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文字,我曾写过一些。特地为父亲写点,却很少。一因才思愚钝,每每难以成篇。二是父亲身体一直尚可,从没想到会突然这么差。到了必须静下来好好写写时,忽然发现离专门为父亲写的那篇已是40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许是这几十年来享受了父亲挣钱养家,我习以为常了。习惯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而对父亲的付出视而不见了。然而当他逐渐的年迈,直至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时,才将父亲最后的几个细节断断续续的牵连在一起,深深地触动着内心。父亲在今年大年初五早上都还能清晰地拨打我的电话,而那晚他就发高烧,持续不断,神志不清了。犹记初三或初四这天下午,他还坐在老屋廊沿下晒着太阳,看着几个儿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安详的神态,感叹着国家政策好,让他们能多活几年。其实那时他老人家头脑已经糊涂了的,只是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记得去年年底,他因思念大哥,也可能因为那天中午有好菜肴,一定要我及二哥打电话给大哥,叫他回来一起吃午饭。而我考虑大哥在椒江忙,没有及时拔打,父亲感觉我们在糊弄他,生气了,说要拿木棍打我,语句特别严厉,非常没来头的那种。然而到了下午他感觉自己中午表达方式不对,有道歉意思,问我上午他自己说的这些话,我是不是怕了?现在才想起,父亲那时的头脑就已经出了很大问题的,只有我们没留意罢了。而现在竟是这般情景,自然就会追忆起与父亲交集的点点滴滴......
一、年少的习作
记忆中,应该是小学最后阶段吧,要写一个填空式的标题作文,大意是你最崇拜的或者最欣赏的人。我想了好久,最后选择了父亲。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我认为崇拜的人,无论如何该是我密切接触的,至少是我身边非常熟悉的人。那年代我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基本上与外界隔绝,连读上一张报纸,也是奢侈。如果说有媒体的话,就是书本。父亲该是我熟悉的人,这辈子出海远航养家糊口,为整个家庭,撑起了一片天的男人。无论如何,他该是我崇拜我欣赏的人。说是最后,那时我思前忖后,觉得父亲又没有象电视电影上刻画的特别厉害的主人公形象,或者如课本上描述的特别伟大的英雄情景。坦率的说,父亲就是一个如千千万万农民中一个非常平凡的人。而且因为他经常出海挣钱,陪伴我的不多,感受到他的关心,关爱不多,反倒不如其他家庭的父子亲近,感到自己与父亲有点疏远。最后选择了父亲,实在是出于一份亲情。
二、内湖的船上
那篇年少的习作是我第一次文字记录父亲,崇拜的由头是一次从家门口的内湖到大海出口处中间这段滩浦上航行的经历。那一小段航行,其实没有走出港口,走向大海。只是年幼那份对大海既充满了憧憬,又害怕的心理作祟。继而对当初的情景,对物及至人的印象非常深刻。那天父亲本也有意真想出海的,但那是谋生,而不是带我游玩,必竟用船带一个小孩这样往返近3个小时实是浪费。但他又担心接下来天气状况,不便出海。但为了顾及我早就有座船航行心情,真的也启动机器出发了。这场景,即便是在内河,于年幼的我,也超出欣赏,有些许震憾了。犹记得随着机器的发动,油烟突突声地喷射着,船身缓慢地驶离泊位,向那越来越陌生的弯曲的河道驶去,我逐渐兴奋起来,也紧张起来。有父亲在,有他沉稳地把着门舵,渐渐地我也稳住了心,快乐地感受着独特的天地......木船在机器的作用下,徐徐驶向前方,两岸的菜地不断地甩向后方,仿佛以我站立的船身为圆心,做着不断扩大延伸的扇形,甚是神奇,蔚为壮观。河里的水在前进的木船作用下,不断地向两侧翻转着。逢河岸狭窄时,波浪冲撞着岸滩,时而会惊动起藏匿于草丛中的鸟儿、鱼儿,好一副生动的江南水乡画面,纵使那个下午天气相对阴沉。抬头,此时的苍穹庄严极了,静谧而辽阔!俨如一个庞大又威严的神物,俯瞰着大地苍生,庇护着生灵。此时的父亲只是如平常一贯少言地撑着舵柄,稳稳的。我感受到他沉着的力量,自豪地享受着那份“极目楚天舒”的恬静。正是这一幕情景,使我在那次填空式题目“最崇拜的人——”的后面,最后提笔写下“父亲”。因为我知道,平静只是表象,大海总是凶险的,虽然那时年少的我不曾真的感受过。然而那个将大海隔离的闸口外面,父亲应该在汹涌的大海里奋力拼搏过吧!?
三、海上的历程
命运之神似乎知道我在等待着答案,那场刻骨铭心的经历终还在我步入青年时见证了,然而当初我没有记录,毕竟那会以高考为导向的作文题不会再写你最崇拜的什么人之类的题目了。只是这本来是关于父亲最应该记录的一次,如果那样关于父亲的文字记载也可以离我十岁出头的那次作文约缩短10个年头,且能更清晰地记录当时的一切,只是当时已茫然......
