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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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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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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土

我比父母幸运,我没经历过如1958年那样的饥饿,没尝过野菜、树皮充饥的滋味,也不相信逃荒路上同伴饿死的故事,我只见证母亲整天为一日三餐谋划。家里仅有的亩八自留地,大都种土豆、白菜,收获的土豆储存在屋外的大窖里,白菜除了淹酸菜之外,还要留些新鲜菜,窖藏起来。一到秋天我家院子就到处挂着倭瓜角瓜条子,晒干。屋角的两缸酸菜是我家的主菜,令人难以下咽的原因是菜里很少有肉星儿,偶尔出现在菜里的丁点油梭子,是家里灶台上的那坛子猪油里㸆尽的肥肉,这少许的香味儿家里人都习惯性地留给我。我们家断粮的时候也很多,母亲事先都东挪西借地堵上了缺口,等秋天队里分粮再还上。

母亲不仅吃苦耐劳,而且能说会道,她既是屯里的紅媒,又懂红白喜事,谁家有事都请她到场安排。小孩子有了毛病,母亲到场扎扎针、拔拔罐,收拾收拾,大都会好。

母亲身上的亮点,大大地掩盖了她右腿坡脚的不足,白净细腻的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是父亲成就感的来源,也是母亲强势地占据着一家之主地位的主要条件。而母亲极看不起父亲,嫁给父亲觉得万般委屈,每跟父亲闹别扭时,就翻出老账,边哭边骂姥爷坏良心,就因为两袋子谷子就把她给卖了。烟筒塞子(指身材矮小)似的,我怎么就嫁给他?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那时是骑高头大马去你家的,引得母亲暴跳着骂,你他妈有脸提你那丑事,你死妈领你逃荒到这里,你妈拽着队长大腿就不走了,队长把你俩安置到场院的窝棚里,你妈偷偷地藏了二年谷子,凑了两袋子,然后送到我家,那天你偷骑了生产队的马来到我家,装财主,把我骗来……直到父亲呲着牙走开母亲的骂声才停歇。父亲走后她还委屈了一阵子,边哭边说,都是为了孩子才将就到现在……

母亲对父亲的鄙视不单是当初欺骗了她,父亲无能才是母亲看不起的主要原因。我的情绪被母亲深深感染,就连父亲上身长腿短的身形我看着都不舒服,甚至因我移植了父亲那张猪腰子脸而烦恼。

伊江是屯大爷,我们怕伊江,不是看他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尖下颌满是胡须,而是见到小孩他就要掏刀“割鸡子”,更怕遇到他时那双直勾勾醉醺醺凸出的牛眼睛,红红的圆睁着,狰狞的样子像刚吃过人的野狼。大人们也不敢着惹他,伊江是杀猪宰羊的操刀手,心狠手辣又嗜酒如命,酒后作闹,拿着杀猪刀栽栽愣愣骂街,也不知骂谁,听到他的声音大人们都躲进屋里,小孩子则藏到被窝里不敢出声。老婆禁不住伊江折磨投河自尽,只剩他光棍一人。一个脖上挂着犁铧的地主来队里游街示众,被伊江一巴掌扇得鼻血横流,当场昏死过去,看得人人胆寒。他的巴掌撇子打谁几下,顶多闹到队长王柏河那儿给被打的人转转面子。

父亲是队里的饲养员,因为身材矮小,经常被人高马大的伊江作弄,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有,当父亲带着伤痕阴沉着脸回到家时,母亲就去找队长要说法,王柏河只好等伊江醒酒后找伊江唠,然后领着伊江来家道歉,就不了了之了。父亲始终没服软过,就是被伊江按在身下,他也不服输,伊江就想让父亲俯首帖耳,所以挑衅不断。

