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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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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壶||李宏川

乾坤壶

李宏川

  

 

民国二年,鄱阳湖口双钟镇出现了个挑担走村串户的男子,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容清瘦,摇着铜铃,专门替人包铜箱角,打铜锁、铜门扣,做铜壶、铜盘、铜烘筒等铜器,人们都叫他铜匠。后来,铜匠在镇东门口租了间门面,正式开起铜器行。 

铜匠自称名叫屈世坤,安徽池州人,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兄妹俱亡,他才孤身一人流落到双钟镇。那时安徽年年发大水,经常有灾民来湖口逃荒要饭,大家对屈世坤所言并不生疑。县城以前也没有铜匠,他正可以满足人们娶亲嫁女、做屋上梁及日常生活方面对铜器的需求。渐渐地说着一口外地话的屈世坤就在双钟镇生了根,落了户。民国九年,三十八岁的屈世坤娶妻王氏,王氏年方二十,夫妻恩爱,次年生育一女,取名屈凤枝,屈世坤视若珍宝。 

马万和曾跟人说过,听口音铜匠不像是安徽人,倒像是湖北人。马万和是做药材生意的,常年走南闯北,在湖口算是有见识的人。那以后,有人经常看见屈世坤和马万和一起在德胜酒楼喝酒,马万和也再没与人提过屈世坤是哪里人的话。屈世坤是外地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到底是安徽的还是湖北的,镇上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人去追究。 

屈世坤打制的铜器耐看耐用,款式新颖。一块铜料到了他手上,他总能根据客户要求,合理安排所打器具大小,不多不少,充分利用。铜是贵重金属,打制铜器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件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找屈世坤打铜器需要预约,铜盘、铜碗之类的器皿一般提前个把礼拜就行,而铜水壶、铜烘筒、铜烟壶、铜锁等则要个把月时间。倒不是一定要打这么长时间,而是屈世坤对每件打制好的铜器都要放上一些日子,不时拿到手中这里敲敲,那里打磨一下。等顾客来取货时,必是屈世坤最满意的作品,自然也难找出什么毛病。 

大型铜器具量身定做,而箱角、门扣、汤勺、鞋拔、耳挖之类的小件,屈世坤则会早早打好一些备着,用细麻绳系了挂满一面墙。都是他在闲暇时随心所欲打造,样子五花八门,图案有龙凤呈祥,有风花雪月,也有才子佳人,琳琅满目,煞是好看,顾客可以随意挑选。对顾客有特殊需求的,屈世坤也可以专门打制,他就专门为北门街汪胖子酒坊打过洗脸盆大的虎头门扣,一只虎头分为两半,一边门上安一半,合上门就是一只整虎头,须眉尽现,虎虎生威,镇守宅弟。 

马万和又约屈世坤德胜酒楼喝酒,酒酣耳热时,马万和说,江湖传闻,清末年间,湖北黄石也有一姓屈的铜匠,祖传技艺,善打铜壶,他曾为朝廷专门打制一种名叫“乾坤壶”的转壶,内设机关,使用者可以随心所欲,神不知鬼不觉调换壶内酒水,朝廷用这种“乾坤壶秘密处死过不少谋逆大臣,不知你可否知道? 

屈世坤摇摇头,说,坊间传闻,不足为信。 

马万和继续说,听湖北的朋友告诉我,后来朝廷用屈铜匠打制的乾坤壶害死了湖北黄石骆知府,而骆知府是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又曾对屈铜匠一家有恩,屈铜匠深感愧疚,多次为骆知府喊冤。朝廷为了平民愤,也为了灭口,于一个雨夜派兵潜入屈铜匠家,当晚屈铜匠一家八口死了七口,只有小儿子趁乱逃走,从此隐姓埋名,杳无音讯。 

屈世坤端起酒杯说,如今都已民国,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去管它,喝酒,喝酒。 

马万和喝下一杯,环顾四周,凑到屈世坤耳边,压低嗓音说,我看你手艺高超,非比常人,能否为我打一只“乾坤壶”,让我收藏把玩? 

屈世坤“砰”地放下酒杯,正色道,我看你是喝多了,这种害人的玩意我如何会做?即便会做我也是断不会去做的。今后请休要再提此事! 

