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轶事 牧童

祖母轶事

牧童

我祖母年青时经历过一件事，这件事后来常被村人交口称赞, 认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进入这个正题之前，有必要先对我祖母的基本情况做个概括。我祖父病逝以后，年轻的祖母为了养活三男二女五个儿女，干起了担八索的营生。八索，指一个竹筐四条索，两个竹筐八条索。担八索，就是担着一对竹筐走街串巷去叫卖东西。祖母叫卖的是食物，她的一担竹筐里装的差不多相当于当时一个微型的副食小店。大略把它归类一下，有糖果类、油炸小吃类、蔬菜类、水果类以及香烟等等。祖母的竹筐是分层的，她把食物分类放置，不管顾客要什么，她马上就能准确地把顾客要的东西拿出来。

祖母每天天亮起床，就担着一对空竹筐出发到三里多远的玉港镇上去采买货物，采买一担货物后，就一路贩卖回来。她贩卖的路线是这样的: 出了玉港镇往西北方向，经过打石铺，上了龟山岭公路，到了糖厂前。糖厂前这个地方是不能不介绍一下的，糖厂前地处龟山岭公路的上坡地方，公路的北侧是矿山大门，南侧是糖厂大门，这里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人称小香港，其繁华富庶可想而知。祖母在糖厂前往北进入一个叫旧坑尾的村子，穿梭而过，边走边叫卖。出了旧坑尾村，走过乱葬岗——凤坟，横过引韩沟，然后回到我们村——西宁村东的寨门。进入寨门之后，祖母就在寨门的门楼下坐下休息、摆卖、吃早饭。

别看祖母卖的是食物，但她自己从不吃这些食物，因为这是要卖来养家糊口的。祖母的早饭是稀粥咸菜，由家里人送来寨门给她吃。这寨门以前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必经大路，我们村东边的许多村子，上县城都要从这里通过，所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祖母从玉港镇回到我们村寨门的时间，一般是上午八九时，寨门附近的人都知道祖母什么时候在寨门，所以想要买什么东西的人，也都会在这个时间内走出家门到寨门下去向祖母买。

祖母吃好早饭，摆卖至十时许，她经过一个多钟头的休息后，又出发了。从村东头一条巷一条巷地往村西头穿梭叫卖，走完了我们村，又走向与我们村只有一巷之隔的新坑尾村，然后就在新坑尾村的一个固定的地点摆卖、休息、吃中饭——中饭同样是由家里人送去给她吃。下午三时后，祖母又起身，挑着担子，从新坑尾村开始，又再回到我们村，穿梭着走街串巷地边叫卖边往回家的方向走，到家的时间，总是天将黑了。

祖母往返的叫卖路线，以及停脚休息的地点、时间，都是固定的。几十年来，风雨无阻，雷打不易，刮台风也阻挡不了她——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八日那场狂袭汕头，震惊中外，使牛田洋的四百七十名部队官兵和八十三名大学生丧生的强台风挟天文大潮的海啸也没有使祖母在家休息——当然风力最强时是中午，而海潮倒灌时是下午，那时的祖母已经是躲在村里什么人的家中避风雨了。而我们村却是水淹不到的高地。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正月初一初二这两天，剩下的三百六十三日，不管炎夏酷暑，寒冬霜降，风里雨里，祖母都在她的生命线上奔波操劳。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她也不停歇，——只是回家吃一顿儿女们为她庆生日的中饭，休息一两个钟头而已。

祖母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头痛脑热是无法击倒她的。祖母卖东西童叟无欺，所以她所到之处，人缘也特别好。

介绍完祖母的基本概况，现在应该进入正题了。

抗日战争初期，日本鬼子从汕头登陆进攻潮汕，汕头、潮州相继沦陷，国军在揭阳大脊岭阻击日军。我们村寨门外的“义祥”当时驻进了一连国军。

“义祥”是一座中西合壁的侨宅，它的前院是中式建筑，后院是西式建筑。后院分两层楼，左右两边都有水泥楼梯，楼前是一个长方形大天井，天井的两头是两个大门楼，门楼上各是碉堡式的阁楼，阁楼上有楼梯可上天台。这座中西合壁的侨宅，曾经借给我们村办小学。人民公社化办公共食堂时，把前院辟为公共食堂。当时为方便人们出入前后院之间，在前院的中厅后墙曾开了一个圆形大门对着后院大天井。

解放后我在义祥读小学的时候，见过好几间教室里的墙面上，画着许多很大幅的平面黑白壁画，画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至今忘不了的是那些壁画都画得惟妙惟肖。据说这些壁画就是抗战时进驻义祥的国军画的。

义祥的西门楼和我们村的寨门之间是一个大操场。

每天上午祖母从玉港镇买了各式食物回到我们村寨门的时候，正是国军操练休息的时候，所以这些国军士兵自然围拢来挑拣些食物吃，拿些香烟抽。然后对祖母说，先赊，等发饷了再还。这个也赊，那个也赊。而且是今天赊，明天也赊。

过了几个月，国军发饷了，有的来还赊帐，有的却始终不来还。一天上午，正是祖母到寨门摆卖的时候，她吃完早饭后就去找国军连长，对他说，长官，您的兵很多人在我这吃东西拿烟后都说先赊，等发钱再还。现在你们发钱了，有的来还赊数，有的却赖帐不来还。我这是小本买卖啊！请您管一管。

国军连长说，不会吧？我一向治军严明，他们怎么敢呢？

祖母说，长官，我咋敢乱说呢？

国军连长说，我集合全连，你敢不敢当面指认？

祖母说，当然敢。

于是，国军连长叫传令兵吹集合号，全连在操场集合。连长对我祖母说，你一个一个辨认。

祖母从第一行开始，从左往右辨认，边辨认边说，这个，欠多少，已还。这个，某月某日，吃了我两块鼎铲油炸果和拿了一包哈德门烟。某月某日，又吃了我三块腐乳饼，合共欠X块X角，都未还。这个，欠多少，已还。这个，某月某日，吃了我四条油炸桧，拿了一包老刀牌烟。某月某日，吃了我两块软糕，合共欠X块X角，都未还……

祖母一行一行地辨认，在一连人中竟被她点出七人未还。

国军连长严厉地大声说，被指认的出列。

然后连长问这七人，这位大嫂说的可属实？

属实。七士兵回答。

所欠数目可准？

准。

连长说，有赊有还的应表扬。有赊不还的每人自打嘴巴十下，限今天都把赊数还清。下不为例，否则重罚。

七士兵按连长的指令做了。全连士兵对祖母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此再没人敢生混水摸鱼之念。

后来村人们每提到这件事，就交口称赞祖母胆量好，敢于面对一连国军面不改色心不慌，而且记忆力特别好，没有一个士兵的数目有出入，真是了不起！

那时候，当然还没有我。我父亲尚未娶亲，而我母亲那时还是儿童。这件事是后来我听我们村的一位老人说的。

敢于面对一连正规军面不改色心不慌的祖母，文革时却因这件事被我们村的治保主任叫去审问拷打并关押了一夜，因为这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的事，治保主任当然也问不出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所以天明也只好放我祖母回家。祖母被关押一夜之事，当时是祖母亲口对我说的。可就是这样的日子，祖母回家后还是照样挑着她的竹筐上玉港镇去采购货物，然后照样挑着她的竹筐去走村串巷叫卖谋生。

祖母丧夫养家, 数十年风雨无阻，买卖童叟无欺，勤而德也！指认七兵赖帐, 有胆略且记忆精确, 勇而无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