一天,我们几个孩子正在队院里看父亲用铁挠子给一匹红马梳毛,这时,伊江栽栽愣愣地向这边走来。伊江来了,快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于是我们急忙躲进身后的草棚子里,挤在窗口往外看。我看到伊江走到父亲的身旁说,小子,过来,我稀罕稀罕(喜欢、亲近)你。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面带微笑地说,大哥,喝了?伊江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爹我哪天不喝!父亲虽然脸上没了笑容,可还是忍着说,大哥,你喝这么多,进屋躺一会儿。伊江直勾勾地盯着父亲,你爹我,就想坐在你的背上抽袋烟。说着就往父亲身边凑,伸手去拽父亲的左胳膊。父亲怒不可竭,愤怒地抡起了右手里的铁挠子猛地砸向伊江的面门,只听“啊”地一声,伊江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出血了”有个小伙伴喊道。我心都跳到嗓子眼,怕伊江伤了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时,我看到伊江站起来扑向父亲,只见镇定的父亲随手抄起身后的榆木料叉子,迎头打向伊江,只听啪地一声,伊江被急速飞来的棒子打蒙,摇晃两下瘫在地上,父亲仍手握着木叉子,准备迎战。伊江没有站起来,抱着头嗷嗷叫着侧躺在地上。队部里的王柏河和几个社员听到叫声急忙跑出来,王柏河看到伊江闭着眼睛,满脸血污,急忙吩咐套车去公社卫生院。

伊江被拉走后,我跑回家把父亲打伊江的事学给母亲。母亲听了,铁青着脸,风风火火地赶来,看到父亲没事人似的打扫着牲口圈,母亲劈头骂道,X你妈的,我问你想咋的?要屎没屎要屁没屁,还招猫逗狗惹事,谁都知道伊江是滩臭狗屎,穿新鞋干嘛往狗屎上踩?伊江那么生性,整天砍砍杀杀的,是你那两下子能惹得起的吗?你也不脱下鞋底子照照,像个猴儿似的,你半斤八两不知道……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拄着扫帚辩解道,他总欺侮我,我得忍到啥时候?兔子整急眼了还咬手呢。

连队长都拿他没办法,你算老几?

我不怕!大不了一命顶一命。

你不怕,我怕!母亲瞪着眼说,如果伊江报复咱家孩子怎么办?你就知道惹事,你为家人着想了吗?伊江咋样了?

问队长去,他在屋里。

母亲急忙走向队部,推开门,看见王柏河和两个社员在聊着,看眼神就能猜到他们正聊伊江被打的事。王柏河说,嫂子你来得正好,没想到大哥竟敢跟伊江动手,实话说,解恨归解恨,必定把人打伤了,得先给人看病。我让你家大哥跟去,他还很犟。嫂子,你是明白人,你看咋办?

母亲说,这死王八犊子,还惹起祸来了。伊江咋样了?

还没音信。你应该去医院看看,安抚安抚。

母亲为难了,我去倒是行,可是我家拿不出钱啊!

王柏河说,队里先给你垫付,到秋在账上扣。

母亲求人驮她去了卫生院,在走廊里遇到了现金员,现金员说都是皮外伤,严重一点的是额头有个大包,是棒子打的,大夫说,打几天吊瓶就好了。母亲心落了体,然后跟着现金员进了治疗室。伊江闭着眼睛仰面躺在一个单人床上,胳膊上一根软管连接到床旁的一个铁架挂的玻璃瓶子上。伊江脸上和额头隆起的肉包上都涂着碘伏。母亲忐忑地走上前,高声说,大哥,我来看你!伊江睁开发红的牛眼睛,愤怒地看着母亲,恶狠狠地说,等着,回去我杀你全家!

母亲立刻浑身发抖,大哥,我是来向你赔罪的,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少来这套,我要报仇!说着挺起来,鹰钩鼻子翘着,红眼睛放着蓝光。现金员急忙上前将他摁住,快躺下!滚针咋整?

