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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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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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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的山坡

令杨志友扬眉吐气的是他有个好儿子,这是屯里人有所共知的。儿子去北京打工才一年多就当上了包工头,这包工头头衔在乡邻中的重量且不说,那每月能按时寄回的两三千元钱,足以使杨志友的病身安心静养,令乡邻眼红。

杨志友的内心既自豪又深藏着歉疚。儿子六岁时,妻子就离家出走,扔下他和儿子艰难度日。儿子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他不但能积极帮着做家务,而且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可就在去年,儿子领着杨志友去省城看病回来,儿子就郁闷起来。有一天,儿子突然说:“爸,我跟不上了,我出去闯闯。”杨志友顿时如遇晴天霹雳,他怎么劝儿子都不通,儿子只执一念:出去打工。无奈,他只好任凭儿子。而今,儿子在外已经成功地闯出了一番天地,按说是可喜可贺的,可杨志友总觉得对不起儿子,儿子刚满十九岁啊!

昨天,儿子打来电话说:“爸,我给您在网上订了车票,您拿身份证到车站去取。现在咱有钱了,您来北京一趟吧,出来看看风景……”杨志友好一阵激动,他不失时机地到屯长家,请教取票的事,屯长赞赏一番后,告诉他如何去做,想到明天就去北京,他兴奋的身轻气爽,胸部的疼痛似乎也微乎其微了。

进了卧铺车厢,他的尊贵感立刻强烈起来,上车的人那么多,可这卧铺车厢里仍是这么宽松、安静。他把背包放下,急忙躺到铺上舒服一下。躺了一会儿,他下来,坐在过道的小凳子上看车窗外闪过的风景:车出山林,过平原,进山洞,跨大桥……连绵不断的高山、一望无际的草原、蜿蜒的河流、星罗棋布的村庄……他激动地欣赏着,内心不断涌起波澜,直到太阳落入地平线,车厢里暗下来,他才草草地吃了一桶方便面和一个茶蛋。他见过道空了,才爬到铺上休息。换乘高铁时,他更兴奋,他原以为坐高铁会很恐怖,没想到和家里的土炕一样平稳,如不看到车厢电子屏上显示的车速,很难猜测列车是在高速地奔驰中。车进了北京站,儿子站在站外向他招手,他突然鼻翼酸楚起来,泪簌簌地涌出来,他急忙抄起衣袖擦拭,控制情绪。他发现儿子也使劲挤着眼睛,眼里充满血丝儿。儿子身体消瘦了,脸皮有些粗糙,衣服还是在家穿的。

杨志友被儿子安排在一家私人的旅店住下。儿子解释说,他和两个老乡同在一个房子里住,出租屋面积小容不下更多人。儿子还说,现在只好将就,等往后钱多了再筹划买房子的事。儿子领着父亲到就近的便餐部,要上两个小菜儿,爷俩儿边吃边聊。儿子问父亲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些家乡的事;父亲关心的是儿子的工作,北京这地方的住房、物价等与儿子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饱饭后,儿子把杨志友送到旅店就回去了。第二天早晨,儿子把父亲领去便餐部吃了点早餐,就把他送去一家旅行社。儿子说,他没时间陪着,只好让父亲随团游北京。考虑到旅游的费用,杨志友先是不肯,看到儿子不差钱的样子,杨志友心安下来,随后跟团出游。故宫、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这些乡邻羡慕的地方他看到了,他一直沉浸在自豪和亢奋中。

晚饭是在一个大一点儿的饭店吃的,儿子说,这的菜很有名,杨志友边吃边细品。儿子说明天他要领父亲去八达岭长城看看,再去十三陵,杨志友说不去了,省点儿吧,往后还要过日子呢。儿子不屑一顾地说:“这点钱儿不算什么,您该享受点儿了,明天咱坐公交和地铁,便宜。这俩地方我早都想去看看,始终没腾出时间。”

儿子来得很早,他领父亲出去吃早餐。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儿子急忙走出去回话。不一会儿,儿子跟父亲说:“又走不开了,开发商要来工地检查,我委托房东带你去。”不一会儿,富态的房东趾高气扬地来到他俩面前,儿子笑着迎候。房东几句问候之后就领着杨志友启程。坐地铁的人更多,人们大都盯着手机看,很少互相搭讪,只有到站时不断上下的人流,才让杨志友感觉车子在快速运行。中午,房东请杨志友去了一家餐馆,房东要了两个小菜儿,一瓶白酒,并告诉杨志友这饭钱是你儿子拿的,放心吃。这位房东看似冰冷,一杯酒下肚后却异常热情,是个话唠。他问这问那,特别是关注杨志友家乡的面貌、风俗、人文地理等等,杨志友也被房东的情绪感染,俩人越说越投缘,仿佛是多年的故交。房东眼睛迷离、舌头硬短,一句浅显的话总用神秘兮兮的眼神儿去诠释。杨志友喝这点酒儿不算什么,他见房东意犹未尽,就征求房东的意见说:“老哥,咱俩儿再来点儿?”

