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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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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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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

云朵很散漫的样子,是那种淡淡的白。

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来,然后落在不远的草地上。看着这几只正跳动的乌鸦,冯春拧监控螺丝的手突然一抖,不知怎的,顿觉“轰”地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冯春是从三四米高的电线杆子上掉下来的。躺在偏僻的边境县城医院时,他的腰部已经被绷带五花大绑,胳膊吊在胸前。身上像着了火,腔内仿佛扎着成千上万根钢针,一喘气就刺痛,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了,他明白,自己出事了。

李根柱跟他讲述此前的经过,并唏嘘,你捡了一条命!你“啊”地一声就从杆子上张下来,我眼看着你“啪”地摔在草地上,就不省人事了。你怎么不系安全带?冯春说没想到突然头昏。

妻子肖静茹赶到时,红肿的眼泡重又泪流滚滚。冯春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看到这样简陋的医院,肖静茹害怕起来,她怕耽搁治疗,她执意转院,转回家所在的地级医院做手术。回程难题很大,上千里的车程,中间还有二百多里的土道,车颠簸怕冯春内脏再出血。用救护车,怕救护车司机急着赶路,速度又很难控制。邢老板说,我开车拉着,咱们能细心呵护,如果路上出现异常,可以立刻进附近的医院。决定后,肖静茹找医生商量,医生说,明天检查一下,肝肺确定不出血了才能走,但是路上要万分小心。临走时,大夫又重新用绷带固定了肋骨,然后备了氧气瓶等维护设备。邢老板又把前副驾座椅几乎放平,垫上沙发垫子,让冯春仰在上面。冯春说,很舒服。肖静茹坐他身旁护着。

林木郁郁葱葱,窄窄的水泥路埋在森林里。间或看到几个村落,黄墙红瓦、灰墙灰瓦等房子在路旁划过。老板专心致志地握紧方向盘,轿车穿林越岭,稳稳地行驶在林间的水泥公路上,肖静茹摸着冯春的手,隔一会儿就问,你感觉怎么样?不舒服就吱声。他说,还行,嗯。邢老板插话道,你放心看病,咱们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置身人烟稀少的地方,冯春感到极其空落,他想到了家里,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还有儿子,惦念起家里那一摊子,冯春心里酸酸的,泪水凉丝丝地在脸颊上流淌。肖静茹边落泪,边伸手为他抹泪,边劝慰,放心吧,到咱市里医院做完手术就好了。他明白,妻子不知他为什么流泪、不知他在想什么。

父亲七十多岁了,脑梗、高血压、高血脂等常见病不离身。虽然出田抱垄的活儿干不了,可是父亲还是尽心竭力地饲养黄牛,现在已经发展到十几头,每年都有小牛出手,卖钱填补家用。冯春只要在家就帮父亲一起饲养。

母亲比父亲小五岁,体格好,地里的活抢在前边干。冯春和肖静茹到外边务工时,她就长在田里。儿子冯泽带给他家庭的压力很大,几年前,看到屯邻们纷纷进城,把孩子转到县城里念书,冯春一咬牙借了几万元钱,又卖了一头母牛交了首付,按揭贷款十五万,拥有了学校附近的一栋楼房。儿子是他最挠头的,学习落后,星期礼拜的都要找老师补课,但是效果一直不佳。这样的成绩凭考文化课是很难上大学的。长大走艺体是唯一的一条路。于是,除了文化课补习外,肖静茹又给儿子报了两个艺术班:一个是美术书法班,一个是吉他班。一到周六、周天、寒暑假儿子就奔波在这些补习班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多出房贷加上补习费,费用就大了,冯春忙完家里的农活,就马不停蹄的出去找活儿干。去工地干力工、往楼上运物资、架线、装卸、栽树、插稻秧、薅甜菜、起土豆……有活儿他就干,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危不危险,他从不挑活儿。