马万和讪讪道,我也是一时好奇,说说而已。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屈世坤的女儿凤枝年已十八,长得风摆杨柳,如花似玉。马万和有一子名叫马昆,十九岁的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偏偏马昆就相中了凤枝。马万和向屈世坤提亲,想和他结儿女亲家,屈世坤虽和马万和为朋友,但他深知马昆浪荡公子本性,便婉言谢绝。为避免马万和再度纠缠,不久,屈世坤为凤枝定下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鄱阳湖上游都昌县糕饼房李老板的次子。 

这年夏天日军占领湖口县,日军少佐菅野带领一中队日军驻扎在县城石钟山上。次年春,日伪湖口县维持会成立,马万和趋炎附势当了汉奸,被任命为维持会会长,马万和相劝屈世坤出任维持会副会长,屈世坤严辞拒绝。兵荒马乱的,屈世坤和都昌李老板一商量,准备春节两家将儿女婚事办了。 

偏偏就出了事。这天凤枝正和母亲王氏在厅堂做针线活,一队日军突然闯了进来,说奉菅野长官命令,要带凤枝去石钟山问话。王氏拼命阻拦,被日本兵一枪托打昏在地,等她醒来时,凤枝早不见了踪影。 

在铜器行做事的屈世坤得知消息,大惊失色,料定凤枝这一去凶多吉少,他连忙包上大包银洋托马万和打点周旋。马万和一口应允,可是,直到第三天,凤枝才被放下山来。 

 

第二天一早,马万和登门造访。屈世坤双眼布满血丝,端坐厅堂冷冷地问,马会长前来有事吗? 

马万和眼睛滴溜溜转悠一番,见并无异样,才放心坐了下来。说,凤枝能平安回家,我在菅野太君那可是说尽了好话的。 

屈世坤面无表情地说,那真得谢谢你! 

马万和说,谢倒不必,谁让我们多年的交情呢。是这样,菅野太君相中了你家凤枝,特命我来传话,要你马上中止和李老板家的婚约…… 

屈世坤脸上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没有答话。 

马万和上前拍拍他的肩,同情地说,屈老板,不是我说你,当初要是你听我的话,将凤枝许配给我家马昆,何来今日之忧。 

唉!马万和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话又说回来,也是好事!你我都是从商者,商人趋利,知道孰轻孰重,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你屈老板算是攀上了高枝,今后少不了你家的好处我马万和日后还得仰仗你关照呀。 

屈世坤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仿佛被马万和说动了心事,他说,菅野太君喜欢凤枝,是小女的福分,虽说不是明媒正娶,但必要的仪式还是要的。还劳烦马会长从中牵线,请菅野太君来我家,我们共进晚餐,略表薄意。 

马万和抚掌道,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屈老板不愧为聪明人! 

傍晚时分,菅野中佐带着一队日军在马万和陪同下如约来到屈府。屈府早已张灯结彩,门楣之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屈世坤站在大门前恭迎,厅堂正中酒菜已经摆好,王氏独自张罗忙碌着。 

菅野一挥好,随行日军一字形排好,就将屈府围了个严严实实,他则和马万和迈步进了厅堂。 

屈世坤满脸堆笑,拱手道,太君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这菅野是个中国通,他傲慢地摆摆手,说,客气的不必,我的小美人在哪叫她出来见我。 

屈世坤说,太君别急,我略备了酒菜,请太君品尝。小女正在内室梳妆打扮,一会儿就出来侍奉太君。 

菅野哈哈大笑,哟西!哟西!我看看我的小美人。边说边推开房门,一挑门帘就要进去。 

屈世坤一把拦住,连声说,小女尚未妥当,请太君稍安勿燥。 

房内,凤枝身穿红袄,发髻高高盘起,正背着身对着一面铜镜,身形婀娜多姿。菅野高兴地说,好,好,我们先喝酒,美人快点出来。 

马万和点头哈腰说,太君请,太君请。 

三人落座。桌上摆了六盘四碗,三只铜杯,一色的纯铜打制,盘沿荷花绽放,碗边日月生辉,杯中沉鱼落雁,精美的餐具,配上鸡鸭鱼肉,还有湖口特产鄱阳湖螃蟹,可谓色香味俱全。菅野围着餐桌转了一圈,点头道,闻听屈老板是湖口有名的铜匠,今见你家餐具,果然是名不虚传呀! 

屈世坤淡淡地说,过奖,过奖。太君请。 

菅野上座,屈世坤和马万和打横作陪。屈世坤吩咐一旁站立的王氏,说,拿酒来。 

王氏端来一个闪着黝黯光泽的铜壶,筷子般高,肚肥腰细,壶盖顶端掐丝盘龙,栩栩如生。菅野眼睛一亮,一把站起,贪婪地盯着铜壶说,哟西,太精致了!边伸手来接铜壶。 

王氏手一哆嗦,那壶里的酒溅出几滴,落到菅野的军服上。马万和慌忙站起,用手帮菅野揩擦,一边呵斥,怎么这么不小心! 