伊江暴叫着,你他妈给我滚出去!滚——

母亲被轰出来。

晚上,伊江被马车拉回来,王柏河和一些社员都去看望,母亲特意做了一盆黑面汤托队长媳妇端给伊江,伊江仍怒气冲天,扬言杀了我们全家,一时,我家笼罩在恐怖的阴霾里。母亲嘴唇起泡、牙疼、睡觉突然坐起来,梦中还说胡话。并每天都让队长媳妇领着去探望伊江,却始终没有得到伊江的笑脸。伊江每天都醉醺醺的样子,并把杀猪刀明晃晃地摆在炕上。母亲大难临头似的叮嘱我们不要单独出门,晚上外屋门上锁,并把铁叉、镰刀等利器放在里屋。母亲一边积极地做着防御,一边尽力感化伊江,不但把自家的一只正下蛋的母鸡送给伊江下酒,还把为端午节准备的一篮子鸡蛋敬献给伊江,心疼地跟我们抱怨,咱们过节都少吃点吧,怨就怨你那个没正事的爹……

父亲也把队部里的一支铁扎枪磨得锃亮,夜间还回家悄悄地巡视几趟。他告诉母亲放心睡觉,外边有他呢。母亲并没有因父亲的举动而感动,她不相信父亲有保家平安的能力,仍一以贯之地谩骂父亲,就这样,我家在极其惶恐中度日如年,却没有等来伊江的报复。只听到伊江接连在大街上大骂了两次。第一次,母亲以为伊江边骂边会闯到家里行凶,急忙领着我们躲到了邻居家,伊江拎着刀摇晃着重复地喊着,谁他妈的不想活了,出来!敢他妈在我头上动土,我杀了他,杀他全家!话大概就这些,声音很高,歇斯底里。和过去骂街没有太大区别,各家窗玻璃上都贴着人头,都等待着看好戏。等父亲骑着马提着扎枪赶到家时,伊江已经回去了。父亲把我们叫回去,母亲身子抖着,哭着说,这可咋办啊?父亲说,你怕啥?有我呢。母亲立刻送来鄙视的眼神 ,你……?我和哥姐都不拿好眼看父亲。又隔了一天,夕阳落下后,又听到伊江的骂街声,内容和上次基本雷同。这次母亲没有上次那么惊慌,只关好了窗子,挂好了门,把门边的镰刀拿到身边,哥哥也抄起了铁叉子。母亲说,伊江闯进来,你们就打开窗户跑。这次父亲来得很快,伊江边走边骂时,迎头碰上了骑马拎扎枪的父亲。伊江虽然手中握着刀,可是并没有正眼怒视父亲进行挑战,只喊,谁他妈欺负我,是痴心妄想,我一定杀了他,然后就从父亲身旁走过,父亲大大方方地喝着马走回家。到了家门口,母亲奇怪地问父亲,你没看到伊江?父亲坦然地说,刚碰过面。母亲却半信半疑地问,怎么,伊江没?

事情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伊江跌跌撞撞地来到队长家,红着眼睛,喷着酒气,将杀猪刀啪地掴在炕沿上,恶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他全家,先跟队上打个招呼……王柏河急忙让座,伊江坐到炕上,吼着,姓李的(指父亲)敢打我,他是活到头了,我叫姓李的全家给我陪葬!我……他打了一个酒膈。我光棍一人,掉井不挂下巴,我惯着谁?伊江发了一阵怨愤,王柏河说了好多解劝的话。最后,伊江说,那好吧,你的话已经说到家了,我不能卷你面子,我这气得出,你是队长你说咋办吧?王柏河说,我给你出气。

伊江走后,王柏河就把父亲母亲叫到他家,商量如何给伊江转个面子。商量好后,晚上队里开了专题会议,宣布对父亲的处罚:负责医药费、当场向伊江赔礼道歉。伊江也当场表态,说,就算儿子打老子了……

为了感谢队长帮我家平事和安抚伊江,母亲特意做了四个菜,王柏河领着父亲把伊江请来,一碗小烧下肚,这场恩怨就烟消云散了。

一天傍晚,我们几个孩子在房前屋后捉迷藏,有孩子跑过伊江家的院子,被狗追出来,正好迎头碰上了我,我刚反应过来,已被狗咬住拽倒,我的膝盖被重重咬了一口,正在我没好声地躺在地上嚎叫时,小伙伴们飞跑着给爹妈报信。母亲一瘸一点地跑来把我扶起,我停住了哭声。她埋怨道,你这该死的孩子往这跑干啥?不知道他家狗好咬人吗?边说边扒开裤子查看伤口,她发现膝盖有一道小拇指长的口子,正在淌血,母亲急忙用衣袖边擦拭边查看深度后说,好在没到骨头。小孩子们喊着,狗咬人了——听到喊声,正喝酒的伊江急忙撂下筷子,快步来到房后,母亲指着我的腿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看你家的狗给咬的,养狗也不拴上。