进城居住又增加了很多花销,作为陪读,肖静茹待不起。她给人家做钟点工,先是挂了一家饭店做洗碗工,一家楼区馒头店包馒头,还有小区保洁。早晨三点起来去包馒头,五点回来给孩子做饭,孩子走后洗涮完,就去清扫楼道。一栋楼十个单元,间隔两天要刷洗一遍楼道。她大都安排在下午完成,下午一点半再去一家饭店干两个小时。她每天都感到乏力,晚上搭头便睡,还总觉着犯困,整天头晕晕乎乎的。后来,她换了很多工作,她干过超市售货员、收银员;她卖过服装,发过广告,当过陪护,做过保姆……

现在,她正在做推销方便面工作,名曰“东和县白象方便面总代理”,其实这个部门只有她一个人。每天料理完家务就去城中一百多个小卖店跑一遍,每月都能收入三四千元。时间又是自己的,还能照顾家,她喜欢这个工作,她穿大街走小巷,自行车轮子蹬淂溜圆,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四季如一日,风花雪月全是过眼烟尘。就这么说吧,全城街巷的路况、建筑她比警察和监控都清楚。

冯春不相信种地养不了家,他狠下心来多包地,他知道只有多包地,才能多打粮,多打粮才有多收入。他连贷带借筹集了一些包地款,从村民中流转土地一二百亩,可是老天好像就和他过不去似的,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接连发生。

前年,把地种完,就下了一场透雨,之后便风调雨顺,隔几天,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及时雨降下来,庄稼不但枝干高挺,而且籽粒也多。玉米棒子大,每颗秧子大都结两个棒;大豆荚左一嘟噜右一嘟噜的挂满枝,冯春看着偷着乐,跟妻子卖关子,别看咱们有点外债,可咱时气好,我头一年包地,老天就这样照顾,今年的收成……他一五一十地估算着,今年整好了,外债,不算贷款,能还它一大半,再种一年,就没外债了。肖静茹乐呵呵地说,你可别瞎算。冯春的父亲也感叹今年的年景,这年头,真是少有的好年头,要风来风要雨来雨,我还头一回经着呢。

大伙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9月2日,西伯利亚寒流突然南下,晚上,人们正在沉睡,冯春梦到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寒冷刺骨,他拼命挣扎,好容易才从冰底下钻出来。冰面上白雪皑皑,他光着身子,打着哆嗦,眼看就要被冻成了冰棍……你折腾啥呢?肖静茹哆嗦着手把冯春捅醒。冯春定了定神,感觉冷气扑脸,他问肖静茹,这屋是不是很冷?可不是吗,我以为就我自己冷呢。顿时,他想到外面,下霜了?这时候怎么能下霜?肖静茹说。不对!他披衣起来,推窗,忽地一股寒气扑来。脸像针刺了一样。仔细看,外面黑乎乎的。他说,一定是下霜了。他关上了窗子,心一直忐忑到天明。

天刚一放亮,外面就吵嚷起来,他急忙推门,展现在他面前的一片白茫茫的霜,像平铺了一地雪,园子里庄稼被白霜覆盖。他急忙跑去大地看,到处是白茫茫的,大豆的叶子青筋暴起,粘着一层白霜;玉米像挂了粉,毛乎乎的,像一束束精心制作的雕塑。太阳出来很久,霜才下去,所有植物的叶子都像煮熟似的,耷拉下来,土豆秧仿佛刚从开水锅里捞出来插在垄上……大地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大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蔫头耷拉脑地叹息着。这什么年头啊,眼看就丰收了,来了这大一场冻。若按节气,还要一个多月才上冻,这不是坑人吗?冯春的父亲说,这样的年头我头一回遇上,我都没听说过这个时候有过冻。按说,先下白露,再下霜,最后才上冻,一般年头,秋分都不来大冻,到霜降时才天寒地冻。真稀奇。人们痛心地掰着玉米,扒开豆荚评估产量。收后才知今年是七成年。粮的成色差,又没卖上好价钱。冯春一算,本钱还没收回来。好在有种粮补贴、土地保险、卖牛的收入,还有打工的外快,冯春一家的花销才勉强维持。

