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们和常科同乘一趟火车去的部队,新兵连又分在一个班,因年长我们一岁,大家习惯叫他“常哥”。
常哥1米8的身高,宽宽的肩,不很白,双眼皮,笑的时候会露出两只虎牙,按现在的话说,算是一枚“帅哥”。常哥人长得帅,又有文化(高中毕业),悟性高,学东西快,在我们班12个新兵里是排头兵,各项训练科目都是优良,班长有事时都交代给他负责,也就是名义上的副班长,平时协助班长搞搞管理啥的,比如班里谁有病了,要调整一下训练时间,通知卫生队巡诊,炊事班做病号饭;整理内务,擦枪;组织大家开展学雷锋活动;到驻地助民劳动等,常哥都组织得有声有色,大部分时间大家都是挺配和的。连队每周日晚点名,表扬的名单里都会有常哥的名字,大家私下里认为他是我们新兵里最有希望留在部队的人选。但是人都会有缺点,常哥也不例外。有一件事很长时间大家还记忆犹新:我们当年新兵到部队是年底(12月份),晋西北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六十多人住一大食堂,统统打地铺,麦草上铺的席子,一根长长的木头当枕头,一拉溜几十人,每人只有一床被子和一条褥子。屋里生着两个大煤炉子取暖,炉膛有脸盆大,呼呼的冒着火苗。窗户和门都挂上了棉帘,但钻到被窝里仍感觉不到暖和(听老班长说前几年他们当新兵时比我们条件还要差些)。那几年新兵训练的内容都差不多,主要有:队列、射击、投弹、刺杀等,天寒地冻爬冰卧雪,大家意志坚强从不叫苦叫累。生活上感到有些不方便的是洗刷,连队只有周六下午能洗澡,其它时间没有热水,训练回来一身油汗,想洗洗没有热水,只好用凉水对付一下。饮用的水是中午和晚饭后炊事班用大锅烧的,每个班值日的负责从食堂灌两壶。此外早晚洗刷都是用冷水,那几天接连有几个战士因为用凉水洗头感冒发烧,耽误了训练。这个节骨眼上,常哥给班长出了个主意:推光头。这样训练回来洗脸洗头挺方便,有没有热水问题不大。班长立即同意了,可我们大家都不乐意啊,班长把脸一板说:“服从命令”。不到两小时,我们班12个新兵都变成了假和尚,别的班的战士取笑我们是“和尚班”,胆子大的管常哥叫“秃哥”,常哥为此没少受到大家的白眼。推不推光头不全是年轻人爱美的问题,也有气候的原因。白天好些,到了晚上,有人出去方便,棉门帘一掀一关,室外的冷气嗖的吹进来,让睡在门口的全班人员都叫苦不迭,脑袋那个冷,赶紧在被窝里戴上棉帽,在心里已把常哥骂了11遍,常哥在大家心中的威信也降了许多。任何事物都是互相转化的,这句话是经过我们验证的真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连队指导员来查哨,他检查了火炉和屋子的通风口后,又检查战士的睡眠状态,顺便掖掖被角啥的,他发现我们班战士都推了光头,一溜脑袋泛着青光,以为有什么思想情况。第二天在训练场上他把我们12个新兵挨个叫去谈心,做思想工作。摸清情况后他立即给机关打了报告,晚上就给全体新兵每人调拨了一件皮大衣当被盖,门帘也做了防风处理,睡觉再也不觉冷了。同时还给每个班配了一把大铁壶,由值班员负责,平时放炉子上烧水,供班里人员饮水和晚上洗刷用,一下解决了大问题,大家在高兴之余,觉得有点对不住常哥,按说常哥有功于大家的,于是派口才最好的小兄弟齐林跟常哥捋顺捋顺。看到齐林过来,常哥整了整军容,挺了挺胸脯,学着首长的架式,亲切地说“小齐啊,找我有什么事吗?”齐林一下就卡壳了,吭哧了半天说了声:“常哥,是这样,大家觉得之前你出的主意也不怎么馊。”常哥老脸一红,喝道:“边儿去,小新兵蛋子。”
新兵训练一个半月,考核结束后新兵分配,首长宣布了分配方案,别的班都留在连队,唯独我们班12个新兵11人分到了军区机关、医院、仓库,只有常哥一个人留在了连队。登车走的时候,常哥躲在宿舍里没出来。班长再三劝他也没用,哭得那啥似的,我们也都是眼圈红红的。好在几个月后都摸清了情况:大家是同一个大单位,岗位不同,有公务员、炊事员、打字员,离得最远也就十几里路,然后我们都联系上了,周日不约而同的去找常哥玩。常哥下连两个月后调到了炊事班,年底得到了嘉奖。转年老兵复员后当了上士(属于班长级的,都这么称呼,当时还没有军衔),也就是给养员,负责连队一百几十口人的主副食采购,妥妥的实权派呀。七月常哥又在我们同一批兵中第二个入了党(第一名当然是我了,为此常哥表现的那个不服啊,好歹一个班的兄弟,就像我抢了他的风头一样,那看我的眼睛就是一卫生球。得亏在山西时间久,换个人就常哥嘴里喷出来的酸气准得熏个跟斗)。我们隔段时间聚会一次,常哥是当然的召集人。就是在一起说说心里话,有难题大家帮助分析分析,出个主意。偶尔拿几袋瓜子,几包糖、几斤橘子助助兴,常哥负责找个用不着的房间,纯聊天,没吃过饭,更甭说喝酒了,怕违犯纪律,都要求上进哪。那会常哥刚当上士,有点踌躇满志,老想干出点名堂,做了许多的规划,还让大家给他出主意,当参谋,他跃跃欲试,干劲十足。