伊江鹰勾鼻子淌着清鼻涕,用手揩着风泪眼问,咬得严重吗?于是查看伤口,问我,疼吗?我一见到伊江就吓缩了骨,哇地大哭起来。母亲说,还要怎么严重?你看这口子。伊江直起腰,看着身旁的小孩子,吼道,你们这些王八崽子,咬死你们也不多,整天房前屋后乱跑,活该!小孩子们急忙后退着躲开,边退边听到伊江说,等会儿我取刀把你们鸡子都割下来喂狗!孩子们又后退很远,我的魂都要吓飞了,死死抱住母亲不放,哭声越来越大。母亲看着伊江说,你怎么这么不是人?狗咬了人还不说好听的。伊江说,谁叫他跑来逗狗,又不是我指使狗咬的。

这时,父亲打着马赶到,母亲顿时来了底气,高声喊,什么玩意,真他妈不讲理,狗咬了人还不说人话。伊江仍不服软,瞪着眼高声说,你愿意咋的就咋的,就咬了,咋的吧?父亲看到我抱着母亲在哭,立刻愤怒起来,马鞭啪啪地在伊江的头上炸响,伊江的黄甲帽飞落到地上,伊江抱着头往后退,边退边恐吓说,你等着,我拿刀杀了你!父亲坦然地大声说,你爷爷我等着!

母亲害怕了,埋怨父亲,你怎么又惹事了,是不是过几天消停日子啦?父亲坚定地说,不怕!见伊江没出来,父亲下马看我的伤情。父亲说,我去找他。咬完了就得了,要不我把狗打死!母亲说,净他妈出虎事,我回去给他用肥皂水洗洗就得了,也无大碍,可别不怕事大了,伊江是好惹的吗?你别惹完事我给你揩屁眼子。说完抱着我往回走,见父亲原地没动,她愤怒地说,你想咋的,非要把事闹大咋的?跟你算倒八辈子霉了!父亲只好牵着马跟着回了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伊江领着狗在甸子上抓了一只野兔送到我家,说给孩子炖吃了补补身子,伊江这个异常的举动,令母亲又惊又喜。

屯前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叫讷谟尔河,我们称它南大河。这条河是嫩江的支流,源自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中,途经五大连池,自东向西曲曲弯弯、缠缠绵绵地流入嫩江里。讷谟尔河流域是松嫩平原的一部分,河两岸地势平坦,草场辽阔,泡沼星罗棋布。常年在两岸放牧的父亲,掌管着队里唯一的一条木船,父亲既放牧又当摆渡人。摆船是父亲练就的独家绝技,他能在南大河的水面上轻松驾驭,他驾船时得意的笑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伊江爱去河套抓野物,坐父亲的船来往河两岸的时候多,有时抓到鱼也送父亲一些作为回报。下水前,伊江先坐在河岸上掏出怀里的一小瓶散酒,掫几口,然后脱衣下河。一天中午,父亲正驾船往北岸行驶时,看到伊江踉踉跄跄地走下河岸,一下子跌进河里。父亲急忙喊,小心点儿,那儿水深、流急!父亲想,我多余说这话,伊江是知道的,这犊子又喝高了吧,是不是失足落水?父亲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接着,他看见伊江从水里钻出来,喊着,救命!然后又沉下去,紧接着又冒出头,再沉下去……父亲追着伊江往下游冲去的方向奋力摆桨,船顺着水流飘飞,当父亲喊着快抓船桨时,伊江神经质地抱住父亲递来的一支桨,死死不放,父亲将他拽近船,扯着他的一只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伊江弄到船上,伊江像个落汤鸡似的闭着眼睛,瘫在船上。经验告诉父亲伊江已被灌蒙了,于是急忙靠岸,把伊江拖到河坎上,腿高头低。紧接着,父亲快速按压伊江的腹部,只几下,伊江的嘴里就哇哇地喷水,父亲掴了伊江两掌,伊江醒来。父亲笑着说,见到阎王了?伊江说,喝多了,睡了一大觉。父亲说,王八犊子,尿少喝不行吗?差点淹死,若不是遇到我你已成淹死鬼了!伊江晃晃头,才有了记忆,然后坐起来,手抓着头发说,哦,想起来了,我掉到了水里……

