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春
父亲说:“刚才队长来了,说五队的羊圈进了狼,让咱队的羊倌晚上把羊赶回队里过夜,又特意给我增加了两个牛倌……”
听说有狼,我立刻睁开眼,看到父亲坐在破凳子上,紫红的脸上眉头紧锁着,他问坐在我身旁的母亲:“你和孩子回不回队里先住几宿?”
母亲为难了:“咋住啊?队里就一个大便炕,还住着个老更倌。”“不回。”母亲态度很坚决,“反正这屋你也加固了,再说,还有你们呢。”
“如果你和孩子不回队里住,我就把俩牛倌安排在羊窝棚里,好在离这不远……”父亲说完出去了。母亲坐在炕上凝神很久才下炕,她站在窗前,摸摸这,敲敲那,还围着窝棚走了两圈儿。
我们一家三口逃荒到小一队时,听说父亲放过牛,队长特别照顾,把我们安置到屯南大甸子的牛窝棚里,父亲自然成了牛倌儿,准确地叫“放牲口的”,因为牛和马混在一个群里。
窝棚坐落在讷谟尔河北岸的河湾里,背靠一条背河。窝棚是用土垡子垒起的,南墙高北墙低,一坡下来,上顺着几根椽子,铺上柳条子,抹上厚厚的泥,苫着草。像这样窝棚河套地区有一些,都是各队放牧用的。窝棚西南只十几米就是牲口圈(大伙都叫牛栏),被窝棚前窗时刻盯着。
牛栏四周挖了一人多深的壕沟,挖出的土堆在内沿上,形成了很高的防护壕,壕上围着木杆子。栏门朝东对着窝棚,横着密密的木杆子,用绳子锁着。牛马圈在里面,牲口出去时才打开。
讷谟尔河湿地是松嫩平原的一部分,地域广阔,流域绵长。那时,讷谟尔河流域不仅水草茂盛、泡沼星罗棋布,而且野生动物种类繁多。狼看中了这里的富饶,从小兴安岭来到这里生存,它们三五成群地在草原上猎食,人和家畜遭袭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正如父亲担忧的那样,狼真的来了。当晚,星星还没出全,就听到狼的叫声,母亲急忙到南墙的方格纸模样的木格窗前,我也好奇地挤去,我俩透着玻璃张望。母亲指着几对星星状蓝莹莹的小点儿说:“柱子,你看,那就是狼的眼睛。”
我顺着母亲指尖看去,看到黑夜中那几对蓝点儿,其中有一对儿还在移动,我半信半疑地说:“是萤火虫吧?”
母亲纠正说:“那上面飞的才是萤火虫呢。”
父亲开门说:“把门挂好,不管外边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保护好孩子。”
父亲先在牛栏门前点燃一堆干树枝,火星子飞起来,小虫也在四周飞舞。然后,他把四盏提灯挂在牛栏四角的木杆上,牛栏的四周朦朦胧胧地亮着。父亲敲起了铁桶,另两个牛倌闻声操着铁叉子赶来,三个人轮番敲打着铁桶绕着牛栏巡逻。
“为啥敲铁桶?”我问。
母亲说:“为了吓唬狼。”
这时,一轮明月从东边升起来,月光逐渐把我眼前照亮,星星稀疏,萤火虫及远处的蓝点儿看不到了。夜莺、狐狸的叫声不时传来。牛栏里躁动不安,牤牛闹圈、蚊虫叮扰,父亲间或也嗷嗷喊几嗓子,警告牲口。
直到那堆火燃尽,东方吐霞,才没了铁桶声。可惜我睡得早,早晨起来才知道父亲在外折腾了一夜,另两个牛倌也一直坚守,后来,父亲还捉了两只土拨鼠烧着吃,父亲说这要是喝点酒就美了。
父亲和两个牛倌边放牛边捡枯柳枝,母亲也帮着。枯枝左一堆右一堆堆在牛栏的周围。
天黑了,萤火虫在窗前飞舞,那几对蓝莹莹的眼睛又出现在我的视觉里,并伴着几声狼嚎,也许是牛栏里的牛叫声太刺激了,狼兴奋起来。我看到,尽管周围几处篝火已点亮,可是狼还是向牛栏移动。火光中我看到三四只灰狼前腿支着,耷拉着舌头坐在牛栏的南边,离父亲不远。
母亲身子抖着,手抓着我,问:“你看到狼了?”
我兴奋地说:“看到了,是大灰狼。”
“你怕吗?”
