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上的泰山
闫 语
一
我知道,我的电话必须是畅通的。
如果有其他人打电话给我,我会非常诚挚地告诉对方,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并且在第一时间很有礼貌地挂断电话。我知道,你可能随时把电话打过来,或者你已经打过很多次了,却始终没有接通。
二
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你写下第一封书信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事情总是这样,我每一次都是专注而深情地给你写信,就像在讲故事: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在路的转角,一片洁白的茉莉花瓣飘落在我的头上,随即顺着发丝滑落到地面。某一个细雨的黄昏,一辆出租车在马路上等着我,一架飞机在飞机场上等着我。某一次旅行,我刚刚放下行李,还没有脱下外套,就看到了窗前有一株你喜欢的合欢树。某一首歌,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我还坐在夜色里,望着窗外的寂静,想着自己的心事。终于,我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来到了离你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菏泽,也是离泰山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菏泽。
是的,你就住在泰山脚下。
我不记得,我们的相识是源于你对北方冰雪的向往,还是我对泰山的情有独钟?我也不知道,泰山和冰城,这两个名词,哪一个更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我知道的是,当一座山,从我的视野向云里消失,而云影又在我的视野之外,在山的视野之外,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出现了——泰山。这是一张你在日观峰上拍摄的照片,你把它邮寄给我,你说,这是你觉得最满意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一直想要去的泰山。
对于我来说,泰山是一座神奇的山,一座屹立在照片上的山,一座存活在文字里的山,一座反复出现在你书信里的山,一座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山,一座我想要抚摸的山。你说,你抚摸过。你说,泰山上的每一级台阶,每一块石头,每一阵风,每一朵云,甚至是每一处山泉和山泉边的小草,你都曾经温柔地抚摸过它们,它们都是你的朋友,你们一起迎接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也时常感受着彼此的喜悦与哀愁。
你说,泰山脚下有一座樱桃园,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樱桃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果子,让来到这里的人们,心情如天空一样明亮。这时候,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泰山,仿佛能看到手持香火的历代帝王,神情专注,在祈求江山安定兴隆的同时,也同样心系着百姓的平安喜乐。如今,历代帝王早已远在时间的另一边,现代人登山多为看景,看红日初升的壮观时刻,也看脚底下被云雾弥漫的那些像骰子块似的山峰。
你说,如果来到泰山,一定要品尝一下这里的煎饼,香软可口,营养丰富,它的独到之处就是得益于泰山水的滋养。你说,泰山有三美,以水为先,不但泡茶清香可口,生喝没有异味,烧水壶上也不会结水垢,只有用泰山的水孕育出的五谷杂粮,制作的煎饼,才是闻名于世的泰山煎饼,才具有了泰山的风骨和气韵。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泰山挑夫的背影,那压弯了扁担的担子里,一定装着泰山的煎饼吧?那么,在山顶上吃煎饼又是一种什么感受呢?香软可口的煎饼里是否已然有了空旷的味道呢?那么,我想到“空旷”一词时,人就如同鸟儿一般,即使没有翅膀,也可以在峰峦叠嶂中飞行了吗?鸟儿们三五成群地被泰山拥在自己的怀抱里,所以,它们也把泰山安放在自己的心间了吧?就像这些泰山挑夫,每天往来于山里,他们知道自己有手而不能飞,有眼睛而不能同时眺看八方的风景,人在石阶上爬行,心却早已融入到山里的每一条溪流,每一声鸟鸣。泰山,就是他们自己。
你说,泰山始终站立在那里,倾听着人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你说,泰山是人类的始祖,盘古虽然已经成为神话,但是他的思想还在,他的气息还在,这山上的树木生长着他的头发,这山上的风就是他在呼吸,这山顶绝美的日出就是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在注视这简单而美好的世界。山,就是人的经历,人的证明。泰山静静地屹立在那里,为了让人类的经历也复杂一点,让人看清自己,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去体会一个含辛茹苦的过程。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或是黄昏,当泰山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它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岱宗,而是你可以促膝谈心的朋友了。