车还在林区穿行,邢老板目不转睛地握着方向盘,隔三差五就问——特别是车有点颠簸时。冯哥,感觉怎么样?如果不适,我就慢点。冯春说,挺好,再快点也行。冯春问肖静茹,咱家的牛怎么样?挺好的,有两个母牛要下了。老爷子能不能整过来?放心吧,没问题。庄稼咋样?现在看行,估计咋也不会像去年的年头那么糟。

你们家连养牛带种地?邢老板问。

一个农民,还有啥出路?肖静茹答道。

还出来打工,你们真能干!

唉,没办法,不干不行啊!孩子上学,补课,还有楼贷。肖静茹说。

邢老板说,这么多方面的收入,应付那点花销,还不迎刃有余?

按说,我挣点,他再挣点,还有卖牛、种地的收入,应该不少。可实际却不是那样。前年包了上百亩地,受了灾。去年更不好,李根柱给我们找工地的活儿,包工头哄着我们把活儿干完,开发商不给他开支,包工头欠了一屁股债,告到法院,查包工头的银行卡里没钱,只扣押一台破车,等着拍卖。法院说也就值个一两万的。开发商又是给一家节能企业建房,这家企业房子没建完,因资金链跟不上,老板就放弃了,剩下烂尾楼……

你说的是咱县的环能有限公司?邢老板问。

肖静茹说,是叫这个名字。

那是个皮包公司,为了套取国家资金,因项目没可行性被叫停,老板被抓起来了。

我家这两万多元就算瞎了。肖静茹说,要不开始跟你讲活儿时,我们说三天不给钱就不干,李根柱说你不差钱,才跟你干的。

邢老板边开车边和肖静茹聊着。肖静茹也打开了话匣子,前几个小时旅途的压抑一点也没有了。肖静茹憋在心里的烦恼开始往出倒,她说,去年庄稼又遭了大水。七月一搭头雨就开始下,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有时一连就几天。从七月到八月就没晴过几天,河水暴涨,我的承包地有些在河边,连冲带泡,洼地的庄稼颗粒无收。岗地的垄台子一上脚就两截子,啥庄稼能架住这样泡?到秋也没打多少粮。说是百年一遇。别人还逗我们,说我家包地给方的。

邢老板说,去年收成不好,不管你一家,全省就有多个县都遭受水灾。

肖静茹说,卖了三头小牛,只顶上当年的房贷。她在城里打工挣点钱,买米买面,孩子补习费都不够,去年拉了三、四万多元外债。

上了砂石路,三个人都紧张起来,好在这是偏远的农村,道路还算平坦。邢老板放慢车速,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着。肖静茹扯住冯春的手,总问怎么样?冯春身体没出现异常。

稀疏的村落时而出现,路两边除了玉米就是大豆,肖静茹说,这的庄稼真矮,赶不上咱家的庄稼。

邢老板解释说,这的积温低,庄稼产量比不上咱家。

这段咱家庄稼咋样?冯春问。

肖静茹说,还行,伏天多少缺点雨。

今年种多少地?邢老板问。

二百多亩,今年再押一把。冯春说。

邢老板说,今年年头不错。

冯春说,“七下八上”,眼看到七月十五了,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嘛。到这时了,好像洪水是起不来了。

肖静茹说,老天长眼,给个好年头吧,要不就去要饭了。

冯春说,收了,还房贷就不愁了。

房贷月供多少?邢老板问。

六千多。

一个房子?

若是一个房子还不愁了呢。肖静茹有几分怨意地说。除了县里这个,山东的开发区还有一个。

哦,你家底子真大,有两栋楼还愁啥?

