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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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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的探戈||丁龙海

酒醉的探戈

丁龙海

                                                    

 

 

 

疫情再次退去,解禁的城市又有了生机,看快手抖音或头条,没谁再神经质地捕捉新冠病毒了,朋友圈里更多地关注着江南的暴雨,泄洪的江河。一夜之间,洪区几万人转移安置了,这难度远远大于疫情的封城。这本是振奋人心的事儿,我牙疼腮帮子肿了,消炎药吃了十来天,仍没什么疗效。妻怀疑吃了假药,我也心存芥蒂,药店的药谁能保准呢?

疫情期间,医院推出了网上挂号,不仅要带上纸质的24小时核酸,而且还限号。挂号操作简单,在手机上点开连接,填写姓名身份证号,显示出了当天最后一个号,我果断抢到手了。

下午两点半的号,一点多我就到了。在车场泊好车,就到门诊大楼前的树荫下抽烟,等着时间。七月的北方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今年是闰月,暑季拉长了。那个萎缩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伸手向我要烟,打死我也想不到,他竟然是陈鹏。我惊悚地瞅着他。他脸色苍白,黑着眼圈瞅我,手颤抖着伸过来说:“不认识了,烟,烟,给支烟。”

我愣住了,他额头的月牙疤痕提示了我。于是,我调侃中带着戏弄,递烟点火说:“怎么变成这样?吸毒了?”

“早戒了。”陈鹏贪婪地吸着烟,将身子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样子,拿烟的手一直在抖。

怎么看,他都像影视剧里的大烟鬼,瘦骨嶙峋衣装不整,头发像路边的杂草,还有一股腐蚀味儿。

开玩笑呢,别当真。”我为刚才的戏弄后悔,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陈鹏笑道:“这鬼天气真热,渴吗?我没戴口罩,你到超市帮我买两瓶啤酒。”语气里带着乞求。

我看了下表,时间尚早,又问:“还需要什么?”

“带包烟吧。”陈鹏犹豫着说:“一般的就行。”

超市在路对过,我同情地看了眼陈鹏,就快步去了。我能感觉到,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对于一个病人,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是陈鹏呢!

陈鹏是我的发小,曾经也风光过,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满腹狐疑,无限感慨,脑海里涌现出三十年前的陈鹏……那是个周末,我休假回家,在村口遇到了他。毕业三年多了,我们第一次相见。陈鹏长高了,壮实了,肤色黑亮,长发搭在了肩膀上,一副很凶猛的样子。我知道陈鹏没考上技校,在青年点待业一年,招工到了作业队。

“你小子考上技校,也不请我喝酒。”陈鹏眯着眼瞪着我说。

“我不会喝酒。”我萌生出优越感,很快就后悔说出这样的话了。

“靠,都上班了,不喝酒,怎么在社会上混。”陈鹏讥讽着,提醒道:“三岔路边新开家饭店,肥肠溜得可解馋了。”

我嘴里流出了口水,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的六块钱。

陈鹏上前搂着我的肩膀,往路边走,聊起小时候的事。他一直否认,骗我家酒喝,反咬说是我诱惑了他,还说,你爸酒里泡的是根小黄瓜。我不愿意听,又能怎么样,本来我就怀疑瓶子里的人参。

我忘记那天说了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喝多了,怎么回家的,都不记得了。半夜起来喝水,摸兜里的六块钱还在。我感念起陈鹏,怎么变讲究了呢,找机会得回请一回。

陈鹏打小就嗜酒,还骗过我家的酒,来我家玩,就忽悠我说:“你爸喝的什么酒?”

高粱酒”我鼓足勇气,我听说高粱酒好。

“不可能,你爸一个瓦工,能喝这么好的酒?”陈鹏挑衅地说。

我急了,跑到厨柜抱来玻璃酒瓶,放在炕上说:“你看,里面还泡着人参呢!”

