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牧童[陈镇朝]的头像

牧童[陈镇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27
分享

祸兮福兮

谢德福一九七四年秋天死了。临死时他一再交代儿女们,做人一定要讲仁义。交代完这句话,谢德福就安安祥祥、快快乐乐地死了。

谢德福何许人也?他是玉港镇溪浦村一个农民。谢德福临死时为什么要对他的儿女们交代: 做人一定要讲仁义。因为谢德福的前半生交了一个后来他认为是忘恩负义、枭情绝义的异姓兄弟;而谢德福的后半生又认为他交了一个有恩有义、是他人生的大贵人的异姓兄弟。谢德福前后半生所交的异姓兄弟指的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名叫易仁杰。

解放前的谢德福是玉港镇一个赫赫有名的叫溪浦糖寮的糖寮主。糖寮,就是用甘蔗土法制糖的加工厂。

玉港镇地处榕江下游的北岸,也是潮汕平原的边缘,镇的东南方为平原,主要种植水稻。北部为低矮的小丘陵,主要种植甘蔗。而玉港镇又是一个天然的优质港口,江水很深,码头可泊三百吨位的大船,货物吞吐量很大。所以以玉港镇为中心,向东向北向西形成了一个广阔的产蔗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中国著名诗人郭小川曾在《青纱帐——甘蔗林》一诗中曾对南方的甘蔗林有过反反复复的咏叹。

糖寮,用土法制造出来的糖叫乌糖,味甜带甘。乌糖,经过再加工制成红糖。我国北方,因不适宜种蔗,只能用甜菜、麦芽制糖,产量低而味道差。而玉港镇生产的红糖,从玉港镇装上四帆八桨大船,运销上海、天津、东北等地销售,北方人不但视红糖为调味品,而且视为营养品,甚至作为治病的辅助药品使用。

谢德福与易仁杰自幼相识,年青时结为异姓兄弟,谢德福年长为兄,易仁杰年少为弟。后来兄弟俩共同创办溪浦糖寮。谢德福没文化,但他习过武,所以对外称为糖寮主,管理糖寮的生产流程。易仁杰上过私塾,粗通文墨,所以分管糖寮的销售、现金出入等一应账目,对外称账房。兄弟俩齐心协力,共同打拼,一度把溪浦糖寮经营得红红火火。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两党又打内战。易仁杰因为糖寮的业务关系经常在外面跑动,自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讯息、风声,也常看一些《岭东民国日报》、《星华日报》之类的报纸,所以自然也关注着时局的变化。

一九四九年初,易仁杰经过分析,认为国民党败局已定。他听说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所以怕共产党掌权以后对他们不利,多次力劝谢德福把糖寮卖掉,用这些钱兄弟俩下南洋另做他图,重新发展。但谢德福眷恋故土,又割舍不下家中的十几亩良田,所以不以为然,始终不听所劝。

一天,易仁杰对谢德福说,大兄,我要到潮州、汕头收取货款,可能要三五天后才能回来。

谢德福说,你就放心去吧。

谁知易仁杰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谢德福后来才知道,易仁杰不但把到潮州、汕头收取的货款全部带走,而且把糖寮的周转资金,所有的现金基本都卷走了。他在汕头坐上了下南洋的红头船,下南洋去了。

当谢德福获得确凿消息后,即时气得昏倒了,卧床半月后,他也只得乖乖地爬起来,卖掉糖寮,包括糖寮里的一切设备,以偿还糖寮还欠着的一些甘蔗原料的欠账,和所有伙计拖欠的工薪,遣散所有伙计。受此打击,他已没有精力也没有财力再去经营这刺他母的糖寮了。而且因钱尚不足补平所缺,不得已又卖了自家七八亩良田。自此他成了一个只剩几亩地的穷光蛋。

谢德福那段时光是痛心疾首,悔青了肠子,时常哀叹: 我是瞎了眼啊!为什么会把一个忘恩负义、枭情绝义的畜牲当兄弟,我这一生都被这畜牲毁了!

不久,潮汕地区解放,接着土地改革运动到来,评阶级、分田地、分浮财、斗地主、杀恶霸地主。这些暴风骤雨式的运动,令谢德福目不暇接,胆颤心惊。

土改过后,谢德福自己偷偷算了一笔账,如果糖寮的钱不被易仁杰卷走,再过七八个月,按当时土改工作团划分地主的标准和他的土地亩数,他肯定会被划分为地主。就算不被杀掉,而被斗,土地、家产被政府没收、被分则肯定不可避免。如此说来,易仁杰这畜牲把糖寮的钱卷走反过来看倒是帮了我了!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只是倒让易仁杰这畜牲占了大便宜了!从此,谢德福也就不再去骂易仁杰了,也矢口不再去提这件事了。

接下来的五十年代,村里又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公共食堂……总之运动是一波接着一波……继而三年饥荒到来,人饿得面黄肌瘦,饿得大脚筒,也有被饿死的。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九五九年的春荒来临的时候,谢德福意外地收到了从南洋寄来的折兑为人民币的二百二十元。

谢德福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南洋根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怎么会有人给他寄钱呢?而且还是一笔巨款——这相当于他这个家庭几年的收入啊!他想,一定是搞错了。谢德福问送番批的人,哪里寄来的?谁寄的?送番批的说,都没落款,但从批馆印章看,应是新加坡来的。反正送达地址玉港镇溪浦村,不会错。谢德福也没同名同姓的,也错不了。你只管收下就是。

谢德福只好收下了钱,但他不敢也不准备用这笔钱,如果用了,若以后发现在什么地方搞错了,人家来追这笔钱,他拿什么还?

谢德福坚持了十天,还不见有人来追讨这笔钱,无奈家中老小都饿得嗷嗷叫,他只得横下一条心,别管它了,用。后面就是个死,也乐得做个饱鬼。

谢德福的等待落了空,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把这件事几乎淡忘以后的半年后,也就是秋荒到来的时候,他又收到了第二笔从新加坡寄来的钱,而且这次的钱还增加了,折兑为人民币是二百八十元。

送番批的对谢德福说,这次和上次不同,落款署了个“易”字。

谢德福闻言,猛然心中一跳,心想难道是他——易仁杰?谢德福半信半疑,反正也猜不透。在这借贷无门,挨饿受冻的时候,既然有人把钱送上门,为何不用?

自此以后,每年每逢春秋二荒,谢德福总会收到自新加坡寄来的落款署“易”字的番批两次,钱数则有时多点有时少点。

谢德福后来也慢慢想明白了,确定这就是他的义弟易仁杰寄来的。谢德福想,易仁杰曾多次力劝我把糖寮卖掉,用这些钱兄弟俩下南洋另求发展创业,只怪我当初不听他的劝!想不到他不辞而别携款私逃,更想不到他如今还惦记着我这义兄,在这饥荒之年寄钱来救命,这就是雪中送炭啊!

谢德福后来就对人说,他这一生交了一个有恩有义、是他人生的大贵人的兄弟,死也值了。

所以,当一九七四年秋天谢德福临死时,他一再交代儿女们的一句话就是:做人一定要讲仁义。

隐庐斋主曰: 《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淮南子·人间训》中也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佛教之因果轮回那是迷信,但劝人从善则不会错。谢德福者,前半生失财是因,后半生得福是果,但若非处时代更替之转折,若非得遇易仁杰之仁义,则无论何因,均必无果矣!而谢德福临终所嘱,也乃人间之正道也。“仁义”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

二零一四年三月十五至十六日上午草于隐庐斋

(原文发表于2015.07《朝阳》杂志总第十七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