愁啥?山东那个楼是去年过年时买的。李根柱的姐姐在那儿住,他说那地方靠海边,离市里也就一百多里,房子便宜,买了转手就赚钱。首付只交两万八,剩下的按揭贷款。李根柱和几个亲属都去买了等着增值。我们早听说屯里有人在外面买楼转手挣了大钱,听他这么说,感觉机会来了,就卖个大母牛,又张罗一些跟着李根柱他们去买了楼。

炒楼?

当时看着便宜,又是新区,买到手一定能挣钱,万没想到,买到手后,楼市就掉价,连北京的楼房都一万两万地掉。这个新区,又偏僻,入住的人口又少,这里成了鬼城。一年多了,每平方跌了一千大多。买的户大都是炒楼的,到处是卖楼的广告,越卖得多,越无人买。卖不出又没有租户,你说愁不愁人。

邢老板说,炒楼时代过去了。

我们哪有那见识,人家说能挣钱,就跟去了,李根柱也和我们一样犯愁……

车驶到高速的道口,画个圈就上到高速路上。上到高速路上,几个人的心情都轻松多了。邢老板说到市医院还有接近六百里,我们已经走了五小时了,到前面服务站,我们歇一会儿,吃点饭。到了服务区,车停下来,冯春也要方便一下,邢老板和肖静茹小心翼翼地把冯春扶下来,肖静茹扶着他上厕所,邢老板进卖店买食品。他们坐在靠椅上吃起来。

冯春的状态很稳定,又上了高速,邢老板心情放松了许多,再启程时,话就多起来,主要是听到了冯春家现在的困境,勾起他的心事,他说,人活着真不易啊,谁不都水里泥里挣扎,像小鸡似的刨食?肖静茹说,像我们这样倒霉的很少啊。如果能过一天你那样风光的日子死也知足了。唉,嫂子,一家不知一家的事啊,你看我包活儿,叫个老板,开车东一趟西一趟的好像很风光,其实,我的日子远比你们惨。

惨?肖静茹疑惑道。

邢老板说,我和老婆原来在一家厂子打工,患上了尘肺,我在干活时从架子上摔下来,右胯骨粉碎性骨折,我为啥瘸这回你知道了吧。出院后在家养伤时,厂子被关停。我和你弟妹双双下岗。她还要长期用药维持,我又不能干重活,孩子正在念书,怎么生活啊?当时我想,我是工伤啊,我妻子也是在厂子时得的病,应该有人管。那时我俩豁出去了,去有关部门告状,一告就是半年,也没有着落,我俩就整个街边炸大果子的地摊,好在有点收入,勉强供孩子上学。我俩还不停地告,惊动了好些部门,后来政府出面给我们解决了一些钱,又把我们算在贫困户的行列里,社区干部到处为我们谋出路。小区改造,区长协调各部门给我几栋楼做外保暖的活儿,这可是天大的福利啊,我算下来,如果把活儿干完咋也能挣二十万。我俩高兴的不得了,有政府给我的治疗费还在手里,工人开资不愁,然后我们开始添置设备,招来几个工人,开始干活儿。我这才真正当起了老板,背着手吆五喝六。眼看就要完工了,大把钱就要到手了——当时我激动地想,如果有了本钱,我就可以再包工程,挣大钱,滚雪球似的当成名副其实的老板。正在我偷着乐的时候,出事了,一个工人犯了眩晕症,从二楼层的铁滑车上跌下来。我当时就傻眼了,然后是急救,这小子也命大,然后我就护着他各个城市看病,花了二十多万,结果,这小子下肢瘫痪了。我这点工程款光给他治病都不够,当时,还要给他一些生活费,我又借了15万给了他,他见我实在尽力了,家里又这么难过,就没再提要求。现在,我还打算,如果真正挣钱了,还要给他一些,要不于心不忍……

兄弟真是善良的人。肖静茹说。

都是苦命人吗。邢老板道。

车疾驰着,窗外草地、苇塘、田野变换着放映。碧绿的草地平坦地伸向天际;婀娜的苇子温柔地摇摆着,像仙女在舞蹈。

肖静茹感兴趣地问,后来呢?

