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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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日出而入，日入而息”的老邻居，老张和老李却差别明显。
老张是教子典范，和儿子张发山一样常挂在乡邻们的嘴上。老张家的祖坟埋在山坡的一眼清泉边，这泉子传说是龙嘴，时而雾气蒙蒙，时而青烟缭绕……大伙说老张家祖坟有风水，神龙时刻眷顾老张家，老张家才出龙子。张发山不仅是本县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孩子，而且毕业后公费去美国深造，而后留在美国成了一个高科技人员，还娶了洋媳妇。听说张发山回国受限，工作后只回来一次接老张老两口子去美国居住，可是不久老张两口子就飞回来。说儿子家像宫殿一样，干净得有个泥点儿媳妇就呕吐一阵子，他和老伴这两个泥腿子怎能融入到那种生活里。儿子的钱源源不断寄回来，老张不但翻盖了三间红瓦黄墙的大砖房，还把承包地流转给他人经营。
一提到孩子的话茬老李就蔫头耷拉脑袋离开。和张发山一块长大的老李的儿子李龙，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在家种了两年地，混上了媳妇就双双外出打工。搬砖、送货、当保安、炼钢、房屋装修……不断地更换着工作，勉强填饱肚子，直到孩子五岁工作才稳定下来。孩子上幼儿园，他和妻子在一家工厂当工人，虽然工资不高，可是能享受“五险一金”，将来有个老保。
虽然平时老李在老张面前抬不起头，可是一到年关，儿孙返乡过年，老李就腰杆挺起来，房前房后张灯结彩，屋里屋外贴得红红火火，天伦之乐之花在老李两口子心里绽放。老李笑眯着眼睛跟老张说，“日子不论穷富，过得是人……”而这话恰恰点到老张的疼处，令老张闹心。
每到年节看到邻家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时，老张心里就无比空落。老张知道老李炫耀自有道理，他不缺钱，一到年关除了孤寂，他感觉什么都没有了。他想儿子，儿子的面容总在他眼前晃动，老伴也闷闷不乐，夜里翻来覆去。他也想出了摆脱这种苦闷的办法，就是培养老伴喝酒，把两人对盏当成驱愁的方式，特别是逢年过节，尽量喝醉，喝了睡，醒了再喝。一到年关他俩就不出院子，怕见熟人，怕人问“儿子啥时到家？”这句话。
今年，老李也抑郁起来，老伴早已备好了年货，就等儿子一家回来，可是多次打电话儿子都确定不下来，直到小年儿那天儿子才回话说留在当地过年。因为防疫情传播，厂子动员职工不返乡。并给不回乡的职工发1000元补助，春节期间上班还给开平时三倍的工资，李龙想趁机多加几个班，多挣些钱，才放弃回乡的念头。听到这个消息后，老李沸腾的心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老伴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其实，老李盼望儿子回来除了享天伦之乐之外，更想和儿子对饮，儿子每年回来尽管兜里钱不多，可是都一如既往地买几瓶好酒，然后和老爸上顿下顿地对酌，边饮边聊外边的事，那种感觉老李想起来就美。老李平时不怎么喝酒，唯有此时才觉得酒里别有风味。儿子每年买的酒都不同，都是当时市面上有点名的酒。去年儿子带回来了“五粮液”。老李一见到五粮液眼睛都直了，还没过年就开了一瓶和儿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品，边品边赞叹，好酒就是不一样，又辣又香，酒气直往嗓子里呛，然后他拍了照发到朋友圈里，点赞不断，老张也伸出了大拇指。
儿子说，虽然我俩工资不高，可是有“五险一金”了，到老了有保障，我俩就在这个厂子干下去。另外，咱家的房子乡里也给改造了，我家也没有啥愁事了，明年回来我让你喝上茅台酒。听儿子这么说，老李心里激动，嘴上却说，别破费了，喝啥都一样。其实，老李心里一直惦念着儿子的茅台酒，就是没有表露出来。今年儿子不回来过年，老李的心里一下子就凉了，没有儿孙的吵闹，没有开怀畅饮，还叫过年吗？孤单单的两个老朽，唉，鞭炮再响心里也不开花，老李边贴对联边感叹，年关的优越感一下子就没了，他想，今年和老张一样了。老张真苦啊，辛辛苦苦养了个好儿子，却不能在万家团圆之时候阖家团圆，这些年老张是怎么过的……
这时，一个自称是李龙同事的年轻人拎兜进来说，你儿子李龙捎来一瓶酒，说完把兜子递到老李手里，老伴接过去。年轻人又说，你儿子一家都挺好，让你们放心，又聊了一会儿李龙家的情况后，年轻人说，车在外面等着呢，说完走出去了。送走了年轻人，老李急忙打开拎兜，顿时，老李眼前一亮，啊，“茅台——”这小子……这瓶茅台酒重又提高了老李的自豪感，老李的心里顿时被茅台酒烧热了。突然，他产生了一个想法，然后跟老伴商量：咱们请老张两口子来家过年，同喝茅台酒。
老伴说，每年我们都请，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来。老李说，今年不一样，我们和他一样了。一会儿，我去请老张一同吃年饭。正要起身，老张两口子笑着走进来，老张说，过年好，给你俩拜年！老李一怔，指着茅台酒说，这孩子，八成知道我要请你喝酒，特意捎来一瓶茅台酒，我刚要去请你两口子，正好你俩来了。