“不怕啊!”当时我反倒觉得狼很可爱呢。
这时,父亲主动出击,骑上栏门外的青骑马,边敲打着铁桶边喊着向狼冲去,这阵式吓得狼慌忙逃跑。见好就收,跑了一段,父亲返回来。
一个牛倌把身边白铝盆里的鱼穿在木棍上,在火堆上烤,另一个牛倌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瓶酒,拔出玉米瓤瓶塞子,三个人拿着烤鱼,喝起来,几个轮回瓶里的酒就剩下半瓶。
这时,几只狼又出现在火光里,有的静坐,有的在焦急地走动。这并没有影响大家的酒兴,他们面对着狼津津有味地喝着,并不断往火堆里添加枯枝。
狼又坚持了好一阵子,才悻悻地移出火光中。残月孤独地向西划去,牛栏笼罩在幽静的晨光里,灰堆里的牛粪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轻烟。
河面蒸腾着水汽,如烟似雾,飘飘渺渺。草色更加青翠,草尖儿挑着露珠儿。黄的、白的、黑的、花的,各色牛马点缀在宽阔的草原上。云朵慢慢移动,接连着遥远的天际。鸥鸟远比马背上的父亲轻松,散漫地从父亲扛着的鞭梢上飞过。燕子有的穿云驾雾,有的草尖儿上掠飞。
傍晚,父亲又把老洋炮(一种老式的枪,南方称土铳,北方称老洋炮。每打一枪都要重新把火药和弹珠从枪口装入枪膛,再发射。)装上火药和米砂(一种像黏米粒大小的铁珠粒儿)。一个牛倌建议装钢珠子,父亲说还是以恐吓为主,打死了狼会惹出更大麻烦的。
月亮出没在云朵里时,狼出现了。母亲喊我几次,我都不肯睡去,一直盯着窗外,其实母亲也没有睡意。父亲点亮了四角的提灯后,燃起一堆堆篝火,眼睛不住地盯着草丛,另两个牛倌在四周走动。“来了!”听到父亲的喊声,我才注意狼经常出没的方向。我看到几对小蓝灯正向这边移动。母亲急忙跳下地挤在我身边,她怦怦的心跳声响敲打着我的耳膜。
狼只短暂地观望了几分钟,也不顾一堆堆火光燃起,迫不及待地向牛栏逼近。父亲一边敲着铁桶,一边嗷嗷地喊着,另两个人也随声附和着。虚张声势并没有起半点作用,四只大灰狼弓着腰现身在火光中。几头小牛把头伸出木栏哞哞直叫,刺激了狼的欲望,不管父亲们的喊声怎么急,都不能阻止狼的脚步。父亲急忙翻身跃上马背,向狼冲去,只听一声枪响,狼四散逃跑,父亲急忙收紧马缰绳返回,把马放进栏内。走进屋往枪管里装药,又塞进了一大把自行车后轴承滚珠模样的钢珠子。
几声狼叫后,狼兵分两路,逼向牛栏。父亲喊道:“我在南面,你俩去西面!看来狼来真的啦!”两个牛倌按着吩咐急忙端着铁叉去西面迎敌,这时狼已经逼近父亲三四十米远,高大魁梧的父亲举着枪对着狼嗷嗷喊着,像个威武的金刚挺立在狼的面前。一只狼嚎叫了两声绷着身子向父亲靠近,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妄图拖住父亲,另一只狼已经绕开父亲向牛栏冲去。牛栏里骚动不安,马嘶牛鸣。西面的狼也窜到牛倌的眼前,两个牛倌手里挥舞着铁叉没好声地喊叫,其中一个牛倌还挑起火堆的炭火扬向狼,也没奏效。
就在一只狼向父亲发起攻击时,另一只狼已经跳进壕沟,正往内壕上爬,眼看就要够着木栏,牛马惊慌地往北边挤。父亲眼前的狼一个腾跃像箭一样射向父亲,父亲惊恐地灵机一闪,狼从身旁飞过,扑个空。狼迅速折回来,要进行二次冲锋,父亲顿觉情况严重。看来狼已经疯狂了,如果狼扑到我身上就危险了。而此时,那只狼已经爬上围栏,就要钻进圈里,一旦进了圈里狼的残杀就会开始。如果不解除眼前的危机,局面就难以收拾。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痛下了决心,枪口对准了眼前的狼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狼惨叫着,抢倒在父亲的面前。爬到牛栏上的狼一怔,迅速跳回沟里,跃上沟沿,闪电般地向父亲扑来,父亲握枪的手正在颤抖,他头轰轰响,恍惚间,他感觉一阵凉风袭来,左手臂钻心地疼痛,枪哐地掉在地上,同时,他被狼扯倒在地上,他想,这回完了,他嗷嗷叫喊着,一只手胡乱地挥舞着,拼命挣脱。另两只狼放弃了两个牛倌,飞速跑来,嘶叫着跑到那只躺在地上身体抽动的狼身边,吱吱叫着扯着狼腿往出拽,它们是在往出抢同伴。就在两个牛倌跑来时,父亲正被那只疯狂的狼死死掐住胳膊,一只狼腿重重压着他前胸,像木桩一样顶着,他感到窒息,任凭父亲怎么挣扎、呼喊,都无济于事。看到这,母亲哆嗦着瘫在地上,晕了过去。俩牛倌喊着冲上来,拿叉子戳向狼身,狼感到疼痛才松开父亲,嚎叫着躲开,另两只狼只把那只死狼费力地拖出一两米,大概是听到撤离的命令,才放弃营救。三只狼跑到几十米外的地方停下来,“嗷呕——嗷呕——”地嚎叫着,嘶哑、悲凄、绝望,像失去儿女的老妇人悲痛欲绝的嚎啕声,在静夜里回荡。