我身背二十多万元的外债,好在都是亲戚的,他们容我空儿。你弟妹只好又支起了地摊。社区又给我介绍一些小活儿,每月下来都整个三五千的。前年,安装监控的活儿很多,李根柱就跟着我干,我找活,他负责安装。去年找我安监控的多了,我又招来几个人干,当年就有十几万的收入。我的生意扩到了周边市县,偏远地区的活儿多,利润也大,有个亲属是冯哥出事的县政府的领导,在那儿给我找活儿,李根柱介绍时说冯哥是一个村的,人好,干活实诚,我才把你招来,没想到把你给坑了。

别这么说,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个结果,这不怨你。肖静茹说,是我们时运不好,连累了你。邢老板说,我跟你说我的境遇,就是让你俩增加生活信心,知道谁活得都不易,人生没有一帆风顺的,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邢老板停了一会儿,用右手揩了一下眼角,说,冯哥,你放心,我现在已经还上外债了,你的病,你说到哪儿去治我就领你去,直到治好为止……

你真是好人,不怪李根柱这样说。冯春眼窝溢满了泪花。

没想到,你也这么苦。肖静茹说。

说说唠唠,就看见城市的高楼,邢老板说,快到了。交了高速费,看到前面的路被隔离桩一分两半,右侧一群人站在警车下,有的测温,有的登记,有的扫码,还有的盘查……一切都按规程做完后,他们被放行,进入市区。车左转右拐了好一阵才在D市第一医院门前停下。他们俩急忙搀着冯春进入急诊通道,一进门是消毒,然后扫码,测温,最后登记。邢老板在窗口叫了号,存了押金后他们就向急诊部走去。医生看后,开具住院手续,要冯春进病房。按院里规定患者只能一人陪护,肖静茹让邢老板回去,邢老板说如果卡里没钱就尽快给我打电话,我立刻往里续。不要为钱发愁,我回去再张罗。肖静茹扶冯春进病房,进去后,和冯春都做了核酸检测,然后开始各项检查。

诊断的结果是:右侧六根肋骨骨折;肺部、肝部有轻度创伤;右肩甲轫带撕裂;右上臂骨折。大夫的治疗方案是:胸部肋骨用绷带固定等自然愈合,肺部、肝部现在已经不出血了,保守治疗,点药消炎,积液慢慢吸收。目前急需做手术的是肩甲轫带用钢板固定复位,右上臂骨折接骨用钢板固定,敲定治疗方案后,医生安排在下周二为冯春手术。

一切安排完之后,冯春稍稍舒了一口气,听说老妈和儿子等亲戚赶来,正在院外等待,冯春心酸地哭出声来。肖静茹急忙劝,哭啥呀,也没大碍,这个结果就够好的了,庆幸吧。等好了回去吃个喜儿。老妈嚎哭着要见冯春,可是医院不让进,他们也不让出入。肖静茹只好录视频给她看。老妈边看边哭,大伙不住地劝,冯春让妈回家等着,老妈说啥都不肯,就在附近租了一间私家旅店住下。

打了几天消炎针就到了手术日,手术按计划正常进行。手术时,邢老板又打电话拿卡续里两万元钱。大夫说,手术达到了预期目的,接下来就正常治疗了,每天就是点消炎药。冯春一天比一天见好,肖静茹扶冯春起来在走廊慢慢走动,老妈看到儿子能走动了,心放下来,领着孙子回去。

