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牧童[陈镇朝]的头像

牧童[陈镇朝]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1/25
分享

兰花奇缘 牧童

牧童

冷先生单名一个溪字,但是西宁村知道他的名的人几乎没有。你只要一提西宁冷先生,谁都知道;如果你说出他的名,却反而找不到了。有一次有一个外地人在村口说要找冷溪,西宁人都说不知道。后来那人说找冷先生,西宁人说那你为什么说找冷溪?弄得那个人啼笑皆非。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那么怪。现在社会上逢男人都称先生,正像从前逢人就称同志一样俗,但是在西宁村,先生这个称呼可不是谁都享受得到的。以前只有二类人有资格被西宁人称为先生:医生和塾师。而现在保留先生这个称呼的只有民间医生了。塾师现在不存在了,教书的都叫老师,而西宁人则简称“阿佬”——这个称呼我总觉得带有几分藐视的成分;但有一些顶父职的教师却又自称“阿佬”,似乎并无半点自嘲之意,倒显出几分沾沾自喜了。而西宁村,被人称为先生的,唯一的也就剩冷先生了。

冷先生毫无疑问是民间医生,他医妇科兼治疑难杂症。一来二去,他在银港镇也就成了一个有些名气的“先生”了。冷先生出名还有另一个原因,他酷爱养兰。现在养兰的人当然是很多了。大款遍地,小康普及,附庸风雅也好,被时尚所惑也罢,养一盆半盆兰,有时与人侃侃“我家的兰”怎么怎么的,也是一个话题,提高一点文化品位,有增小雅。因此,社会上也就相应成立了各级兰花协会什么的,有了一套一套的机构,选出了一批一批的理事、常务理事。冷先生养兰却历史悠久,自解放前就开始了,解放后一直到文革均未中断,改革开放后自然更不例外。在温饱成为八亿中国人最头疼的问题的时候,冷先生却养了几十盆名贵的兰花,这就有点不同凡响。在那个革命化的年代,养花种草那是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情趣,冷先生本来就不属于无产阶级嘛。

冷先生性格孤僻。他似乎不喜欢和太多的人交往,除了主业看病之外,他的业余时间就是侍奉兰花。他养的兰不但多,而且好。那时候的兰没多少人关心,自己的肚子都关心不过来,哪有心思管其他?就是你想关心,也很难见到冷先生的兰。他住的是独门独“院”,除非你专程上他家,否则,从任何一个方向和角度,都没法窥探到他的兰。总之,西宁人都知道他养了许多兰,而且养得好。

花农育花是为了盈利,培育得越美,卖价就越高,卖出去以后他们就不管了。冷先生养兰是出于喜爱,他全身心地走近兰花,琢磨,研究,了解兰的特性,倾尽心血养兰。让它们活得滋润,活得精神,活出丰采。冷先生供之、养之,对兰敬若神明,自己也从中自得其乐。

上面说过,当今大款遍地,小康普及,“爱”兰的人多起来了,兰价也就一路往上涨。但冷先生的兰从不出卖。

一九九二年的腊月中旬,一辆奔驰小轿车奔向西宁村,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停下了。车门打开,从里面钻出三条汉子,向榕树下的闲人打听冷先生的住址怎么走。看着这辆气概不凡的车,有多嘴者问:

“ 找冷先生看病?”

“不,想买兰。听说他的兰养得极好?”