“老兄——怎么样?”一个牛倌边喊边把父亲扶起来。
父亲咧着嘴,掸掸身上的尘土,抖动了几下血糊糊的手臂,说:“好像有只手臂受伤。”两个牛倌急忙围着父亲查看,没有发现其它伤口。“哦,好险啊,你命真大!”父亲后怕地说:“我一直挣扎,多亏时间短,狼才没抽出口掐断我的喉咙;如果那两只狼不去救它们的同伴,我会被咬烂的……快,装枪——”
父亲不顾疼痛从口袋里摸出枪药和钢珠,递给一个牛倌,一个牛倌赶紧就地装枪,另一个牛倌急忙往火堆里添柴。火堆旺起来。父亲又端起装好的枪,两个牛倌也警惕地端着铁叉跟着。狼侧躺在地上身子抽动着,一个牛倌举着铁叉戳向狼,发现狼已经死了。牛栏里也安静下来,牲口们看着父亲。父亲的脸色更加沉重了,他说:“我们惹上了大麻烦。”
看到乌黑的枪口和端着钢叉怒目圆睁的两个牛倌,狼们放弃发起攻击的念头。它们绝望地叫着,一直嚎叫到东方破晓才慢慢离去。看到狼走了,父亲才舒了一口气。急忙回屋找破布包扎。这时,母亲才哆嗦着站起来,给父亲包扎伤口,“哎呀,都露骨头了!”边包扎边流泪。父亲牙床哆嗦着,满不在乎地说,捡一条命应该乐,哭啥?
天亮以后,队长和社员们都来了,赤脚医生给父亲红肿渗血的伤口洗净,撒上消炎粉,然后用绷带包扎好。人们把这只露着獠牙,耷拉着长舌头,毛尖儿发黑的灰狼抬到河边,去了皮。我还美美地吃到一顿狼肉呢。
父亲倒没有那么高兴,仿佛大难临头似的和队长商量了好一阵子。傍晚,七杆老洋炮被马车拉来,立在窝棚前。几个强壮的劳力在父亲的指导下试枪。这些枪都是大队出面在各个生产队临时借来的,各个叫响,砰砰的枪声在窝棚前炸响。母亲让我把耳朵捂起来,以免震伤。试完枪后,又装上火药和钢珠子,父亲虽然受了伤,但是作为总指挥坚持不下火线,算父亲共八个枪手,枪手们又把枪药和钢珠子备兜里一些。这时,天已经黑了,牛栏周围的篝火和提灯都点了起来,惨淡的光照亮了牛栏。
南边的草甸子上游动着一些蓝点儿,狼嚎声被小风吹过来,一声接着一声,叫声越来越近。父亲急忙让枪手跳进壕沟,作战前准备。父亲在牛栏周围巡逻,防止狼从背后涉过小河来偷袭。
母亲说:“不要怕,有你父亲呢。”母亲声音发颤,身子在抖。有这多人拿着枪,今晚的场面会更好看,我激动地扒着窗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牛栏南面,心想,如果到外边看多过瘾啊!
母亲数着越来越近的“蓝灯”,惊恐道:“哦,十多只啊!柱子不怕,咱不看了。”
我说什么也不肯。
狼们哭声哀婉、凄清,像送葬的阵势,它们嚎啕了一阵子,然后分南西两路,向牛栏迂回。父亲喊着让枪手去西壕沟四个,枪伸出壕外对着狼,像电影里的阻击战。狼们猫着腰进入火光中,蓝眼睛放射着恐怖的光芒。狼们警惕地、一步一步走向牛栏,嚎叫声中充满着杀气。栏内的牲口骚动起来,叫声此起彼伏,惊恐无比。父亲泰然地站在牛栏南面,像正在指挥冲锋的将军,他喊道:“跳出壕沟,准备射击!”
霎时,七个壮汉嗖地跳到草地上,嗷嗷喊着,举起枪,瞄准狼。一排顶天立地的壮汉突然站立在狼的眼前,乌黑的枪口对着狼,狼们大惊,它们被这强大的阵势镇住了,内心激烈燃烧的复仇火焰被当头泼了冷水。于是,它们不知所措地停住了脚,止了叫声,迷茫地对视着这些端枪怒目圆睁的人。父亲喊:“吼起来!”说完将身边的铁桶敲响。
突如其来的危机,迫使狼族重新做出明智的抉择,这时,一只狼发出了奇特的叫声,声音尖锐而细长,几声狼叫后,狼们像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号角一样,慢慢地撤退了。凄惨的嚎叫声又响起来,悲痛而无奈的哭声盖过了人们的喊声。
父亲激动地喊:“鸣枪——”
“砰——”……枪声响起来,八声响后,接着又响了八声,枪声掠过旷野,响彻夜空。
狼没了踪影,夜静了下来。夜莺的叫声传来,那么清脆,那么婉转,还有蛙鸣声……月亮摆脱阴云的纠缠,从东边慢慢升起来,天幕湛蓝,漂浮着几丝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