冯春始终惦记儿子中考的成绩,一天后,老师打来电话问冯泽上不上职高,冯春才知道儿子中考落榜,冯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还是不愿听到这个结果,头轰轰响,身体各部位都疼痛,躺在床上不爱起来,埋怨肖静茹不早点告诉他。肖静茹说,你出事的时候分数就下来了,我怕你上火,没告诉你。肖静茹劝他,我们已经尽力了,他没考上也不愿咱们当爹妈的,干啥都吃碗饭,再说,上职高也行,学点技术,说不上能在职高考上大学呢。冯春说,为了他,我们没过一天好日子,到处打工,起早贪黑奔波,钱没少花,这个班,那个班的,我的命差点搭上,可是他连个高中都没考上,真叫人寒心。知道有今天,后悔来到城里陪读,买楼,造这么大窟窿。

医生告诉肖静茹,卡里的钱不多了,快续钱,要不影响治疗。冯春急了,这才十几天几万元就没了?一天得多少钱?肖静茹说,药费除外,还有床费等这个费那个费的,到医院就别怕花钱。肖静茹要给邢老板打电话,冯春制止说,先别打,反正能对付几天。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们能不能出院,回家去养?肖静茹急了,你是不是在说胡话,有人给你拿钱,凭啥回去治,哪个不是治好了才出院?我是说,咱们开药回家去打,费用少了很多,就点药钱。邢老板家的状态你也听说了。

我们也难过呀,大夫说,你回去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干不了活,可能永远不能干重活……邢老板比我们惨,我们能省就给他省点吧,治病的钱说不准在哪儿张罗的呢。反正在家一样打药,也不耽误治病,再说,我在这里实在憋得不行了。那我得问问医生再说。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出院,但是你实在要出院我也没办法,后果自负。接着冯春说了一大堆家里困难的话,医生说,两天后,做一次检查看结果怎样。

又过了两天,做完检查,医生说,出去继续打药,不要做剧烈运动……一年后,来取钢板……冯春急忙给邢老板打电话,邢老板很感动,真诚地挽留再住些时日,见冯春两口子是真心的,就来办理出院手续,把冯春接回家。

你把我扶起来,冯泽老师今天来,说要和咱们商量把孩子送职高去。我洗把脸。肖静茹扔下笤帚,把冯春扶坐在床上。冯春挪到床边,站起来,去卫生间。洗完脸在地上走动时,老师打来电话。冯春示意肖静茹去接,肖静茹接通电话,老师说不来家了,她说,我主要是和你们商量,还得让孩子念书,职高以专业技能为主,对孩子的文化课要求低,念好了可以考学,学不好也能就业,非常适合冯泽去……我有职教招生任务,希望家长帮忙……她俩又聊了很多,大都是老师宣传上职教的百般好处,好像只要进职高就上大学了似的。肖静茹被说服,说我问问孩子,然后,大声喊冯泽出来,老师要你上职高。冯泽早有心理准备,说,我去学汽车修理。这样就定下来了,后被老师送去报上名。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冯春心里又少了股愁绪。

肖静茹进屋就说,要来台风了,大伙都这么说。冯春说,我也看网上说了,叫威然,说是中心风力有十四五级呢。别听他们瞎传,咱们这不靠海,不像广东、福建,台风吹到咱这经过无数高山,也不会大了。当然气象部门得这样说。告诉我爸防着点。当晚,窗前池子里的李树枝来回摇摆,小雨下了起来,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早,冯春的心随着风声起起落落,他惦记着庄稼,这场风对庄稼会不会造成危害?这个问题在心里闹吵了一宿。早晨他急忙给父亲打电话,得知庄稼无碍。正如冯春所料的那样。

接着,县气象部门又发布强台风“美莎”预报,各个部门迅速转发。手机上到处能看到这条消息。冯春还是认为到咱们这也不会有多大。媒体时刻关注台风美莎的动态,台风从朝鲜半岛登陆,直插吉林和黑龙江内陆,通过黑龙江西北部进入内蒙古。冯春在手机上看到台风经过的地方,狂风大雨,大树折断,街道成河,庄稼一片片倒伏……冯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抱着侥幸的心理,无奈地等待着台风袭来。