“谁都说他的兰养得好。但他不卖。”

“那就要看看出什么样的价钱了。”其一颇自信地说。

三条汉子问清了路线,又钻进车里。汽车从村西驶向村中心,然后又顺着村道驶向村东,向着那株高大而茂盛的龙眼树奔去。

小车在龙眼树下停下,三条汉子钻出来,环视片刻,果见西南方位上有两间独立的平房。平房东面墙直垒过巷道与南面前排的后墙相接,西面同向的旧屋原来那面墙也是垒断的。两间独立平房和那面旧墙中间有一块约二间半房屋大小的空地。平房后面(即北边)是一条村道,村道南侧顺地势砌了几级花岗石台阶。一目了然,这就是那两间独立小屋的唯一出入通道。

“果然好认。”三条汉子几乎同时都这么说。

咯哒——咯哒——咯哒——

三条汉子鱼贯踏下石阶的时候,脚下各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石块碰撞的响声。

这石阶松动了,怎么就不修补修补?他们都这么想。

屋里的冷先生,却不仅知道有人来了,而且知道来的是三个中年男子。那三声响动已清楚明确地告诉了他。从石阶的响声中,冷先生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者是男是女,属老妇还是少女,是老头还是愣小伙子。进一步说,他还能判断出是来串门还是求医,甚至还能从第一声响动中测出来人的性格……冷先生的这级台阶,是他巧设的一个机关,是他的“闭路耳视”,既通风报讯,又训练了他的听力和思维;当然,说是防盗装置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这种装置更原始,更隐蔽,也更不容易被人破坏。

三条汉子顺着西墙边那段简直可以称为杂草丛生的显得荒芜的路,转到平房前面。冷先生早已站在屋檐前等着来客。

“这是冷先生的寓所吗?”

“是。三位请。”

落座。一汉子掏出一包中华烟,弹出一支伸到冷先生面前。

“谢谢!鄙人不吸烟。”

那汉子转回头,抓出两支丢给他的两个同伴。三人各各点火吞云吐雾起来。

“听说冷先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会养兰。我们想来见识冷先生的兰花。”掏出中华烟的那一个说明了来意。

“行医是混口饭吃。养兰却是平生爱好,消遣光阴罢了。既然诸位有兴致,既来之,看看也无妨。”

冷先生起身引他们走向兰圃。冷先生的兰圃就在靠东那间平房的门前。

“恕我直言,请诸位眼看手勿动,并把烟熄灭,兰花受不了此等乌烟瘴气。”

冷先生嘱毕,三条汉子赶紧把烟掐灭。

“啊——”

三条汉子瞪大了眼珠,不约而同地赞叹:

“果然名不虚传!”

冷先生的兰圃分成五行。兰花就摆在五条一样长的石条上,石条的头尾架在四块垒起来的红砖上。每行六盆摆得整整齐齐。横看、直看、斜看都成直线,可与阅兵式上的方阵媲美。

只见眼前一片翠绿,深绿色的兰叶泛出闪闪烁烁的光泽。有的直立向上,似宝剑直指蓝天;有的秀叶披拂,潇洒自如;纤细若弱柳扶风,却又浪漫多姿。此时正是花箭勃起,含苞待放的时候,一眼望去,一盆少说也有几十个箭子。

三条汉子把持不住了,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然后也就连连地说着:

“好!很好!极好!”

他们终于向冷先生提出,想跟他买几盆兰花。

“我的兰花不卖。”冷先生说。

“让几盆吧。价钱上好说,只要你开个价。”

“不卖就是不卖,并不是价钱的问题。”冷先生再次拒绝。

三条汉子想用高价来打动冷先生。其中一个从皮包里掏出两捆人民币说:

“这是早上刚从银行提出来的,刚出炉连号新币。这二万元先生你给四盆吧,可以啦!”说罢,脸上荡漾着一派钱能通神的神气。

冷先生说:“旧币古币我倒是见识了不少,如此闪光的钱我却还未用过,也不敢用。请你把它收起来吧。我倒想听听你们要我的兰去干什么?”

“ 送人。”

“送什么人?”

“当然是送给领导啦。”

“那就更不用提了。三位请到别处买去吧。请!”

