，宽阔的大操场，耸立的教学楼，还有古香古色的图书馆……校园里那么多人，一些男生在人群中穿梭奔跑，女生都穿着漂亮的裙装校服，他的眼睛看不过来了。有诧异的眼光落到他身上，他便怯怯地低下头。

父亲告诉春生说，这次他能顺利转进城里读书，是父亲获得“马铺县最佳外来务工人员”称号，县长特批的奖励，虽然不用花一分钱，但这是父亲十几年打工心血的回报，来之不易。其实这事父亲过年时就说过了，每听一次，春生感觉心上就多压了一块石头。

春生是班上唯一的插班生，班主任刘老师把他安排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桌。同桌叫施大猛，几乎高出春生一个头，眼光冷冷的显得不够友好，从上往下扫了春生一遍，说：“听说你老爸是所长？”

春生一愣，老爸是扫厕所的，叫所长似乎也可以，便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前排两个同学都比春生高，他不能坐着，要抬起屁股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老师讲课用的是纯正的普通话，不像奎坑小学的史老师，一下子闽南话一下子客家话，普通话又满是地瓜腔，那标准的普通话让他的耳朵听得很舒服，但脑子里还有点理解不了，好像一道美食，好吃是好吃，却一时难于消化。

放学了，春生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通往校门口的各个通道上都是人，挤挤挨挨，他在奎坑小学从没看过这么多人，这让他想起有一次大雨过后，跟着爷爷走进竹林里，地上劈哩啪啦挤满了冒尖的春笋。全校的人一下子冒出来挤在通道上，就像奔腾的大河一样。春生感觉很震撼，在这大河面前，自己不过是一滴水……   

下午班会课，刘老师说，学校将在期中考之后举办一次学生活动，什么活动暂时保密，每个班级将选拔三至五名学习成绩优秀、表现良好的学生参加，希望同学们一起努力，争取获得参加活动的资格。什么活动？还保密！这引起了同学们的好奇心，大家吱吱咕咕地议论开了。或许这正是刘老师想要的效果，她进一步鼓动大家说，努力吧，少年！

春生心里暗暗想，这是个机会啊，我要在班级里好好“亮相”一下。可是，自己学习成绩中等，近期内能否有大的提高，他没有一点把握，只能从别的方面多努力了，可是要怎么做？心里也没有底。

放学回到家里——也就是在城里租住的旧房子，旧厂房改建的一个大房间，木板分隔成两间卧室，做饭和吃饭都在通廊上搭盖的铁皮屋里。母亲炒了一盘青菜，把中午的玉米大骨汤热了，叫春生过来吃饭。春生坐在卧室的床板上，面前摆着一张写字桌，面对摊开的作业本，一个字也没写。母亲喊了两次，他应了，却没有挪一下屁股。母亲吃完饭，匆匆赶去上晚班了，父亲没有回来，一定又在加班。春生想了很久，拿起他的枕头，从枕头套里取出一只信封，里面装着他过年赚到的红包和平时卖废品的钱，只有一张百元大钞，其他都是零票。他想起昨天看到的班级图书角，那里的书都翻旧了，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捐献新书了，是不是把这二百来块全都拿去买书？他心里很犹豫。每天放学走回家，路过包子店、烧烤店，那飘进鼻子里的香气总是让他突然间走不动了，看到有的同学买了包子，一咬就是滋的一声，他几乎都要流口水了，但最后还是忍住，拔腿向前狂跑起来……这些钱就是这么抵抗“诱惑”省下来的，就这么全花出去吗？春生想了又想，一咬牙，还是决定了……

刘老师看到图书角的新书，高兴地说，这是新来的同学为我们奉献的爱心。全班同学的眼光唰地转向后排，春生似乎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施大猛被所有的眼光看得不自在，连忙指着春生说：“是他，是他。”

这天上学，春生小跑着往三楼教室走，在一楼转台，他看到施大猛手扶着楼梯，瘸着脚，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你怎么了？”春生停下来问道。