陈鹏猫着腰,端详瓶里那根白里泛黄的物件。他说:“真是人参啊?”说着,拔出了瓶塞,探鼻子到瓶口闻。他吸了两下鼻子,摇着头说:“不是高粱酒

我更急了,说:“不信,你尝尝。”我心里不服,陈鹏的爸是电工,能喝得起高粱酒,我爸差啥呢。

我被骗多回,是母亲发现酒少了,事情才得以了结。虽然被母亲胖揍一顿,我没感到委屈,至少陈鹏承认了,酒是高粱酒。我很难理解,酒有什么好的呢!辛辣呛口,和陈鹏喝了酒后,我才品出酒的滋味儿和神奇。

陈鹏神叨叨的,知道我在汽修厂上班后,冷不丁就出现了。这么远的路,不能饿肚子吧?我在食堂打俩菜,小卖部买瓶罐头一瓶酒,宿舍里就热闹起来了。面上看,陈鹏像个社会人,尤其是瞪眼睛,很唬人。同宿的刘禹又敬又怕,喝酒的时候,都看陈鹏的脸色。我不说破,很虚荣地有了胆气,有陈鹏在,真给我壮胆儿。

那是个机遇无处不在的时代,陈鹏就能抓住这样或那样的商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电子打火机多金贵呀,陈鹏就有个金色的,那种一甩发出悦耳金属声音的。草原上的干打垒渐渐消失了,红砖楼房拔地而起,陈鹏经常出没工地,找包工头喝酒。工地上青石、红砖、水泥堆积如山,陈鹏随时带车来拉,没多久,他就在三岔路口盖了饭店。

红砖青瓦,朝南的大厅,八张方桌,迎面的墙上,挂着红色的开业大吉,什么字体,我记不得了。大厅左侧有个单间,十人台的圆桌,椅子的罩是红色的,桌布也是红色的,和陈鹏那时的生活一样,色彩艳丽。

我第一次来饭店吃饭,是个周末。陈鹏的212吉普车坏了,让我来修。刘禹听到信,也来了,他说,鹏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儿。我心中不悦,怎么变成鹏哥了呢?又一想,刘禹愿意怎么叫,跟我什么关系呢,也乐得带个帮手,多有面子啊。那天,我没伸手,刘禹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还轻描淡写地说,小毛病,鹏哥,以后车坏了,需要什么件,我给你弄。

陈鹏喝酒,举杯就干,一般人受不了,但刘禹能跟上。

修车那次后,刘禹经常去饭店,比上班都勤,饭店的很多信息,都是刘禹传过来的。饭店来了两个小姐,陈鹏给留下了,说是当服务员,每天椅子坐在饭店门口,招牌似的……很多过往的司机眼睛直勾勾地亮了

我结婚那年,陈鹏出事了,饭店关门不说,还被劳教了三年。

听刘禹说,一个喝醉酒的警察,拔枪想吓唬人,没想到枪走火了,打死了一个人。但这跟陈鹏有什么关系呢?刘禹说,陈鹏干的那些事儿,如果赶上严打,都够枪毙。我不知怎的,为陈鹏庆幸,捡回了一条命。

时间是最公平的,不论富贵还是贫穷,都一分一秒地走着,没有快也没有慢。

我当班长那年,刘禹调走了,到生活服务公司当保管员。我特意请他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到了陈鹏身上。刘禹说,陈鹏出来了,停薪留职,到南方赶海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论关系,我和陈鹏是发小,刘禹算什么呢?我不是妒忌的人,脑子闪一下,就平静下来说:“这小子,回来也不来找我。”

刘禹说:“鹏哥可忙了,赶上好时代了,他要大展宏图,抓住机遇。”

这话我愿意听,打心眼为陈鹏高兴。我举起酒杯说:“刘禹,你脑子活,肯定有机遇的。”