冷先生断然答道,拂袖而起。

三条汉子讪讪而退。

正月初五,早上,冷先生吃过早点,喝了一泡工夫茶。茶叶是自制的兰花茶——这是清晨采摘带露兰花掺在上等铁观音茶叶里面,密封半天后又拿出来稍晒一阵子。技术要领是兰花与茶叶要严格按一定的比例,翻晒的光线、时间也要掌握得恰到好处。水用的是蟹目泉水。烹水用的是炭。榄核当燃料现在是很难寻了,不到万不得已,冷先生是不用电热壶的。

难得浮生半日闲啊!冷先生感叹。过年这几天,虽然没有病家来了,但是,初一初二,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内孙外孙来热闹了两天。初三初四,一些远亲旧好又来走动,终于也是难得清静。今天估计可以清静半日了。冷先生起身走到兰圃观赏兰花。

三十盆兰花,年前就已经陆续开放了,过年这几天开得正盛。花色多变,幽香阵阵。冷先生欣赏着怒放的兰花,他的心花也跟着怒放了。

咯哒——

听声音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冷先生抬眼等着,果然,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妇款款而来。

“冷先生新正如意!”女子向冷先生鞠了一躬,然后陪着冷先生赏兰。

“共同如意!”冷先生答道。

“今日有幸观赏冷先生的兰,真是大开眼界。冷先生能把兰养得这样好,真是了不起!”女子由衷地赞叹。

“这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我肯多费点心思就是。”冷先生说。

冷先生观察着这女人,举止大方,神情悠闲,气色很好,不像是来求医的。她对兰似乎更有兴趣,而且,话也说得中听。所以,冷先生也就与那女子在兰圃上盘桓了好一会儿。良久,冷先生引那女子进入诊室兼会客的那间房子。落座。冷先生问:

“大姐贵乡何处?”

“仙桥外。”

“哦!远客。失敬失敬!你怎么寻到寒舍?”

“先生名闻遐途,老幼皆晓。我今天是慕名而来,有求于先生。”

“请讲。”

“为兰而来。想与先生买兰。”

“你没听说我的兰是从不出卖的吗?”

“听说。但我还是想来和先生商量。我之求兰情况比较特殊,我想,先生虽不谋利但必通情。”

“那么讲讲你的特殊我听。”

“家父临解放时过番在异国。过几天我要出国往新加坡探父。家父来电,叫我带二盆国兰前往。早就听说过先生的兰好,但不卖。我从年前寻访到年后,看了无数兰圃,找不到满意的。一来家父所爱,不敢马虎;二来此次欲送往异国,我更不敢造次,怕辱没中国兰名,否则让新加坡人说中国的兰也不过如此。因行期在即,所以今天只好上门求助于先生。”

女子说罢,从坤包里掏出出国护照,双手递给冷先生:

“请先生过目。”

“哦,梅女士。”

冷先生看罢,双手递还女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知我者,梅女士!来,请茶。这是我自制的兰茶,请品尝。”

梅女士饮下一盅,赞叹:

“幽香入肠,齿颊存香。赏兰花,饮兰茶,先生乃大雅之人!固守清泉,不随流俗,可羡可敬。”

“我养兰浪得虚名。你今天因兰上门,你我也算是兰缘了。你为父买兰,不辞劳苦访求上品,不仅见出你的孝心,也显出你的真情、细心与周到。中国兰花要往异邦,倒也事关国体。你苦心访求上品是对的。你明知我不卖,尚敢上门,我佩服你的胆识。三十盆兰可赏,二十八盆也可赏,其实也不在多两盆少两盆。这样吧,你到兰圃里挑两盆最好的拿去吧。”

“多谢先生关照!那么,请先生开个价。”

“梅女士,这是你今天说的第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果要我开价,你去打听打听,我的兰谁买得起?这两盆兰,就算你代我送给令尊。”

“先生果然高人高义!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待我告知家父,此恩此德,永铭五内。”

“无须客气。”

赵化和冷先生正在下围棋。

“困住了。冷先生,你的棋艺怎么退了?”赵化奇怪。

“是你进步了,我,也许是真老了!最近总觉胃口不佳,神气不畅!”

