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
魏玉和好像听到了什么,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捅了一下老伴儿,问,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诈啥尸啊?老伴儿懒洋洋地说。我说,好像外面有喊声。啊,声音?没听到啊。老伴儿仄楞着耳朵听着,唉,风吹窗棂吧?别抄惊了,深更半夜的。你听,又喊了,好像是“救火”?他俩急忙坐起来,脸贴到窗玻璃上。呀!真起火了!南面,浓烟滚滚的。魏玉和说,好像是黄景洪家的牛场。老伴儿说,你快去看看。魏玉和穿上衣服,拿着铁锹推门出去了。
寒气向他袭来,他打了个寒噤。他看到南面的火势很旺,红通通地烧红了半边天。他确定是黄景洪家的饲草垛起火了。看情况,火已经烧了有段时间,说不定连牛棚也烧了,他边猜测。他知道黄景洪家养了三四十头奶牛,他已经储备了两大垛饲草,一垛是在屯中购买的大豆荚皮,另一垛是从远处买来的干草,这是准备一年的饲草,听说花了好多钱。如果……想到这,魏玉和的心里突然轻松起来,他疾步向火光的方向走去。越走心里越亮堂,仿佛有堵在肠子里的干屎一下子排除出去那样的痛快。
着火的正是黄景洪家的干草垛,火势猛烈,火舌张牙舞爪地舞蹈着,火光冲天,好像火山爆发,岩浆正猛烈喷发,啪啪的爆炸声接连不断,整个草垛像个发生核裂变的反应堆,正在释放巨大的能量。西风吹着浓烟滚向天空,空中烟火交织,火星子四溅,粘稠的火光正伸着长舌,舔着几十米外的豆荚垛,火星子像萤火虫一样在豆荚垛上乱飞。
豆荚垛上有几个男丁,冒着生命危险,拼力往上扯苫布。黄景洪正站在垛上,接下面递上来的水桶,往苫布上浇水。“下来吧”“危险!”……人们呼喊着,像蚂蚁搬家一样上上下下忙活着。
人们无法接近干草垛,已经放弃了,任凭火势横行。豆荚皮垛的东边几十米远,就是牛棚等有房舍。黄景洪的大儿子正领着几个妇女往出牵牛,急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看到这,魏玉和心里格外痛快,像捡了金元宝。他想,至少这垛干草不会存在了,按着风向和火势,豆荚垛也难保,就算报了火警,消防车到这也要一个多小时,等到消防车到这,恐怕也不剩啥了。虽然老牛能保住,可这损失可不是小数字,说不定一年的辛苦就算白费了。魏玉和躲在暗处心里美滋滋地评估着,他要好好看看这场精彩场面。看着黄景洪那惨状。眼看着干草堆烟雾逐渐减弱,巨大的草垛成了一座燃烧的火焰山。尽管草垛已经烧透,可是危险并没有得到解除,西风吹起的火花正漫天飞舞,豆荚皮垛已经四处冒烟,起火点到处都是。人们把黄景洪拉下来,黄景洪正疯狂地挣扎着要往垛上扑。这时,警笛响起,消防车闪着警灯向这里开来。黄景洪立刻冷静下来,看着消防车靠上来,不一会儿,两挺水枪射向火堆……
直到消防车离开,火场静下来,魏玉和才幽灵似的迈着方步向家走去。魏玉和才看到头顶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星星或明或暗地闪烁在淡蓝的天幕上,月光柔和地照亮了前面的路,几片杨叶划过眼前。几户惨淡的灯光在午夜中摇曳着。
魏玉和为什么这样痛恨黄景洪呢?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却什么都发生了。魏玉和感觉黄景洪像疖子钉在他的心头,并不断肿胀,拔节,致使他心火不断燃烧。