从此,伊江总第一个站出来替父亲说话,致使父亲在队里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队长也器重起了父亲,提议让父亲当副队长, 父亲就爱和牲口打交道,拒绝王柏河的好意,再加上队里真的找不出像父亲一样不往家偷牛马粮的人,所以就没强行把父亲抬到副队长的位置上,但是,遇到伊江耍横、摆弄不了时,就求父亲做伊江的工作,把事圆了。

母亲对父亲的评价根本不见好转,对父亲的诋毁仍一如既往。她当着我的面埋怨道,这老犊子好坏不分,伊江差点没把咱家整死,他还救他,你说他虎逼不?让那恶人死了,得多少人拍巴掌啊?他可倒好……当时我也认为让罪大恶极的伊江死掉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父亲的举动真是不明智。

初冬,原野白了,河床凸出。甸子上的草没有完全被白雪掩埋,白中透着枯黄,清冷的风摇动着河两岸的枯草,牛马在雪地上啃食着杂草。夕阳的余晖照在清冷的雪地上,涂抹在穿着羊皮袄扛着长鞭的父亲脸上,挂霜的胡茬跳动着微光。父亲看看日头,然后骑上红骑马开始往回圈牲口。牲口们规矩地排着“一”字纵队沿着小道向屯子走来,长长的影子夸张地放映在雪地上。父亲把牲口圈进队部准备回家吃饭时,天已经眼前黑了。

突然,屯子南的场院里传来了队长被伊江打伤的消息,父亲急忙往场院赶。赶到场院的窝棚时,发现窝棚外站着很多人,脸上已经挂了彩的王柏河喊着,我要罚你!脸像打了鸡血的伊江一手抄着酒瓶子,恶狠狠地喊道,啊,我不就烀点狗食吗?不给它吃,你想饿死它吗?你在大爷我面前耍威风不好使,惹急眼了,爷爷杀了你!我个老轱辘棒子怕谁?王柏河又歇斯底里地喊,偷大伙的口粮喂狗,我要罚你——伊江掫了一口酒,吐着红眼睛说,爷爷我等着。老伴拽着王柏河说,走,咱回家,跟这样的牲口说啥?父亲走上前,跟王柏河说,他喝那熊样你别理他,等他醒酒再说,先回去。说着把王柏河往出拉,副队长和其他人也上前才把王柏河拉走。

原来,庄稼收在场院里后,就开始打场(把籽粒打下来)。那时候没有机器,只靠马拉辊子往下轧,效率很低,稀稀拉拉干到大年三十,收拾利索场院里的活就算够快的了。伊江在队里净干些清闲的活儿,所以看护场院的美差就落到伊江身上。伊江养一条心爱的狗,他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伊江不仅自己偷吃场院的粮食,还烀粮喂狗,被社员反应到队长那里,王柏河才和副队长来暗查,逐发生了口角。借着酒劲伊江挥笤帚打在王柏河脸上,被副队长拉开。

回到家抢救员给王柏河上了点消炎粉,老婆横竖不让他干这个差事了,队长撂了挑子,大队又找不出接班人,一时队里瘫痪了。社员们等米下锅,上面又催公粮,情急之下父亲主动站出来,各家各户做工作,大伙纷纷去上工,打场卖粮继续。

母亲对父亲的行为极其反对,骂道,你他妈也不是队干部,算干啥吃的,图啥?你凭啥各家求人帮忙?看把你嘚瑟的,你有官瘾啊……

父亲只说你懂啥,仍然带着社员天天打场。晚上,还领着伊江去王柏河家赔礼道歉,王柏河被打动才重新上任,父亲又回到牛群里。为此,大队领导特意开会表扬了父亲这种以队为家的主人翁精神。母亲说,有啥用,谁多给你一分钱了?我当时认为母亲的话在理,场院里的庄稼又不是自家的,瞎了自家才贪多点儿?干嘛搭脸到处求人?