 “气候不好,秋行夏令,人也就被弄得无精打采。”赵化解释,接着建议:

“还是去看看你的兰吧。”

两人到了兰圃。赵化认真地看了看,对冷先生说:

“今年的兰比往年更好。茎硕叶绿,色泽鲜丽。你等着吧,今年的花期肯定最盛。”

日月更替,秋去冬来。

冷先生的兰,在冬日里,照样翠绿,更见蓬勃,很是精神。然而,冷先生却似乎提不起精神,总似乎少了一点精气神儿。进入腊月,兰箭似雨后春笋,竟相挺拔,林立而起,煞是奇异。冷先生养了几十年兰,还未出现如此奇观。冷先生那个激动,那份醉心,就别提了,没法形容。

腊月底,兰儿似约定似的,不,是统一,一夜之间,全都凌寒盛开。那一夜,冷先生已睡下了,忽闻阵阵兰香涌来。冷先生翻身下床,披上大袄,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趿拉着毛拖,就跑出来。一看,银光似雪,兰花在月下争奇斗妍,花影扶疏,百媚千娇,摇曳多姿。冷先生看得痴了,呆了,眼眶儿也潮润润地。他就这样守着兰花,看着兰花,直到脚板被冻得僵硬,他才回屋。躺在床上,竟激动得一夜无眠。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冷先生又爬起来,对着兰花百看不厌。老伴催他吃早饭,他嗯嗯啊啊,但身子却挪不开。一时三刻以后,冷先生走回屋里,拨通了赵化的电话,告诉赵化现在马上到他家里。

赵化的清梦被冷先生惊散,一脸惶急一肚疑惑地赶来,直闯进冷先生屋里,却发现他在兰圃中。

“赵化啊,我请你来赏兰。你看,不说百年奇遇,也是五十年奇遇。我养了五十年兰,今年第一次出现了这种奇观。”

赵化细看,只见花色五彩缤纷,有黄绿、紫红、素白……争奇斗艳,凌寒怒放。

“奇观,奇观!太奇了,太妙了!不是亲眼所见,无法让人相信。”

“赵化啊,我昨夜想了半夜,这一异象,以你之见,预示何兆?”

“兰花盛开,当然主家运兴隆,儿孙聪慧。吉兆,吉兆!”

“我也是这么想?可又觉得怪异?”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是兰?你一生爱兰,侍奉兰花几十年,倾注多少心血在兰上,所以才有今日之盛啊!”

九天后的早晨。

冷先生一早又给赵化去了一个电话:

“赵化啊,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赵化进门一看,冷先生神态安闲地坐在沙发上。

“赵化啊,今天我才明白兰花一齐盛开的原因。”冷先生不无忧郁地说。

“什么原因?”赵化急问。

“都说草木通人性,兰花更是充满灵性。我爱兰,侍弄了她们几十年,倾尽心血不假。她们盛开,是来向我诀别。临别之际,还情于我。昨夜二十四盆开得最好的兰花都失踪了。仅剩下四盆开得少的。”

冷先生说罢,引赵化到兰圃里去。兰圃里显得空荡荡的,剩下的四盆都是花箭寥落的。

赵化虽觉意外,但也就安慰冷先生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已尽了你尽心培育之功了。但你不可能把这么多这么美的兰花都据为己有。这些兰花虽然离不开你养育的心血,但她们也属于天地间所有的灵物,让她们各奔前程去吧!到她们该去的地方去也好!毕竟还没走光,不是还有四盆舍不得你么?”

冷先生告诉赵化:

“我已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与兰诀别,只是迟一点或早一点的事。她们知道,我死后,再也没人像我那样呵护她们了。趁早分别,也胜于那无法预料的悲凄晚景。其实,这样更好,她们毕竟盛开九天还情于我,这就给我永久的存念了。”

赵化嗟叹:“奇人!奇花!奇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