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

屋里，灯光不算亮，但似乎恰到好处，不太耀眼，也不昏暗，就如同母亲温柔的目光，轻柔地洒在我身上。我趴在床上，母亲举着小木锤，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背上。那力道轻柔、绵韧，不轻不重。依稀中，我仿佛回到小时候，趴在土炕上，母亲正用手轻拍着我进入梦乡……我喜欢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在老母亲面前受到慈爱的感觉，虽然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而老母亲，已是耄耋之年。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这辈子不容易！8岁时就没了妈。姥爷又再娶，而生下了5个孩子后，这个姥姥30岁左右又去了，而当时最小的舅舅才4岁，最大的姨不过11岁。作为家中的长女，6个弟妹的大姐，母亲用坚韧对垒苦难，用勤劳抵御贫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要和姥爷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又要为一家人洗衣做饭，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母亲用稚嫩的手操起针线，在豆大的油灯光下，为弟弟妹妹们缝缝补补。这样的日子，直到她出嫁。然而仍放心不下弟妹，经常回娘家帮助照料。

母亲个子较小，但她温顺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韧强大的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总是咬紧牙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生产队的稻田插秧时，由于身体原因，母亲不能和高手相比，但她绝不会落于人后，哪怕晚上腰腿疼得都无处放，但第二天，仍就继续出工。不管干什么农活，她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力争向前，耻于人后。听村里的老人讲，就是在晚上生我的当天，母亲还出了一天工。现在谈起此事，母亲总是说：咱不能让人笑话！

吃苦耐劳成为母亲性格的一部分。后来，上了年岁了，出于对母亲的照顾，队里安排母亲到离村很远的一块飞地上去看青——就是照看地的菜别让小孩子们偷拔了，别让附近的鸡鸭偷啃了。这在别人眼里是个轻松的活儿，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照看菜地之余，她坐在田里的坑渠旁，将里面的杂草拨得干干净净。这些事，当时的小队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到了年底，评公分时，小队长给母亲涨了公分。这下可炸了窝，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不干了——凭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和年轻人一样涨工分。几个人情绪激激动，怒气上了房梁，仿佛要将房盖揭开。这时，队长不紧不慢地说：要是论干体力活儿，赵娘是干不过你们，但为啥给赵娘涨公分，是人家眼里有活儿。平时干活踏踏实实，不偷懒耍滑，就拿看青这事来说，咱换了几个人了，谁像赵娘一样，把小沟子里收拾得像镜子面一样！你们谁没看见！——一句话，让众人息了声。

岁月的年轮悄然流转，将母亲的青丝漂白了，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但母亲坚韧的性格没有变，亲手操劳着，看着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照看着孙辈们一个个出生、成长。她也由当初的健步如飞变得步履蹒跚，那曾经清澈的眼眸变得有些迷离。特别是几年前老父亲过世后，她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老父亲过世后，母亲坚持独自生活，我们兄弟姐妹开始每日在老母亲那里轮流值班，照顾她。还是那次，我做饭时，老母亲颤巍巍地来帮我，我怕她不方便，就对她说：“您什么也不用管，就等着吃饭吧。”

老母亲怔了一下，没说什么，扭头进了屋。吃饭时，我看老母亲有些兴致不高。吃完饭，她又抢着去洗碗筷，我忍不住说：“您就坐着就行，嘛也甭管了！”

收拾妥当，回到屋里，看见老人坐在那里，看到我，似有些无奈地说：“老了，嘛也干不了了。”我心里一紧，瞬间明白了老人的心：那么要强的母亲现在认为自己没用了，别人不再需要她了。这是她痛心的领悟，对于老人来讲，是多么大的心灵的伤害！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才能让老人扭转低沉的情绪。就随口说起，后背近些日子感觉板得慌。母亲听后，立即抬起头说：“没事吧，来，我用小锤给你敲敲吧。”我听了赶快说好。

趴在床上，母亲坐在我身边，用小木锤从腿到背，细细敲起，绵绵软软，还不住问我，是敲重了还是轻了。我忙回答：“劲道正好！”。敲完后，我高兴地对母亲说：“老娘，您给我敲完了感觉好多了，倍儿舒服！”我看到老母亲眼里的丝丝快意，这快意也让我的心意达到了——老母亲感觉自己在儿孙那里还是发挥着的重要的作用的，绝不是无用之人。想到老人有这种感觉，我紧着的心也舒缓了许多。

从那时起，我特意让老母亲帮我干点活儿。做饭时，让老人帮我打打下手，老母亲也为自己能继续为孩子们做事，感觉自己有用而满足。而为我锤背成了我们娘儿俩的保留节目。每到我到老娘那值班的时间，忙完了家务，我就像个被宠溺的孩子般趴在床上，母亲就会用小锤给我敲背，从小腿到大腿，再到后背，一下一下，全部敲到，绝不敷衍应付，有时为保证“质量”，木棍小锤一起上。一次下来，大约四十多分钟。我怕老母亲累，劝她锤一下就好了，但母亲丝毫不为所动，坚持“时间不减”、”程序不减”、“力道不减”，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从小腿到后背，一项也不少，认真细致得可爱。炎炎盛夏，屋里气温很高（母亲怕凉，不开空调），我受不了，但母亲执意还要给我锤背，怕木棍直接打在身上疼，还要给汗流浃背的我盖个单子。虽然热得难受，但我也咬着牙不说，让母亲做完她的“工作”。算起来，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每当我的值班日，母亲就为我锤背，没落过一次。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我总是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会这样坚持为我锤背呢——只有自己的母亲啊，只有母亲才会为自己的孩子无怨无悔地付出。母亲是谁？她是最疼我们的人！有母亲在，我们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小时候，她的爱是陪伴是养育，长大了，她的爱是等待是挂牵。有妈在，不管年岁多大，我们都是宝。

趴在床上，母亲细细的锤打又开始了。它让我忘却了白日里蝇营狗苟、屈辱荣耀，此刻，就这样在温暖的家里，在母亲身边，心，是放松的；情，是欢畅的。不管我多大，在母亲的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在母亲轻柔的捶打声里，我感受着身体与心灵的愉悦，感受着母爱带给我的温暖与慰藉，奉献与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