父亲开荒种地,是母亲攻击父亲没正事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导致我一味排斥父亲的思想,对父亲的错误认识越来越深。

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人们进入家庭经营模式。父亲种地不内行,自家的庄稼没有邻居家的好,母亲一到地里就来气,对父亲的鄙视和谩骂更是变本加厉了,家里的吵闹不止。为了摆脱母亲的苛政,父亲借着放牧家里分到的一头牛为由,搬到南河边的牛窝棚里去住,一则便于养牛,二则照看河南的地、摆渡,还能得到几亩荒地做报酬。这样不但能增加家里的收入,而且还能减少家里的吵闹声。我和母亲一样,看不到父亲觉得舒服很多。

伊江是爱蹲河套的人,父亲搬去河套也成全了他,他也把行李搬去牛窝棚和父亲一起居住。伊江也分到一头牛,正好和我家的牛搭伙。父亲和伊江趟完自家的责任田,就在河南偷着开荒。

那时没有大型机械,草地开荒光靠牛力很难把荒甸子变成熟地,再加上父亲和伊江不是精耕细作的主,赶着犁杖豁拉几遍,半生不熟就往里扬籽儿。父亲开地母亲开始是支持的,父亲回家拿种子时,母亲只是提醒说,你总跟伊江在一起可要多加小心。父亲说,开荒种地不是一个人能干的,和伊江搭伙,到秋收成平分。我也盲目地认为父亲开荒是一件大好事,地越多收的粮越多。可是父亲却偏偏不长脸,和伊江把茅草重生的荒地撒了籽儿后,草根迅速发芽生长,拼力挤出的星星点点的小苗,焦黄羸弱,随着茂盛的杂草伸着头拼力拔高,小苗瘦弱得形同茅草,只有扒着草丛才能找到,更谈不到结荚。父亲和伊江开始还动动锄头,前面把草铲掉,几天后又齐刷刷地冒出来,伊江先扔了锄头,去他妈的。父亲也随即放弃。母亲非常关心开荒地的苗情,父亲回来就盯着问,你开的荒地苗咋样?父亲支吾着说,还……行。

多高了?

一尺多高了。

母亲为此特意给了父亲一场笑脸,我也觉得父亲终于做了一件令人满意的事,差点就让父亲的形象在我心底亮堂起来。直到秋天,父亲一牛车一牛车地把蒿草都垛到院子里时,事情才真相大白。父亲低着头一叉接一叉地卸车,母亲手哆嗦着拣着柴草里稀少的几支又细又高又弯曲的光杆豆枝时,横眉怒目地质问,这就是你的黄豆?父亲红头胀脸地说,头一年,下年就好了。你他妈一屁俩晃儿,啥时问你都说长得挺好……母亲骂了一阵就回屋去哭,边哭边骂,边骂边说,种了一年地,一粒豆子没打回来,还搭了那些豆籽儿,天下哪有这样窝囊废……谎倒是撒得均乎……我这辈子咋倒这大霉……都是我那个死爹,等哪天把他骨渣子挖出来扔到大河去……看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加重了我对父亲的气愤,我恨不得跳上车扇父亲几嘴巴子,可是父亲没敢进屋就回了河套。

第二年,听说父亲又增加了开荒面积,因为父亲没有在家里拿豆籽儿,后来知道是从伊江借的,所以,母亲就懒得提开荒种地的话茬,父亲也闭口不谈开荒种地的事。令人惊喜的是,打完场,父亲拉回四麻袋黄豆,为此,母亲激动得泪从眼窝子里掉下来,我们家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母亲还特意做了猪肉炖粉条子、烙油糖饼款待了父亲。父亲借此神秘莫测地教导我说,未来谁有土地谁就富有。