当兵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工作着,努力着,进步着。第三年的时候,在机关当公务员炊事员的战友都去学开车或学卫生员了,总之学点技术牢靠。我们12个人已有7人入了党,还有3人已填表,即将入党,这时上边下发了文件:不再从战士中提拔干部;不准超比例发展党员。凡没有宣布任职命令,没有举行入党仪式的立即冻结。“两不”对我们这批兵不谛是雷霆一击,入党、提干是每个士兵心中的目标和愿望,不止我们,许多人都懵了,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解冻,还能不能回到以前。按以往情况,我们12个战友中会有几人提干,入党都没多大问题。受打击最大的当是常哥,相处久了都知道这人很仗义,谁遇到什么困难都伸手相助,谁病了他都带大家去看望,有啥心事也愿意跟他唠唠,无形中成了我们尊崇的老大哥。当然小弟们有时也给他开个玩笑,逗个闷子。比如,我们听说有这样一件事,机关给连队发核桃,通知说一个连队发一麻袋,让两个人去取,本来这事常哥派两个炊事员去就行了,可他不放心,非要亲自去,到那后都排队等候,别人都是给装多少就拿多少,轮到他时,人家一边装,他和另一个兵一边提着麻袋往下墩,最后干脆抢过大铁锨又装了几下,边装边说,还没满呢,要装满呀。旁边的生产办副主任气坏了,夺过铁锨,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滚”,常哥拍了拍屁股笑着说“就滚就滚”。说到这事他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还一本正经地说“我就知道他们办不好,哥们出马,多装了二十多斤哪。知道吗?这就是机智,你们学着点吧”。我们不以为然,揶余他说,什么机智啊,充其量就是脸皮厚些,顶多算个投机取巧罢了。当然这些小暇疵没有影响常哥在我们心中的高大形象。这两年常哥的机智和努力终于收到了丰硕的成果:他组织人员开荒种菜养猪养羊成绩斐然,种的菜吃不完拿到附近的矿上换鸡鸭兔,菜篮子十分丰盛。过年杀的猪肉连队吃不完,支援机关食堂甚至随军家属都沾了光。还在山上养了五头奶牛,开了十几亩粮田。那时部队供应是50%的细粮,而连队每周只吃三顿粗粮,其它都是大米白面。中晚餐都有肉,后来早餐每人又増加了一杯牛奶,这已是营区内最好的伙食单位。常哥大展拳脚,风生水起啊,别的连队干部战士一脸的羡慕,首长们经常表扬,多称职的事务长人选啊,多好的干部苗子啊,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难以想象常哥是怎样平复内心的波澜,其中连队干部肯定做了很多工作,或许是一些承诺。而当时我们都面临着不同的个人问题,没有或不能给他以任何的帮助,真正给熨平他心底落差的应是他现在的爱人李仪梅。她在离部队最近的一个肉食店工作,负责部队的肉食供应(那时是指定军供),他们现在已说不清楚在工作接触中到底是谁先看上谁的,哪个先主动的(小弟们就这个问题对他们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探讨和循循善诱的谈话,但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反正从那天开始,李仪梅经理就纳入了革命大家庭,自觉地把拥军作为自己的职责,军民团结吗,好肉都给部队留着,给常哥长脸那是必须的,自家人向着自家人啊,自古如此。他们波澜不惊神态自如地浇灌着爱情之树。记得有一天常哥突然通知我们周日请吃饭,地点在肉店里,那是大家第一次见到李仪梅:大方热情,让人第一眼看到就感到亲切自然的那种。她利用星期天休息,借单位的地方做了几个菜招待我们几个小兄弟,她让我们称她李姐,饭菜都特好吃,中间断不了开个玩笑,最小的兄弟银山问她,啥时候可以叫嫂子,她笑了笑说这事要问你哥。