房东眯着眼睛说:“一人一瓶啤酒。服务员——上两瓶啤酒!”啤酒倒上后,房东拍了拍杨志友的肩膀说:“老弟,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杨志友急忙说:“老哥,这杯酒我敬你,感谢你对我儿子照顾!”“不客气,孩子在外不容易啊!”房东说完,两人同时一杯酒喝下,杨志友又操起酒瓶子倒满。房东发自肺腑地说:“老弟啊,想开点儿吧,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现在入土也值了。”杨志友点头附和。房东说:“想开就好,你这肺癌谁摊上也没办法啊!”“肺癌?”杨志友脑袋轰地一声,“他怎么知道?”房东并没有关注杨志友的神情,还眯着眼说:“孩子打小就被娘抛弃,拼命地学习,结果因为你得了癌症,放弃学业外出打工挣钱,给你买药,这些实情不用你说,你儿都如实跟我说了,刚来时连房租都交不起,他跟我说了实情后,我真的同情他……”杨志友心酸起来,他眼泪汪汪地说:“现在我总算心安了,儿子有了出息,当了包工头……”“包工头?老弟啊,这北京的包工头是谁都能当上的吗?”“怎么?”杨志友一愣。“孩子每天出的都是苦力啊,往楼上背水泥、白灰、家具等建材。”房东看了一眼杨志友,继续说:“这些活大都我给他们联系,我收点儿他们的提成。”杨志友惊愕地看着房东,脑子一声声轰鸣。随手操起一瓶啤酒启开一饮而尽,泪哗哗地流下来:“老哥,我是快死的人了,感谢你跟我唠实话,我死也瞑目了,饭后能领我去一趟我儿子干活的地方吗?我求您了!”

房东说:“可以去看,但是你要为我俩今天的话保密。”心烦意乱的杨志友,搀扶着房东坐了一会儿地铁,然后乘上出租车拐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一排刚竣工的楼房前。杨志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他发现楼前有些建筑材料还没运走,很多楼前都堆着沙石、水泥等建材。楼前晃动着三五成群向楼上搬运东西的人,杨志友仔细辨认着,仔细搜寻自己的儿子。

车越来越靠近工地,房东指着一群人说:“在那儿。”杨志友跟司机说:“师父,把车停一会儿,我们在车上坐一会儿,我给你加钱。”车停下来,杨志友定睛寻找着儿子。他看到,儿子穿着一身灰帆布戴着帽子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走下来,右手扯着一个空化肥袋子,一屁股仰在地上,喘着粗气。杨志友心一下子翻腾起来,鼻子直冒酸水,他咬紧牙,左手捂紧嘴,身体颤抖着。这时,杨志友看到儿子单薄的身子懒懒地站起来,用左手打了两下后背,弓着腰,将手里的空塑料袋子垫在肩上,随即有人把两袋水泥摞在他的右肩上,儿子吃力地扛着两袋水泥向楼里走去……房东仰在副驾的靠背上,发出鼾声。杨志友心里直哆嗦,他看到,儿子几分钟就出来一次,不停地用一条手巾擦汗……杨志友不忍看下去,回到旅店就一头扎到床上。

天黑了,儿子走进来,把一个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捅了一下背对着他躺着的父亲,笑呵呵地说:“爸,累了吧,游长城的感觉怎么样,今天开眼界吧?”杨志友心酸的泪又涌出来,他无法面对儿子,他搪塞道:“我这风泪眼,又进了沙子很疼的,我先仰一会儿。”“没事儿吧,我看看。”儿子关心地说。“一会儿就好。”“我给你买了正宗的北京烤鸭,还有北京二锅头,快起来吃。”儿子边撕扯茶几上的烤鸭,边说“明天我们去吃北京的特色石锅鱼,这鱼啊,据说是从钓鱼岛附近打来的。这次我计划把北京的特色小吃多让你尝几样,免得回去屯子人问你都吃啥了,你说不出来,人家还以为我这包工头是编的呢……”