由于这意外的收获,致使下年父亲从家拿豆籽儿一点没犯口舌。父亲每年都扩大开荒地面积,可是,真正种熟的地也就那么几亩,撂荒的居多,如果不敢上发洪水的年头,父亲都能拉回几袋瘪豆子。看别人家开荒地打粮,母亲就扫听父亲在河套的情况,才知父亲好睡懒觉和伊江一样,地伺候不上去,草大。母亲见到父亲就骂,你他妈上辈子是更倌托生的,总也睡不醒……

父亲的开荒地在大河南岸,等我种地时,家家都有小四轮拖拉机,可是河宽水深,把四轮弄到河南去,要装船上运过去,需要多人合作,又时刻面临着危险,邻屯去年就翻过船,连人带车都扣到河里,淹死了四个壮劳力。河南地很不受人喜欢,白给别人耕种,有时都找不到主。

伊江胃癌死在河套后,父亲把他葬在河边就离开了窝棚回家来养老。父亲虽然不能下地耕田,可是时刻关注他的开荒地,总抬着眼跟我说,地可别丢啊,不能只看眼前,往后农民要依靠土地……

一提到地,我心里就充满芥蒂,开再多的地打不回粮食有啥用?连籽种化肥都收不回来。父亲这一辈子,总地地的,日子穷得叮当响,还有资格给我上课?当时我对父亲的鄙视极深。

村长亲自把我叫道王柏河家,看我进屋王柏河的老伴急忙去了外屋,厨房里传来了菜板和刀的碰撞声。村长跟我说,上级号召种水稻,村里准备把河南的开荒地利用起来,你家的开荒地很适合种水稻,你看你能不能种?

一听到种水稻我的脑袋就多大,隔河动水的,又没技术,就说那高额的投入连想都不敢想。就算有钱投入,泡在泥水里的那份辛苦我也吃不了。我说,种不了。

王柏河急忙说,河南那些破地,十年九不收,又隔河动水的,的确难种。这几年你家的地一直荒着,蒿草没腰深,就是一块甸子了。

我不明白王柏河的真实意图,以为他说的在理,就随着说,可不,父亲开了这些年地也没打回粮食。听我这么说,王柏河看了一眼村长,眼神里好像放射出一丝惊喜,当时,我岁数小,也不明白什么。王柏河喊道,老伴,村长和大侄子来了,快去炒几个菜,把早晨杀的小笨鸡也炖上,我们三个好好喝点。老伴说,亏得你想呢,家来客了我还不知道做饭?饭已经闷上了,小鸡都炖开了,一会儿就吃饭。王柏河赞道,看这老伴,真够格。少贫嘴,说完老伴又去了厨房。

我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推脱,我……我回去吃。

王柏河急忙说,你看你这孩子,你婶子特意招待你,你怎么能走呢。你虽然没在我家吃过饭,可是我和你爹妈多年的老关系了,你走能对得起你婶子这片心意?

村长笑着说,人家真心请,哪有不吃之理?我陪你喝点。

当时,我为王柏河的盛情所感动,没想到他两口子这么重情义,不愧是当过多年队长的人。接下来,王柏河又把话拉到了种水稻上来。种水稻听说起早贪黑的,总在泥水里,早晨下水水还结着冰碴子呢,凡是种水稻的人都有风湿病。种水稻还要买大车整地,插秧机,收割机,还要扣大棚,买水泵等等,投入巨大,一般人家干不起。

村长尖刻地说,像大外甥这样年轻人撒腿就走,外出打工,到哪儿都有工作,一个月几千元块钱揣到兜里,说不上哪天还能当上老板发大财呢。你王柏河这大年纪不种地能干啥?