你说,在泰山脚下生活了这么多年,近来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去泰山运水的行列。他们带着各种形状的装水器具,或肩挑,或手提,或背包,从山脚下或半山腰装上甘甜的泉水运回家。慢慢地,运水的队伍成为泰山一道别致的风景,许多路过这里的人最后也成了运水的人,他们的身影在泰山的阳光之下,充满了节奏感的过往。
你说,泰山是仁爱的。你说,泰山是禅意的。你说,第一次登泰山并不算什么,但也并不因此而不算什么。你说,一个人与山水的缘分,就是一种会意。山水的清新,行走的锻炼,唤醒我们去思考生命呈现的那一瞬间,一座山,一片水,加上一个“我”,才有了此时此刻这样的一个自己。
你说。我听。
三
杜甫是真的看见了泰山的,他一个人看,由远及近去看,从山脚下爬到半山腰去看。看到了泰山山脉的绵延辽阔,他说,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看到了泰山的雄峻磅礴,他说,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时,他仔细远望,见群峰云生,仿佛有归鸟入谷,他说,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他想象自己将来登到山顶所能见到的景象时,他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看到了泰山的神奇秀丽,也看到了自己的远大抱负和崇高理想。就在那一刻,他看懂了泰山,也看懂了自己。所以,泰山依旧是泰山,而他已然开始走向伟大。
李白也是看见了泰山的,他看到的是一个神话传说的泰山,是一个可以在诗中幻化出亦真亦幻仙境的泰山。他登上了泰山,看到了泰山更广阔、更深邃、更完美的神妙之处,也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人生理想和人格向往。也许是泰山感受到了李白多年来的踌躇满志,于是在四月登泰山之后的那个秋天,他突然奉诏入京,有了可以一展抱负的机会。所以,泰山不只是泰山,它可以是神话,也可以是现实。
“而泰山模糊得如同我第一位友人的灵魂”,这是美国诗人庞德《比萨诗章》里的诗句,读到它,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位朋友,他是在火车道边长大的。他说,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火车旅行的,只是觉得自己是被远方抛弃的人,所以一直想追上去看看,可是一到了目的地,却又发现,故乡已经成为另一个远方。他说,有一年夏天,他乘坐的火车路过泰安,看见了泰山的头和肩膀,不免骤然一惊,后来连上半身和下半身也看见了,整个车厢里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肃穆起来,他觉得那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神一般的敬畏。可火车只是叹了一口气就驶过了泰山,泰安站也重新成了一个遥远的地点,而泰山依然是杜甫的泰山,依然是李白的泰山,以至于后来有十几次机会路过泰山脚下,他都因为泰山太深奥,太空灵,而不敢去打扰它天启般的沉思。
想到这些的时候,忽然发觉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样貌了,但是却可以清晰记得他向我描述过的泰山,比如杜甫的《望岳》,比如李白的《游泰山》。是的,泰山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它可以是人们出发的借口,也可以是人们归来的理由。它可以被深埋在记忆中,任凭时间的敲打,也可以漫游在时间之外,随便人们写写画画,哪怕黎明的光线早已被夜晚涂改过。
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孔子说的“仁者乐山”的“山”,指的就是泰山。我把这个想法和别人说起时,大多数人都是一笑了之,偶尔有几个朋友照顾到我的情绪,会默默地看着我点头,却不多说一个字。后来,有幸读到诗人车前子很多年前的一篇散文,里面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泰山在他见过的山中,肃穆庄严,天性一副仁相,用人的脸相来形容它,不是尖嘴猴腮,不是瓜子脸,不是鹅蛋脸,像是国字脸。他说,澳大利亚最有影响的现代派画家伊安▪费尔韦瑟,在一九三三年,从上海去往北平的途中路过泰山时,灵感突发地下了车,在泰山得到了天赐神示,于二十八年后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寺庙》。这幅画尤为难得的是,画家表现了在西方当代绘画中极为罕见的深奥与空灵的宁静,唤起的是精神生活内在的清静与和谐。
我忽然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再倒流,那么,在费尔韦瑟登上泰山的那一天,在山脚下他会不会已经遇上了孔子?然后两个人因了泰山的缘故,摒弃了国籍和理念上的分歧,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泰山,就来到了半山腰?这时候,那个想象着登上山顶就可以一览泰山盛景的杜甫,正在专注地吟诵着《望岳》,声音吸引了刚刚到来的两个人,一声赞叹之后,三个人相视一笑,随即结伴继续向上攀登?当他们经过了一段最险要的山路,终于来到了山顶,眼前豁然开朗的一瞬间,李白的身影已然等在那里了?