两天后,狂风带着大雨无情地袭来,窗棂呜呜作响,楼外白茫茫一片,楼区的球形梅花灯忽明忽暗,如同鬼火,飘飘摇摇。李树左右摇晃,艰难地在风雨中挣扎……

冯春和肖静茹心里比楼外还闹腾。肖静茹忐忑地问,风这么大,庄稼会不会受灾?冯春说,籽粒正在灌浆,苞米容易刮倒,一旦倒伏,上不成啊。听,外面这大风,都到这时候了,天还作闹。前两年都瞎了,今年眼瞅着就要收了,又来了台风。真不叫人活了……他俩听着风,忐忑不安地聊着……直到天亮,风雨小了。他正想打电话问情况,小屯微信群里发来消息,说苞米水稻都倒了,房东小沟子的堤坝开口子,要屯民精神点,看到屯子进水,立刻撤离到后边公路上。他心剧烈地跳起来,说,完了,房前那块地洼地一定进水了。然后,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前面那块地白亮亮的,豆稞都看不见了……你好好养病,受灾也不是咱一家,再说还能报保险……冯春一下子蔫了,指望今年收一些还还债,可是越瘸越遭棍打……他又想到自己的身体,思前想后,心里酸酸的,眼睛朦胧。肖静茹知道冯春的心境,急忙劝他。房前,就二三十亩地,其余的二百多亩地只是倒伏,现在苞米都上八成,也损失不了多少。就是趴地上了也能上上。再说,天塌大家死,上火有啥用……

到中午时,风雨停了,太阳出来。群里不断有地里庄稼的照片发上来,冯春看清了庄稼的倒伏情况,并知道这场风到达这时尽管减弱,风力也有八九级。

邢老板隔三差五来探望,每次来之前都问需要什么,都带水果上门,安慰冯春好好养病,尽管用药,钱没问题,冯春心里都热乎乎的。

亲朋好友都陆续来探望,李根柱两口子也亲切地上门。李根柱说,他刚回来,那儿活儿干完了。冯春见到李根柱感到格外亲,他吩咐肖静茹做了几个菜,他们边喝边聊。他们从小的时候聊起,从安家到种地,从打工到炒楼,越说越热乎。聊到邢老板,李根柱说,我在县城务工跟邢老板的时候最多,他是个不幸运的人,拖着残腿,整天东挪西借,没过一天消停日子。咱们干的这份活儿,干了一个多月,结算下来才三万多元钱,连你的住院费都没够。媳妇出摊儿卖点零花钱女儿上大学还指着。这几天他到处揽生意……现在正为给你赔偿费发愁呢。他跟我说,如果你要多了,他就只有卖房子了。旧楼房也卖不上好价钱……冯春听了非常心酸。肖静茹叹道,好人啊!

李根柱两口子走后,冯春就跟肖静茹说不点药了,打这么长时间也该停了。平时吃点消炎药就行了。肖静茹不太同意,说,应该再打几天。看冯春态度坚决,肖静茹只好同意。邢老板来电话询问康复情况,冯春告诉他不需要再送药了,慢慢养吧。邢老板又一次被冯春的行为感动,真心劝冯春多打些时日,并说不差那点儿药钱。

表哥来看望冯春,说他已经把情况详细说给了当律师的大学同学。同学已经算出邢老板应该索赔的额度:康复费、误工费等等加起来大约在十二万元左右。若他不给,表哥就帮着打官司。表哥走后,肖静茹和冯春聊索赔费的事,肖静茹说,如果有这十几万元,可就不愁了,至少能把外债先还上,养好病后再干些轻活儿。好在,孩子不用花补习费,上职高的费用也不怎么高,有这十几万指望救急,肖静茹心里亮堂多了。