“昨晚不小心把脚崴了。”大猛不好意思地说，他的左脚没有穿袜子，脚踝上贴着药膏。

春生似乎想也没想，说：“我背你。”就蹲下身子，双手往后揽住大猛的裤腿。大猛说着“不要”，但是已经被春生背了起来。

“我自己走。”大猛说。

“我们是同桌，我帮你是应该的。”春生屏着气说。背上的人好重啊，他咬紧牙关就往上走，走几级台阶停一下，接着再往上走，额头上都冒出汗来了。

把大猛背到三楼放下来，春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心里说，你就不能少长点肉啊，幸好我在村里干过农活。他扶着大猛一步一步走进教室，同学们看着这一高一矮的二人组合，觉得很有趣。

放学后，春生坚持要背大猛下楼。大猛说：“我这座大山，万一把你压扁了怎么办？”他坚决不让春生背，春生只好扶着他慢慢走下楼，走出校园走回家。

大猛家在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离春生家的租房也不远。春生跟他约定，下午来找他一起上学。有了春生的搀扶，大猛走路不再一瘸一拐，感觉自如多了。到了教学楼下，春生不由分说，背起他就往上走。

“不用了，我自己走呀。”大猛说。

春生埋着头往上走，把全身的劲都使到了腿上，一蹬一蹬，一口气走到了三楼。

第二天上学前，春生又来到了大猛家门口。大猛说：“我们一起上学可以，你就不要再背我上楼了。”春生变把戏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陀螺塞到大猛手里，说：“让我背吧，帮个忙啦。”

“我能走啦，脚不那么肿了。”大猛说。

“再让我背几趟吧，算我求你了。”春生推着大猛的胳膊说。

大猛瞄了春生一眼，说：“要是我脚不痛，我背你还差不多，你这么瘦巴巴的，哪来的气力？”

春生脑子一转，说：“对了，我太瘦，所以我在练、练体能啊，所以，你就帮我吧！”

走到教学楼下，春生还是趁大猛不注意，背起他就往上走。大猛想到收了人家的陀螺，还是让他背了。

这天上午放学时，学校广播里播放了公开表扬五年四班颜春生同学不畏艰难，背受伤同学上教学楼。春生听到广播时，正扶着大猛走出校园，大猛抽出手来，说：“其实，我能走了……”

春生连忙竖起一根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

下午又到了教学楼前，大猛推开春生，独自往前走去。春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赶上了他，扶着他的胳膊说：“学校广播都说你是受伤的同学……”

“我现在好了。”大猛说。

“求你了，让我背你吧，”春生压低声音说，因为周边有不少眼光看了过来，有几个还是同班同学。

大猛站住不动了，眼光看着春生，感觉不大明白。

春生说：“算是帮我的忙吧，我要练体能嘛，求你了……”

大猛说：“你要练，操场上跑步啊。”

春生说：“那不够，我主要练脚力，就是要爬楼梯……”

大猛说：“练脚力？这是怎么回事？”

春生笑了一笑，说：“这是神秘的活动。你就帮个忙吧。”

3

“五年四班的颜春生同学是新来的插班生，他很快融入班级，主动为班级图书角添置了图书，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十多天，每天背受伤的同学上三楼教室……”

在期中考过后的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公开表扬春生，突然校长说：“来，春生同学，你站起来给大家看一下！”

春生低着头，满脸都红了，他站起身来，感觉身上聚集了一千多双的眼光，全身都快要被眼光烤熟了。

“大家看到了，春生同学个子很瘦小，而他背的是一个大块头的同学，这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做不到的啊，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校长大声地说。

春生坐了下来，坐在旁边的大猛用脚踢了他一下，两人会意一笑。

春生想，校长都表扬了，那个神秘活动一定有我的份。接着政教处主任宣布各班推荐的优秀学生名单，不用说，颜春生在里面。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心里暗自乐开了花。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校长声音洪亮地宣布神秘活动是：“走进土楼——城乡孩子手拉手！”

走进土楼？春生心里咚地响了一声，我刚刚从土楼进城不久啊！

校长继续说：“我们要组织优秀同学走进土楼，跟土楼的同学们座谈交流，体验土楼的风土人情，这周星期六上午八点出发，土楼乡奎坑小学！”

春生脑子里轰的一声，奎坑小学？我刚刚离开奎坑小学不久啊……他原来以为神秘活动是到大城市参观、游览科技馆、海洋馆什么的，没想到却是到土楼体验生活……春生想，我还要体验什么？我都生活十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