是的,所有关于泰山的故事里一直不缺少这样的人,也许是他,也许是我,更有可能是你。时间只有通过故事才会被铭记,泰山,也不例外。这座屹立在时光交错中的山峰,它的众说纷纭的故事中,让人无法分清哪个是现实的场景,哪个又是梦幻般的假设。如艾略特所言: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最令人惊心的是,流逝的不是时间,也不是泰山,而是我们。
四
很多年了,我所有关于你的想象都具有一座山的形状。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把你邮寄给我的那些泰山的照片随身携带,总觉得被你安放在照片上的那些隐秘花朵,早已成为了一种时间的禁忌,在那里,分分秒秒都重叠着内心的远方,一个你所在的远方。
你说,远方除了遥远,也许什么都没有。我看未必。于是,我开始了旅行。相对于喧嚣的白天,我更愿意夜晚出发,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我能感觉到世界在半梦半醒地晃动,或者夜色用一匹黑色的绸缎,充当着我座位旁边的那块小小的遮阳板。很多时候,我认为我乘坐的火车或者飞机应该是一位男性,它带着茂盛的荷尔蒙气息从粗粝的北方出发,到达吴侬软语的江南以后,就变得感性而温柔起来。那么,如果目的地是泰山,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多年以后,当我真的要一步一步走向泰山走向你的时候,是不是只是为了那一句久违的“你好”呢?这些,我说不清楚。
我同样说不清楚的还有你。如果没有你邮寄给我的那些书信和那些泰山的照片,我真的有点怀疑那个生活在泰山脚下的你,是不是我虚构出来的,只是我对泰山的一场幻觉和向往。你说,在想象的空间里,远方是被赋予了个人认知的远方。所以,多年以前,年少懵懂的我才会在信里问你,远方到底长什么模样?你很久才回信给我,除了你拍摄的几张泰山的照片以外,竟然没有一个字。也是从那几张照片开始,我好像明白了,远方真的不应该像中央大街或是太阳岛这么近,不应该只是走上半小时或是一小时就能够到达的地方。比如泰山,比如你。
当我在心里用传统的方法来计算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时,看见的是一座山的高度,纵览东部沿海区域,它的确居高临下,超拔于鲁中南群山之上,仿佛茫茫广野上的“东天一柱”。它昂首挺胸,神态安然,偶尔也会有沮丧的瞬间,一会儿被云朵遮住了脸庞,一会儿又被接踵而至的游客惊扰了清梦。你说,远方用旅行伪装了一生一次的旧地址。而我更愿意相信,远方就是时光的慢意象,它似乎更适合用来设置悬念,在离散文一米远或是诗歌三米远的地方,有多少回忆,就有多少个你在等着与我重逢。
五
一个人,如果只是存在于书信里,他就不会忙碌于冒险和日常生活,他可以是散步的树林,是灯光的颜色,是东西的声音,是一个街角,是很多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甚至是故事的一角,是这个世界上,在某个角落正在发生着的一个故事。
一座山,如果只是存在于照片中,它就不仅仅只是一座山,它可以是一种记忆,甚至它也不仅仅是一种记忆,它可以是一种旅行的情感,是心灵的脚步,是潮湿的灵魂,是许多盏灯熄灭了又有许多盏灯亮起来,是远远没有结束的阅读和体验。
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离你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菏泽,也是离泰山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菏泽。我知道,我的电话必须是畅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