他无法摆脱黄景洪,感觉黄景洪像山一样压在头顶,连呼吸都不顺畅。直至看到或想到黄景洪他立刻闹心不止。念书时,黄景洪学习好,每次都比他得分高,为此常挨父亲的责骂,并把黄景洪作为榜样来教训他。你他妈的又没考过黄景洪。人家总得一百分,你为啥没得过。窝囊废。等等。致使一到考试魏玉和心里就忐忑不安,手拿笔都颤抖。可怎么努力也赶不过黄景洪。同在一起长大的刘玉婉是魏玉和打小的玩伴,他俩总在一起玩耍,可是长大后却成了黄景洪的老婆。
他设想有个儿子,让下一代胜过黄景洪,可是,糟糕的是他生了女儿,黄景洪生了儿子。女儿要能嫁给黄景洪的儿子也算平衡一些,可是黄景洪的儿子考去北京当了大学讲师,而自己的女人则升入本省的不入流的师范学院,当了本县的小学老师。本来屯邻都看好的一对却天各一方,女儿为此常以泪洗面。魏玉和看着揪心。
他俩同时当上了村民办教师,几年后黄景洪当上了教导主任成了他的领导,管着他。好在,一起被辞退,同回到队里劳动,魏玉和才稍稍平衡些。他奚落黄景洪,你再能耐,不也和我一样回来撸大地。可是干了一年黄景洪就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又管着他干活。这也没维持多久,生产队实行了联产承包,黄景洪又和他一样经营自家的责任田,这时魏玉和看着黄景洪就顺眼了,有点酒就凑在一起喝,两个人关系很密切,特别是黄景洪被自家的四轮车轧折一条腿时,躺在炕上那个惨样,这时,儿子又考上了大学,家里到处张罗钱那阵,魏玉和看着黄景洪格外舒服。并主动借钱给黄景洪看病。这种美好的心态在女儿和黄景洪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时就突然消失了。这之后,他总走背点儿,他因黄景洪而闹心就没停止过。
这几年,他看到家家户户都种大豆,他觉得买台大豆联合收割机是来钱道儿,他连抬带借强凑钱买了一台二手的康拜因,只挣了一年好钱,老百姓就都转种玉米,而黄景洪的刚买了玉米联合收割机接连几年大把钱进兜。正在玉米前景看好时,魏玉和把黄景洪的玉米收割机兑下来,黄景洪又开始养奶牛。老百姓都把田地开垦成水稻田。魏玉和的玉米收割机几乎成了一堆锈铁。没几年时间,黄景洪的奶牛就发展到了三四十头,成了本乡屈指可数的养牛户,并和本市奶粉厂签订了直销合同。正计划在扩大养殖规模。黄景洪多次被披红戴花,受到上级领导亲自接见,黄景洪成了财大气粗的人物,走东头屯西地都颤。提起黄景洪老伴儿也羡慕不已。
眼看着黄景洪的房子越盖越多,厂子越扩越大,自己却仍住着破草房,虽然村上给他报上了贫困户,上级计划明春就资助他改造泥草房,可是他心火总蹭蹭往出蹿,特别遭遇到黄景洪这几个字时,因黄景洪他倒了一辈子的霉,往前一步穷赶上,往后一步赶上穷。总没有黄景洪那样风光过,跟着黄景洪他走了一辈子背点儿。
回到屋,老伴急忙询问,魏玉和说,洋草烧了,豆皮子也毁了。草没了,牛吃啥?老伴同情道。人家还在乎这点,都烧了也不闪腰不叉气。这要牛棚先着,可有看头了。魏玉和说。老伴说,你好像有点幸灾乐祸?我就是不爱看黄景洪财大气粗的架势,这些年把它牛的,到哪儿都是头排人物,有他不显别人了。红眼病!老伴翻过身盖上被……
魏玉和比每天起得早,他起来就奔黄景洪家走去。到了火烧现场,一片草灰汪在水中,一堆堆死灰从水坑里隆起,周围都是泥泞不堪的焦土。黄景洪和老伴正蔫头耷拉脑地在清理豆荚皮垛,把昨晚浇湿的豆皮往旁边镬。魏玉和故作惊讶道,哎呀,这是咋的啦?这是多暂失的火呀?看魏玉和向这边走来,黄景洪和老伴停下了叉子,说,昨晚着的,你不知道?魏玉和说,你看,昨天活很累,我多喝了点酒,躺下就睡着了,这多耽误事!早晨一睁眼,趴窗往外看,觉得你这有点不对劲儿,就急着来了。老牛没事吧?