好酒啊，我儿子也让我买茅台，我就是没舍得钱。老张老伴说，怎么行？我俩是来请你们的。老张听说你儿子一家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怪孤单的，就急着要我来请你们两口子去我家一起过年。
还是上我家吧，东西都准备好了。老张说。
老李说，哪成，你看，你嫂子准备这些东西。刚想去请你俩，别争了，咱们喝茅台！
老张为难了，看着老伴，这，老伴也犹豫了。老李老伴急忙上前挎住老张老伴的胳膊说，老妹儿，陪我过年吧！
见老李两口子这么诚心，老张说，那就不客气了，今天是年三十，年饭在你家吃，年夜饭去我家！
老李说，两顿都在这！
不成！老张老伴说，过年得动烟火，就这么定吧，年夜饭去我家。嫂子，我给你打下手。老张起身，那我先回家一趟，把东西收拾一下，把门锁上再来，说完走出去。
这时，李龙打来电话，爸，酒送到了？
接到了，你咋买这么贵酒啊？花这大价钱买酒多不合算啊？
李龙说，去年我就承诺今年让您喝上茅台，怎么能食言呢？再说，过年不回去了，酒钱早都省出来了，另外，还有补贴和加班费，这些额外收入还不喝好酒？
那也不能这么浪费呀，喝啥酒能咋的。老李说，厂子工资也不高，还不攒点钱往后买房子买车。
这些都会有的。放心喝吧，由于我国疫情管控得好，近三个月厂子开始盈利，我现在又涨了工资。但是对外出口还不行，外国疫情很严重。你们身体怎么样？
很好的。哦，我忘跟你说了， 我和你妈约你张叔张婶来家一起过年，白天在咱家，晚上去你张叔家。
好啊，这做法太好了，省着寂寞！吃饭时给我发个视频，我陪张叔张婶喝一杯……
一阵忙碌，新年大餐就做好了。外面不断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新年的喜悦在屯里、空中炸响，老李老伴喜气洋洋地边往上端菜边笑着说，快去放鞭炮吧，回来就开喝！好，老李拿起鞭炮往外走，老张跟去，“啪啪啪啪……哐……咔……空……”窗前立刻响起了激烈的爆竹声。
新年的光辉撒在餐桌上，丰盛的佳肴热气蒸腾、漂浮，菜香扑鼻。门上的大红“福”字、窗玻璃贴的鲤鱼跃龙门剪纸，鲜艳夺目；墙上的财神爷也好像感觉到了年味儿，闪烁着笑脸。老李老伴招呼大伙入座，老李谨慎地把酒打开给老张先满杯，然后边给老张老伴倒酒边说，你俩也喝点，看这酒啥滋味儿，老张老伴不好意思地推拖着，最后只接受了半杯。老李老伴儿说，我没喝过白酒，今天陪妹子喝点，看看醉酒啥滋味儿。说得老张老伴儿心里热乎乎的。老李说，这就对了，到你家不带头喝，好像不欢迎人家似的。老李笑着给老伴儿倒酒，老李边倒老伴边喊，行了，行了，这虎逼，是不是想叫我早死好娶后老伴儿啊？引得老张两口子一阵大笑。最后倒了少半杯酒。老李倒完酒说，咱先别喝，然后给儿子发视频，儿子很快接通。
张叔张婶，过年好！小侄给您二老拜年啦！
老李急忙把手机递给老张，老张接过手机，激动得身子颤抖着，答应着，好好，你真是孝顺的孩子啊！
李龙接着说，比起您家我弟弟差远了，我弟在美国好吧？
这孩子，真会说话，你弟在美国还行，但是究竟怎么样我也不知底细，他说是搞科技的，具体干什么工作问不出来，神神秘秘的，唉，这儿子就算白养了。
可不能这么说，那是有大贡献的人，不像我过鸡狗的日子。
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是你家上辈子修来的福啊。老张感叹道。
张叔张婶，你们的酒已经倒上了吧？长话短说，不耽误您四老畅饮，现在我就要去厂子吃年饭，这我就以水代酒祝您四位长辈，新年快乐，健康长寿，干杯！老李急忙接过手机录视频，四个人站起来举杯，齐声说，新年快乐——
你们慢慢喝，一醉方休，明年回去还喝好酒！
好，好……老张老伴连连说，眼角闪着泪花，老李老伴也流下幸福的泪。
爸妈，您俩陪好我张叔张婶，再见！嗯。老李关了视频。
四个老人边喝边聊，酒席一直延续到日头偏西，直到新年的光影移到东南墙壁上。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到午夜，烟花在漆黑的夜空里绽放，群星闪耀，夜空因烟花而璀璨。村落的灯火星罗棋布，与星河遥相辉映。只有此夜，萧条的村庄才重回久违繁荣，村庄才有了存在的底气。
老张老伴做好了菜，四个人乐呵呵入座，老张和老李边喝边看春晚，不时发出感言。老张老伴还不时地关注手机，按常规儿子张发山每逢年夜饭都准时发来视频，问候、祝福，可今年迟迟没来，老张老伴心里忐忑起来，可是有外人在她又不好表露，怕扫大家的兴。直到酒已倒了两三次，电话铃声才响起来，而不是视频，老张立刻心惊肉跳起来，静静地听着，老李急忙给电视静音。
老李听到张发山的声音呜呜啦啦的，很模糊，我在这很好，别惦念，几句祝福的话后说这里信号不好，哪天再聊，就挂了。
老张老伴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几位急忙劝慰，老张老伴急忙制止自己过分的情绪，然后笑着说，你看我这德行，你们见笑了。老张找着话茬转移此时的气氛，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新年在四个老人相互取暖的美好气氛中度过。
大年初七，噩耗从大洋彼岸传到了老张在外地的弟弟家，张发山病逝。张发山死前嘱咐妻儿不要把他的死讯告知父母，而蒙在鼓里的老张夫妇仍平静生活着，每时每刻都把思念牵挂在大洋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