学校打来电话,说冯泽因为斗殴被带走,请家长快去第四派出所。冯春一阵闹心,急忙让肖静茹赶往派出所。警官把情况详细向肖静茹叙述了一遍。告诉她这是两个团伙斗殴。其中一个团伙有六个学生,冯泽这伙是五个人。他们都是一个班的,是来自两个不同学校,六个人那伙有个游手好闲的学生想当班级老大,就纠集几个同伙到处挑衅,而冯泽的好朋友也是个爱招猫逗狗的孩子。对那伙的挑衅不服,大打出手,被那伙打了一顿。这个受欺负的学生找到了冯泽,还有同校去的几个伙伴跟那伙理论,两伙课间在厕所旁遇到一起,打了起来。由于冯泽体格健壮,人高马大,出手就撂倒两个,那伙人吓得急忙逃跑,唯有那伙的头儿没跑,被冯泽一顿打,头脸多处受伤,被送进医院。那家家长说小孩子不懂事,只要把住院的费用给交上就算了。肖静茹和这伙几个家长都同意承担,这样,冯泽他们被放出来。回来后,冯春劈头就骂,冯泽不服,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说,我的好朋友被人欺侮我能坐视不管吗?肖静茹也劝,说,派出所也说,不怨冯泽,是那伙挑衅在先,冯泽是打抱不平。花点钱长点见识吧。下回别冲动了。三天后,受伤的孩子出院,派出所把他们几个家长叫去,分担了两万多元的住院费用,这事算平息下去。冯春为这笔额外支出纠结了好些时日,直到李根柱打来电话。

李根柱说,邢老板跟我说,你已经不再治疗了,他知道你家现在很困难,急需要钱,他托我问问你,可不可以谈索赔的事?如果可以,你打算从他要多少?

这?冯春一时难住了。

还用说吗?一年后取钢板还要一万多。我家老冯下辈子都干不了重活,我们日子咋过,凭赏也的给个十万八万的。肖静茹在一旁抢着说。

李根柱说,邢老板这一段都在张罗钱,亲属家也没有有钱的,他正张罗卖楼,我看他可怜,帮他张罗了两万,劝他别卖楼了。卖完楼上哪住呀?他正各个亲朋家跑张罗钱呢。

冯春说,你别听你嫂子瞎说,他家日子也难,一个残疾,一个慢性病,还有个上大学的孩子。这几年频频出事,的确够他喘。再说,谁也不希望出事,既然出了,就大伙帮着分担吧,你转告邢老板,不要着急,能给多少算多少。

你?肖静茹怔怔地看着冯春。

李根柱说,大哥,我就这么跟他说?

说吧,冯春说,谁都有难处,不能把钱看得太重。肖静茹没再说什么。

李根柱领着邢老板两口子来到冯春家,把五万元钱放到茶几上,说,现在正是疫情期间,地摊又不让出……实在憋死我了,你先拿着养病,往后我再张罗。冯春被邢老板的真情打动,说,这些也已经不少了,你们也很难,我又给你家造这么个大窟窿。邢老板急忙说,都是我方性大牵连了你。我是遇上好人了,永生不忘你们两口啊……

聊了好一阵子,邢老板执意请吃饭,然后他们去饭店吃饭。

回来后,冯春和肖静茹商量起今后的日子。冯春说,看来,我们没能力养两个楼了,必须得卖一个了。否则巨大房贷,会把我们压死的。留着一个给儿子。咱们搬到乡下,父母年岁大了,我好了,干不了重活,还能养牛。

肖静茹伤感起来,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起早贪黑地劳碌着,换来的不是灾,就是难,得罪了那个丧门星了,老天怎么专整我们一家?

冯春接着说,比咱好的人咱不比,比咱惨的人家很多啊,邢老板家比咱好不到哪儿去吧,可是他不是坚强地挺着腰杆走路吗?再卖两头母牛,把饥荒还一还。日头总会照到我们头上的。

肖静茹也说,我还能种地,怕啥呀?随后,她抹了一下眼睛……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冯春的母亲,她焦急地说,你爸有病了,不会说话……冯春头轰的一声,急忙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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