那是一九九一年腊月月底,父母、大哥等人为了回老家过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从舟山嵊泗驶船回老家的海路上一次危险历程。这次经历恰好给出了我小学阶段那次内河里座在船上想象着父亲是如何与大海搏斗的答案。那是如惊悚片里的一次风浪相叠加的场面。当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根据收音机的天气预报及海域的实际情况,风暴的方向,父亲计算着航行时间,必须抓紧离开,才可能避开航行在较深海域里大风大浪,然而这风暴却却就在嵊泗出发而没到普陀山这段较深的海路上出现了,那应该是从嵊泗青沙码头出发行驶了3、4个小时左右吧,此时正值黄昏,云层压得很低,黑压压的,天极冷。回去与继续前行,风险一样,根据预报明天凌晨天气就转好了,于是选择了继续前行!船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上下起伏,浪花不时翻过船舷,打进船仓。我及妇孺们早已被赶到船中央,心也已提到嗓子眼上,整个人冷得簌簌发抖。那是害怕船身倾覆的担心,以及严寒下恶劣天气双重影响导致的。娘早已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妊娠在身的大嫂子及其过来准备随时接生的她的妈妈早已卷缩在一起。只有大哥哲法站在机仓甲板上配合父亲,时而一起拉紧油门线,时而用大腿挤住门舵的把柄,以推开浪花的冲击。那时大哥既是父亲的帮手,更是父亲心理的慰籍。此时,父亲一手把着门舵,一手拉着油门线,根据海浪的大小及方向,随时调整门柁,沉着地应对着。眼看一个恶浪从一个方向劈来,父亲沉稳地转动门舵的把柄,轻巧地迎向恶浪,拉大油门,冒起一股浓烟。此时,我深深的感到自己超重了,胸中有种紧张的压迫感。旋即又感到失重,人随船身下沉了,轻飘飘地,担心自己随时被掀翻出去。待风浪略为平静,父亲又松下油门线。正当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突然,另一侧又扑过来一个更高更急的浪潮,父亲迅速摆动门舵,对着浪头,船头瞬间抬起,整个人随着船尾跌入深渊,一个更为快速的超重、失重过程,恐惧惊吓得我们早已闭上了眼睛,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事后想想那会儿葬身大海完全可能发生,只是当初不能往下多想。只有瘦弱的母亲移步至船中央脆下去如佛一般照样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在那惊险场面的间隙,只见父亲依旧轻巧地转着门舵的把柄,拉放着油门线,脸色还是如此淡定,似乎那危险的场景不曾在自己身上经历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父亲正是如《老人与海》中那句语录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在一次次大风大浪中一次次地战胜。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这样的心境吧!就在刚才,就在此时,我仍然惊魂末定,而他仿佛不曾看到过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一切风轻云谈。
那次船运,于父母,孙子顺利降临,后三兄弟为其取名为“铮铮”,喻意铁骨铮铮,估计也暗示着,要争气,努力争上游之意吧。但是张家从此不再过讨海生活了,父亲转行从事讨小海鲜了,即在三门健跳港岸边进点海鲜到临海或椒江的菜市场周边卖。原因有二点:一是年事已高,二显然是海上风险太大了。娘自然赞同,那也是她身为弱女子亲身经历过的,从此家的责任,她更重了,直到后来稳下来,一直在花鼓岩那边讨生活。那年留在舟山,说来年要回来用的堆放在嵊泗二个不同地方的物资,自然只是念想。20年后,我带父母重游故地,那是后话。当年那些“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往事那堪回首!