部队已决定让常哥继续服役。三年期满有探亲假了,常哥与李姐商量妥当,悄悄地一起回老家探亲,(无从知道常哥在与李姐恋爱之初有没有把自己曾经定婚的事情告诉她)。回到离家不远的邢台市区后,他让李姐在旅馆里等着,独自回家与那农村姑娘退婚,计划等处理完了以后,再来接李姐回村见父母。没有料到他捅了一个天大的乱子。在山村里女方被男方退婚是一件非常没面子的事情,所以女方不仅不退还彩礼,还带人堵着常哥家骂了三天,正想鸣金收兵。恰在这时李姐一人在旅馆里放心不下,直接到常哥家里来找。七十年代末的农村人哪见过烫发、穿高跟鞋、衣着时尚的城市女人啊,一袋烟功夫,村里都知道常家小子带回来一个城市老婆了,于是常哥家屋里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全村人都挤到常哥家看稀罕。又一次点燃了女方家人尚未熄灭的怒火,除怒骂一场泄愤外,有人出主意:常哥当兵前就定了婚,到部队后被大城市灯红酒绿给腐蚀了,被资产阶级给拉下水了,看不起农村媳妇,当了陈世美。更重要的是他违反了部队不准战士在当地谈对象的纪律,一告一个准。于是女方在家人的陪伴下,远赴部队反映。了解情况后,部队首长大吃一惊:连队重点培养的战士违反纪律与地方女青年谈恋爱,还带回原籍,负面影响极大。在调查中,常哥承认了所有的事实。在接下来的处理上,部队还是极力想挽回影响,所以希望常哥与李姐断绝关系,给农村的对象道歉,与之重归于好。组织会从轻处理。常哥没有同意。组织上与李姐也谈话做了工作,说明常哥与之谈恋爱是违反纪律的,要受处分的,劝李姐与他断绝关系。但出乎意料的是,李姐坦承她与常哥的关系是她主动的,责任不在常哥,甚至说即使部队把常哥开除了,她也不嫌弃。最后部队只好忍痛把常哥作了复员处理。常哥村上的对象没有达到逼婚的目的悻悻而归。常哥离开部队那天,正赶上下雪。李姐在营门外溜溜等了一天,成了雪人。这种执着把哨兵都感动了,悄悄让人给她找了件雨衣。快傍晚时终于等到常哥背着背包出来,就直接把他接到家里,但李姐家人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不让他们住进去,一气之下,李姐抱了一床被子拿了几件衣服带着常哥在外边租房子住。后来李姐凭借自己的关系,在城郊铁路边上捡了些旧砖木料对付着盖了两间小屋,我们听说去看他们时,他家的第三间小屋就要竣工了。一间也就是不到十平方的样子。李姐告诉我们,这半年多,常哥换了好几个活。先是在砖厂运砖,后到铁路上干装卸,还卖过菜,都没干长。李姐说我们生活上没什么顾虑,反正我有城市户口,将来有了孩子可以上户口,你哥一个大男人,随便干点什么都可以糊口,临时工也好找,不想干就换一个,啥也不想干我有工资可以养着他。你们看,我们现在也有房子了,她指着正在盖的那间小屋说,那间盖好后我们准备租出去。一来多少増加点收入,二来你哥晚上不在家时也有人壮个胆。嫂子这番充满自信练达的话让我们几个小兄弟钦佩不已。
翌年,首长安排机关一些表现好,又未能提干的战士随基建工程兵部队转业安排工作,我们有几个战友分到了阳泉、古交等地,走前我们12名战友聚集在常哥狭窄的家里,三年来第一次喝酒也是告别酒,大家说着,笑着,哭了,醉了......。常哥提议,以我们那年的新兵入伍那天(12月17日)为我们的纪念日,每年的那天在常哥家里聚集,大家一致同意。当年我到外地上学,战友们有的到矿山,有的到工厂,也有复员回农村的,飘零各地,但大家都遵守自己的诺言,按时参加战友聚会,期间我利用假期专程去看过常哥两次,他们添了个男孩,后来铁路扩建,他们的房子在拆迁范围内,他们提出条件:一套住房、给常哥安排工作。铁路答应了他们的条件,给他们安置了住房,常哥在不远的机务段工作,孩子上了学,生活走上了正规。我毕业分配到河北某部,后来由于部队调动,工作变换,常哥搬家等原故失去联系。2000年后,我转业到老家工作,生活稳定后,想方设法终于联系上常哥,并见了面,无上惊喜。
近些年由于各种原因,战友们聚会的周期拉长了。有的战友患了这样那样的疾病,也有战友心血管病突然走了。年龄越来越大,队伍越来越凋零,现在只有每年春节手机问个好,互道一声平安。有天一大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刚拿起来问了声“喂”,一个大嗓门就传过来:“喂什么喂,怎么啦兄弟?连哥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接着一串哈哈哈……富有穿透力的笑声”,常哥!没错!接着就听嫂子说“跟兄弟接通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先把酒杯放下,把泪擦擦。”常哥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好像在抽泣。嫂子接过电话问了我和家里的情况,最后说你哥今年得了小脑萎缩,健忘的厉害,一会清楚一会糊涂的,有几次出门都摸不回来了,今天他非要让我准备酒菜,说你们会来,一会哭一会笑的,今天是你们新兵入伍44周年的纪念日啊”!
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