刘禹笑道:“哥们儿,我不正是抓住了吗!看看你,上班一身油污,车底车上地爬,技术再硬,能当钱花呀!一个破班长就把你美够呛,到个人修理厂干一天,顶你一个月的工资。”

我心里动荡起来,嘴上却说:“我没大出息,您嫂子也这么说我。来,喝酒。”

我后来想明白了,我是被时间推着走的那种人,陈鹏和刘禹不同,他们是追逐时间的人,时间是什么?是金钱!是效益。

陈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是五年后了。南方的水土真好,从小皮肤就黑的陈鹏,怎么看都白净起来了。他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脑袋光亮。停薪留职取消了,陈鹏舍不掉工作,只得回来上班。

在我的眼里,陈鹏身上的变化,带着强烈的时代感,长头发、喇叭裤、扛着四个喇叭录音机,甩着金色的电子打火机,到当时的大哥大、红色夏利小汽车。

“在你身上,怎么看不到变化呢?”

“怎么没变,脸上的褶子多了。”

“我靠,这也算变化。”

“我们厂房变大了!”

“跟你有啥关系

我觉得陈鹏很没趣,但我不计较,小时候就习惯了。我破天荒提前了下班,钻进了陈鹏的小汽车。到了饭店,又见到了刘禹,穿着一身港台牛仔的服饰,很潮的样子。

我和陈鹏断了往来,缘于歌厅里的事儿。他神兮兮地递给我一颗药片,说吃了药跳舞不累。我摇头拒绝。刘禹凑近说,吃吧,可给劲了。我更加怀疑药有问题,说去卫生间,就逃之夭夭了。

此后,陈鹏再也没找过我,有时遇到刘禹,听到了一些消息……开歌厅,卖摇头丸,盗卖原油,陈鹏总是跳在浪尖上。

我拎了四罐啤回来,陈鹏迫不及待地抓过一罐,“叭”地扯开了拉环,昂脖干掉了。他满嘴沫子,脸色神奇地红润起来了。第二罐他喝得很慢,酒在口腔里含了一会儿,才咽进肚子里。我把云烟递过去,他接过去就撕开了封口,问我怎么不喝。我说开车,不能喝。

陈鹏的姐姐出现有时候,我才知道惹祸了。很庆幸,姐姐没有怪我,而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一一做了回答了,知道我父母不在了,姐姐就抹起泪来,骂陈鹏,说带他来,是化验血的,疫情关在家里,难得不喝酒了,现在倒好,化验做不了了。陈鹏喝着酒,美滋滋的,他的注意力都在酒上。我发现,喝了酒的陈鹏,手不抖了,精神很抖擞。

姐姐说,陈鹏肝硬化,中枢神经系统严重中毒,也就是酒精中毒,如果不戒酒,离死就不远了。

陈鹏突然说:“去年,刘禹约我去广西,我去了,那小子在干传销。我跟你说,就是让你提防着他,别把你套进去了。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要留个心眼,越实在的人,越容易上当,因为你这种人赶不上时代的节拍。”

我点着头想,刘禹早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再说,自己有什么好骗的呢?

陈鹏说:“很多人表面看上去实在,义气,你知道他骨子里怎么想的吗?尤其是电信骗子,连贫困学生都不放过,前几天网上报道,就有被骗自杀的女大学生。你肯定要问,警察不管吗?怎么管,很多都是境外犯罪,就是说内外勾结,防不胜防。

我为大学生痛心,恨骗子的恶毒,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地摇着头。

陈鹏说:“我离婚了……”

姐姐看着陈鹏,低声对我说:“他又发病了,喝了酒就胡说八道。”

电话响了,是总医院的护士站,问我到了没有。我说马上到马上到,匆匆和姐姐告别,小跑着去了。到了医院门口,突然发现口罩找不到了。

我站在台阶上,看到路边的陈鹏腿脚蹦跳着,舞动着双手,手里各有一只蓝色的口罩……姿态很熟悉,我想起来了,是酒醉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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