四、平时的言行
除了对家人一直来心中的思念,父亲还是个暗地里奋力拼搏的人。记得我初三那年,为了迎接考试,坐在老层二楼书桌上夜自习,父亲轻轻地来到我身后,担心影响我学习,又因孤独欲找最亲的人诉说,极不自然地坐下来,与我聊天起来。此阶段,因舟山那边有点事,也正是他人生相对艰难时光,只是父亲一直隐藏着。聊着聊着,父亲突然暗暗地对我说“父债子还,父仇子报”。后来,为了让氛围轻松点,也是望子成龙,父亲那起笔,将他在部队里认识的几个字写给我看,还秀了下几个简化字。说那是速记的需要,比如“问题”这个词如何简写等等,离开时还不忘勉励我好好读书。父亲不是从个人安逸角度出发,向子女们诉苦求得年迈时子女的孝顺。而是从整个家族出发,担忧起自己可能不能继续为这个家庭挣钱了。正是这样,父亲到临老那时刻还在想着如何为子女们赚钱。他没有大道理,也没有这么多的文化,总是用那些浅显的道理在各方面教育子女。关于工作,他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即对我说,一个人事业上成功与否,关键看刚开始工作的前五年,那几年有明堂就不一样了。关于爱情婚姻,父亲和我说,青春很短,也就这么几年,好好珍惜。关于待人接物的一个细节是,我也抽烟那会,将父亲递给我点烟的烟蒂直接扔了,父亲说别人给你点的烟头你不能自作主张直接扔了,无论如何要先还给对方。在生活上,也教会我们一些常识,尤其饮食上,如吃猪头肉要先考虑的部位是“一嗒二甩”,指的就是猪舌头、猪耳朵较好吃。吃鱼讲究“三鲳四鳓”,即古历三月份吃鲳鱼,而古历四月份吃鳓鱼等等。
父亲也是个非常细心谨慎的人,早几天还在台州中心医院时,我为了安慰父亲,表扬父亲,说父亲年青时在舟山撑船赚了钱给儿子读书,问大哥那会咋样,谁辛苦。父亲总说大哥的好,说自己也没啥,大哥最辛苦。你看,自己身体这个样子了,还在竭力呵护着儿子,想着儿子,爱着儿子。
五、温馨的画面
父亲虽然对我关爱不多,但每次出海回家从他自己碗里给我舀鸡蛋的印象清楚记得。那会儿其他三个兄弟在外读书,父亲与大哥海上回来,大哥夜里要住船上的,家人就我及父母三人,娘总是要给远洋回来的父亲煮几个鸡蛋,家里没有鸡蛋也要左邻右舍借来几个,娘烧好后,自已肯定不吃,放桌上,热腾腾的,倒上红糖,共二碗,一大碗、一小碗。嘴馋的我,没上桌就开始围绕桌子转了。娘内心里是希望父亲多吃,我偶尔吃一、二个就好了,所以小碗里的二、三个也可以解释为父亲想多吃时,用匙子再舀一个或二个,然而父亲看我喜欢吃,吃得快,却总是从他自己大碗里舀出几个给我,那会我总要用眼睛瞄下各自吃了几个。到最后,父亲虽然是大碗,但后来吃下去的个数与我却总是差不多的。这时家里穷,娘犒劳父亲唯一的补品也就这点,被不知趣的我多抢了,母亲会有愠色的,而父亲总是疼着舀给我吃,这一来二去的对比,这事我就深深地记着点了。父亲对娘也是如此,虽然二人年青时,因生活辛苦,经常吵架。但最近三年多来,父亲对娘非常疼爱,手牵着她门前屋后走走,车推着她去戏台看戏,夜里起床替她盖裤子,喂她吃饭等等,能做的都做了,该表达的都表达着。直至他自己再也起不来,躺在医院时还通过我们的手机含着泪花,安慰着娘,叫同样躺在床的娘多吃点营养。显然父亲对娘是一片真心的。当年他写信安慰娘的那句“以后我们一起旅游旅游”既是当时他不能与娘一道操劳家务的愧疚表达,也是真情流露。只是三年疫情及父母的病状,父亲那愿望,子女不能帮其实现多少,空留遗憾!
六、病情的起因
父亲在外人面前总是非常谦卑,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客客气气与别人谈话,脸上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即使有言语侵犯,父亲大多“难得糊涂”,似乎没有听到的样子,避开不必要的争执。而这种冷静沉着,也许这是他大半生大海生涯中练就的习惯。
我一直没仔细想过父亲为什么如此的镇定,直到最近才想明白,那是父亲随着祖辈开始大半辈子的无数个近乎生死经历练就的胆识与冷静。我也慢慢地了解到父亲被村里人及周边崇拜地喊为“四妹老大”那尊称,绝非浪得虚名。父亲在人前乐呵呵的谦卑与别人对他的尊敬,正衬托父亲的伟大。而我年少时,那篇摆在面前的“你最崇拜的”填空式作文,竟犹豫再三不能下笔,“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无论父亲如何冷静沉着,人的抗压能力终究有限的,总会在一定时候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只是表现形式及时间不同而已。父亲那一次次海上的危险经历,导致他精神上出现了严重疾病。特别是舟山一年多远离家人,思乡心切,长期心情郁闷,又因饮食缺少导致身体机能严重错乱。后来耳背更严重了,基本上每个晚上都会做噩梦,讲梦话,显然是睡眠出现了严重的障碍,并且不曾中断过,偶尔还会有肢体动作,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估计父亲的神经系统早就出现了问题,很多器官功能不正常了,高血压、脑梗等那些老年常见病,他几乎都有。甚至到了后来极为可怕的多功能衰退,各器官萎缩,只能卧躺在床上。最后来,身体暴廋,极度虚弱,整夜整夜的。眼睛睁开着,唠唠叨叨的,言辞不清,极为吓人,显然那是他几十年来积劳成疾的呀!
“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个为了整个大家庭,用命与大海拼搏了近大半辈子,到人生最后一、二年落下最残忍疾病的,我的最崇拜的人——父亲!
(于2023年5月26日修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