王柏河好像受到了刺激,阴沉着脸说,你别小瞧我,我这辈子没服输过。

光嘴硬不行,再不,你带个头种水稻,让人家看看。村长抬杠道。

种水稻可不行,连大侄子这样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敢朝乎,我敢往这苦事上想。

哎,完了吧,服老了吧。村长嬉笑着。

我是吃惯苦的人,如果有钱我一定要堵你的嘴。

那好,你要想种,我帮你联系贷款,信用社主任和我啥关系你是知道的,别拿资金搪塞,没胆量还找借口。我听着两个人斗嘴觉得很有趣。

王柏河看着我说,地是大侄子家原来占的,就算荒着咱也不抢人家东西,何况赔挣都写在瓢把上,你当领导的还是给大侄子贷款,让他带个头吧。

见推到我头上,我立刻否决,我可不种,要种把地给你。

不行不行,王柏河直摇头,你岁数小,你说不算,你爹不会同意的。

村长立刻接话,你看你,瞧不起人咋的?大外甥是一家之主了,是响当当的男子汉,他老爹又不能种地了,该交权了。

那也不行,不知道成葫芦瘪葫芦呢,整的吵吵闹闹,你爹那脾气上来找我拼命我犯不上啊。王柏河摇着头。

村长说,大外甥是男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要小瞧年轻人。

王柏河仍摇头,不行,等我把款贷了,高利滚着,设备都买齐了,你爹横着不让种,我不傻了?

听他俩这么说,我觉得很没面子,想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即就做了决定,说,叔,我家的事儿,我做主,你放心种。

村长看着王柏河说,你不种我也得找别人种,你多年都带头了,这回再带一回就算支持我的工作。

王柏河停了一会儿,说,这可是有风险的事,我不能单独做主。老伴你进来!老伴进来,王柏河把种水稻的事简捷地说了一下,然后问,你说种不种?我听你的。

能行吗?老伴说,种地的事我不掺和,你挣稀的喝稀的,挣干的我吃干的。

王柏河看着村长说,那我试试?

村长说,这就对了,你要不放心就让大外甥给你出个保证书。

王柏河说,大侄子,我就先口头谢谢你了,等我收稻子那天,你家的大米就不用外买了,我包了。

我当时特别高兴,搁荒的破地,还能有米吃,真是天掉下来的好事。我当即按着他俩的措辞给王柏河出了一封退出荒地保证书。村长说,有这个保证书地就是你的了,放心种吧,种出来稻子别忘了大外甥家。那是。王柏河揣起保证书,然后我们畅饮。

我跟母亲汇报了这件事,母亲听说还白给大米吃很高兴,说那破地要他啥用,不告诉你爹。我以为我家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这是王柏河精心设下的骗局。

父亲知道后,拄着棒子去王柏河家作闹,被母亲骂回来,等我开着小四轮进到院子里时,父亲晃动着孱弱的身子,提着铁叉子从屋里出来,怒气冲冲地走到我身旁,眼放蓝光,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为什么把地给王柏河?啊?

我早有心理准备,认为这个场面早晚会来的,我认为我的决定没有错,所以面对父亲的愤怒我理直气壮地应答道,隔河动水的我不去种那破地,与其荒着不如给别人。

父亲的脸涨得紫红、青筋暴起,我开的地,你赶快给我要回来,要回来!

我顿时来了情绪,用鄙视的眼神看着父亲质问道,你能种啊?你开了一辈子荒,打回多少粮食?

这时,我看到父亲眼里闪着凶恶的光芒,他举起了铁叉对着我前胸,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孽种,你一个大男人还是非不清,怎么跟你妈一样只看眼前,啊?这地是你将来的饭碗啊!

虽然叉子指着我,但是我脸不变色心不跳,我知道父亲只是恐吓,不会刺向我。我说,我已给人家出了字据,不能出尔反尔,何况王柏河款都贷了。

铁叉子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父亲的手垂下来,眼直直地看着我,蓝光不见了,浑浊的老泪落下来,他无奈地叹道,唉,我拼命地开荒,就是想给你留下一条后路,将来有地种,有饭吃,可你……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回屋,不吃不喝几日就再也没起来……

临终时,父亲的双眼直直盯着我,奋力地张嘴,唇就是没张开,圆睁着深陷的泪眼咽气了,最后的眼神留给我,我明白父亲要说的无非是土地,就根本没在意。母亲惯常地伸手合上了父亲的眼睑叨念道,放心走吧……

几年后,王柏河一家已经成为本乡首屈一指的种粮大户,有楼房,有轿车,一家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而我,却因地少,不能养家糊口,背井离乡地领着老婆孩子去了南方的建筑工地,起早贪黑地为生计奔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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