牛没事。黄景洪说。牛没事儿还挺好,草再买呗。这草得花不少钱吧?魏玉和急需知道损失的情况。洋草就花道十万,豆皮子花了八万多。哎呀,这些钱?魏玉和狂喜,转而说,老牛保住了就行了,天灾人祸谁也保不准,损失点儿作为你家不算啥。
黄景洪说,至少一年的收成没了。问题是天快下雪了,内蒙那边的草场的草都没了,附近的豆皮子收完就买没了。魏玉和心里暗笑,我看你怎么度过这个难关?说不定把牛也卖了呢?魏玉和说,那可咋办?我联系了那边的朋友,帮我张罗,朋友说虽然能买着,可是价格涨了不少。那也得买。魏玉和问,现在牛奶价格还好吧?黄景洪说,好什么,奶业不景气,价格低到一定程度,利润也不大,好在国家还有点补贴。魏玉和心想,这回这个大窟窿够堵的了。然后说,干啥都不易啊?老板也不好当啊!屁老板,顶多算个牛倌。
魏玉和问,查到着火的原因了?火从西边道边的地头过来的,说不上谁把道边的荒草点燃了,就借着西风,慢慢着到这里,昨晚,我也没注意。
西道边?魏玉和心里一惊,我看看去。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马着草灰的痕迹向西走去,边走心里边忐忑,难道是昨晚他扔的那个烟头?他来到昨晚经过的地方,仔细在草灰中寻找他扔掉的烟头,果然,烟嘴上的纸已经烧没了,只剩下焦黑的石棉,正是火源的起点。他看看四周没人,急忙把烟嘴捡起来,撕碎扔开,然后,走回去。边走边想,这不是我故意的,顶多是个疏忽,也该黄景洪倒霉,偏偏是西风,这是老天要整你……
几天后,几大挂草拉来了,魏玉和和屯邻们帮着黄景洪家忙活了好一阵子,卸草,垛垛,草垛又堆起来。黄景洪老伴特意炒了一桌子菜,答谢大伙,席间大伙喝得尽兴,魏玉和晕晕乎乎地回了家,就睡下了。晚上,北风刮起了雪花,屋里冷飕飕的,老伴把灶膛攮满了苞米瓤子,睡前引着火。
魏玉和进入了梦乡,他梦见黄景洪开着客车拉着一车人,刘玉婉穿着大红袍,坐在他的身边,车上还有很多人(大多是已经死去的人),闹闹吵吵,挤得都喘不过来气。车里两层,他被挤到最上一层,空间狭小,他只能趴着,他被挤压扁,他呼吸困难,他用手抓头上巴掌大的车窗,窗子打不开,他听到黄景洪在狂笑,就不来救他,他感觉就要憋死了,他挣扎着……就在他就要断气的一刹那,车窗哐的一声开了,空气忽地灌进来……
这时,他感觉人中一阵刺痛,随后听到喊声,声音非常嘈杂,他身子冷冷的。他喘着粗气。过来了,过来了……快,他感觉忽忽悠悠的。过了一会儿,他觉着平躺在炕上,耳膜刺痒,听到有人哭喊着,他睁开了眼睛。眼前人头在晃动。有人说,好了,没事了。他看到了老伴和黄景洪的脸,他问,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黄景洪笑着问,你摸着阎王爷鼻子没有?
这时,他清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顿时,头轰轰响,疼痛难忍,像有个钳子正揪着他的后脑海,他眼前直冒火星子,胃里酸涩的东西往上涌,一开口酸水就喷出来……老伴儿抹着眼泪说,咱家起火啦!多亏景洪两口子发现的早,我们俩才捡回了命。
原来,老伴儿睡下后,由于灶膛里塞得过满,灶膛打枪(蹿火)打着了柴火堆,火蹿到蓬顶,房子烧着。等老伴被呛醒时,外屋成了火海,里屋被浓烟笼罩,顶棚啪啪响,火星子满屋飞溅,脸上火烧火燎,老伴眼睛像灌进了辣椒水,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正在这时,只听砰砰几声,两个人影跳进屋里……
黄景洪说,我正好出来巡查饲草垛,看到你家火光冲天,知道你家着火了,我急忙喊刘玉婉在屯中喊人,我向这跑,我知道你俩闷在屋里,所以,和邻居打破窗户,把你俩抢出来。当时,你家嫂子还明白,只是你已经昏死过去了,我们连掐带喊才把你魂给叫回来,然后我把你背到我家……
老伴说,多亏景洪和大伙,要不你我现在正在阎罗殿里呢。
魏玉和一阵心酸,眼窝里蓄满了泪,他问,房子完了吧,什么都没拿出来吧?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大伙急忙劝,刘玉婉说,破草房子也不值几个钱,就是家里有存折,钱也不能瞎。黄景洪说,我们都会帮助你的,只要我有一口米就有你魏玉和吃的,放心吧……
魏玉和拉着黄景洪的手,哽咽着,热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