菅野眼睛只盯着铜壶,连说,造型精美,做工细腻,好壶!好壶! 

屈世坤说,此壶系我家祖传,太君如果喜欢,等会儿喝过酒就将它送与太君。 

菅野高兴地冲屈世坤挑起大拇指,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屈世坤趁机对王氏使眼色,还不快帮太君倒酒! 

三人铜杯中都倒满,酒是北门街汪胖子酒坊酿的糯米酒,散发出醇郁的清香。 

屈世坤端起酒杯,说,感谢太君对小女的抬爱,在此我敬你一杯。 

菅野端起杯却又放下,摇摇头说,不,不,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俗,你当先干为敬。 

马万和一旁点头,太君说的对,先干为敬,先干为敬。  

屈世坤笑着说,好,好,我先干。说完一饮而尽。抬眼望着菅野。  

菅野却又说,马会长为中日友善劳苦功高,屈老板也得敬上一杯。  

屈世坤伸杯,王氏又倒上一杯。屈世坤盯着马万和,一字一句说,马会长是湖口的精英,我理当敬上一杯!说完又是一干而尽。  

菅野和马万和看着屈世坤连喝两杯,面不改色,方才放心端杯吃喝起来,一旁王氏连连加酒,很快菅野和马万和都喝得面红耳赤,满嘴秽语。  

菅野大叫道,屈老板,快叫美人出来,陪我喝上几杯……这件事马会长功劳大大的,想到我在湖口孤身一人寂寞,为我介绍了凤枝这么美貌的女子。 

马万和望望屈世坤,对方正双眼瞪住他,眼中的光如同剑一般寒冷。马万和浑身一凛,嘴里尴尬地“嘿嘿”两声。 

一旁,王氏眼圈开始发红,她以手拂面掩饰着。屈世坤见状对她说,你进房去,领女儿出来陪太君饮酒。将酒壶给我。  

接过王氏递过来的酒壶,屈世坤先将自己的酒杯加满,停顿一下,再给菅野和马万和的酒杯加满,他端起酒杯,望着马万和说,太君来湖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如今又看上小女,可谓对屈某恩重如山,当然,这也多亏了马会长抬爱。你看,我们是不是一起敬太君一杯?  

马万和含糊点头,对,对,我们一起敬太君。  

菅野端杯狂笑道,你们,都是大日本的良民,希望以后精诚合作,为大东亚共荣努力。  

三人的铜杯重重地碰到一起,菅野和屈世坤同时一饮而尽,马万和端杯犹豫着,眼睛望向酒壶,似乎在思索。 

屈世坤紧逼,怎么,敬太君的酒马会长不喝? 

菅野“通”地放下铜杯,圆瞪双眼呵斥道,快快地喝掉,我还要与美人喝酒呢。 

马万和预感到什么,却不敢违命,咬着牙一干而尽。 

就在马万和放下酒杯的同时,菅野一阵抽搐,头一歪断了气。马万和心说不好,中计了!抬眼望对面屈世坤却端坐如常,铁青着脸望着他冷笑。马万和想站起,叫门外的日军进来,无奈浑身瘫软,口不能言,他挣扎着伸手指向桌上的酒壶,很快眼睛也瞪得死鱼一样。  

屈世坤起身,拍拍身上的长袍,朝瘫在椅子上的两具尸体“呸”了一口,提着酒壶起身往房间走去。  

 

王氏正搂着盛装打扮的凤枝,泪水长流。  

凤枝从石钟山回来,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平静地将父母请到厅堂上首坐好,自己则伏身下拜磕了三个响头

凤枝拜过父母,闭上房门,任由父母怎么召唤也不出门。直到半夜,屈世坤听到房中动静不对,心中一凛,和王氏合力撞开房门,只见凤枝已于房中悬梁自尽。

王氏上前搂住女儿,号啕一声,昏了过去 屈世坤双眼赤红,强忍泪水将凤枝尸体放下,望着含冤死去的凤枝说,凤儿,你安心先去吧,待爹娘为你报仇后,就随你而去。

于是利用马万和,请来菅野赴宴。为了迷惑菅野,屈世坤特意将凤枝的尸体端靠在铜镜前的椅背上,从门外望去,就好像她正在梳妆打扮一般。

凤儿,爹为你报了仇,菅野死了,马万和也死了他们都死了,都死在我们家里。他们是为你陪葬来的。现在,我和你娘也要陪你去了。  

说着,倒上两杯毒酒,对王氏说,女儿是我俩的骄傲!我要放鞭炮,为我女儿正式发丧

鞭炮的炸裂响彻黑夜笼罩的双钟镇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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