儿子越说,杨志友心越酸楚,他千方百计压抑自己,强迫自己装作平常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心里终于平静了。他捂着眼睛揉着,站起来边走边说:“我去洗洗脸”。过了一会儿,杨志友眼睛红肿,儿子说:“眼睛很红,沙子除去了?”他点点头,说:“中午和你房东又喝了一些酒,眼睛就更红了。”

杨志友又和儿子喝点儿,席间杨志友的话很少。儿子倒是不断扯话茬,儿子说:“您半辈子都没出过大山里,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日,现在咱有钱了,应该享受享受了,等您要回去时,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您订机票,享受一下坐飞机感觉……”“嗯。”杨志友答应着,嘴里的北京烤鸭也如干木。吃了一会儿,他推脱说今天的酒超量,浑身难受就躺下了。儿子收拾完悄悄地回去了。

第二天,儿子又早早地赶来,发现父亲平静地坐在床上,眼睛已经恢复原样。儿子领父亲又去一家餐馆,儿子跟父亲说,他的一个好朋友今天要开车拉父亲去颐和园看风景。杨志友急忙拒绝,说:“这几天我太疲劳了,昨天的酒劲儿还没过,头很疼,坐车受不了,今天我要休息一天,中午别打搅我了,晚上你再来。”“那也行,好好休息一天吧。”儿子答应完就走了。

儿子刚走,杨志友急忙回了旅店,收拾好行李,结清了宿费,坐车去了火车站。下午14:30时儿子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海城的你大姑病重,要我立刻去见她,现在我已经坐上了火车,明天上午就能赶到……”儿子信以为真,还是嘱咐父亲照顾好自己,别上火,儿子还说,遗憾的是没让您坐上飞机。杨志友顿觉心冒酸水,他急忙关了电话。

杨志友回到家,尽管胸腔里疼痛难忍,懒得起身,可是,他还是强撑着找屯邻们聊天——聊他坐卧铺,乘高铁、地铁,游北京,品美食的感受,讲他当时畅游时的感想;聊儿子如何的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屯邻们为此羡慕不已、啧啧赞叹。“还不是海城我姐急唤我,机票才退的。”杨志友另加了这一条,无非是强调儿子确实有出息了。“你这辈子没白活啊!”屯邻感叹道。“唉,我这么败家也情有可原啊,按说,儿子挣点钱应该攒着给儿子成家,可我这癌症晚期的人,也活不了几天了,我死之前也想见见世面。”屯邻们听了这话先是惊讶,等杨志友把细情讲完时,屯邻们的嫉妒心立刻变成了同情心。杨志友想对屯邻们说的话都说完,就闭门不出,他的事则成了屯邻们的话题。

杨志友整天以酒为食,酒醉了就睡,胸部疼醒了就喝,胸部越疼越喝,躺在炕上懒得动弹,起来活动极其费力,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儿子总来电话问候,他强打精神应付,但总隐瞒实情。想到儿子“背楼”的情景立刻心痛起来,几次负罪地哭出声来。

几天后,儿子接到杨志友发来一封短信,顿时嚎啕大哭。短信中写道:

“儿子,当你读到这封短信的时候,我就要走了。我的病,你一直瞒着我,我早就知道已经到晚期了。我知道我的病花多少钱都治不好。所以你寄回的钱我都按时存上了,存折密码是你的出生的年前加两个零共六位数,存折放在家被垛下。门钥匙插在门上屋檐缝儿里。我该享受的都已经享受了,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往后找点轻活儿干吧。你活好了,爸爸就心安了。”

儿子急忙赶回来,乡邻们在东山坡的废弃窝棚里找到了杨志友。人们看到杨志友穿着去北京时的那身衣服:鸭蛋青色的半截袖,黑色的裤子,一件灰色的羽绒服铺在身下,下面铺着自己平时铺盖的被褥,衣服被褥都很干净,显然是之前清洗过。他仰面躺在残破的土炕上,脸上呈现着安详的表情,只是嘴角有残留着唾液的痕迹……

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林木,起伏的山岭连绵不断地向远处伸展着。杨志友被埋在南坡的一条窄窄的溪流边,花草丛中的坟墓微微凸起,后边站着几棵丈八高的柞树,五颜六色的野花竞相开放着。蜂蝶在花间嬉戏着,花粉飘落在草叶上,芳香浓郁,满坡飘香。从此,杨志友在这静静的山坡上默默地分享着鸟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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