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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陈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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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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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

老先生

牧童

老先生之所以为老先生,就是因为他是老先生。

老先生是宗族中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 宗族中凡有什么大事小事,比如祭祖大典、土地爷重塑金身、重大节日游土地爷、游锣鼓、乃至婚丧喜庆等等,这时人们就会想起老先生,没有老先生在场操办或指挥,似乎什么事都不能顺利进行。平时,人们尽可以把他彻底忘掉,但宗族中一旦有事,没有老先生却不行,起码是人们都很不习惯。

老先生现在还能够把《三字经》、《千家诗》、《草字诀》倒背如流,你说是了不起的本事也可以,但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可以,因为这是他幼年时读私塾的基本功课,这些东西从他童年时就烙在他的头脑中了,想删也删不去。现在的青少年不喜欢背经典诗文, 一来他们认为背这些东西没多大意思、实用性不大,所以偷懒;二来他们比大人还浮躁——总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诱惑。其实老先生当年背这些东西,也没用多大功夫就会了,这是得益于儿童的记忆力好,一过了而立之年,甚至二十岁一过,记忆就不行了。

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从小青年教到退休。先是民办教师,后来转公办教师,后来就退休了。他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学生,有的成为大款,有的成为基层干部,这都不必去说了,就是下三流的,也通过各种关系,混进民师队伍,然后顺理成章成了公办教师, 然后又当上什么教导主任、校长之类的“官”,这也不必去说了。老先生是个很本分的老实人,他只知默默无闻、兢兢业业地教书教书,除了教书还是教书,别的什么都不管。

但老先生也有不平的时候,那就是千万别提到他的工资,一提到他的工资,他就耿耿于怀,牢骚满腹。老先生直到退休,连个中级职称都没混上,还只是一个初级职称,他的工资比他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学生,少了近千元。这么一比较,也难怪老先生愤愤不平。

老先生本来完全可以评个中级职称的,事实上他已经申报了,但因为某个“官员”和他有过节,卡他,说他不能申报什么的,他一怒之下就放弃了,而且提前办理病退。

我对老先生说,你这人太迂腐了。这事只能怪你自己。你错就错在你把某个“官员”当成政府。他是政府吗? 他能代表政府吗?他只能算是政府的叛徒,至多也只是一个以权谋私的小人。他卡你是正常现象,他不按政策办事,你让他卡不了那才是你的本事,你为什么要放弃?文件就是上方宝剑。他是官,但还有比他更大的官,你不但放弃了,而且还提前办理病退做什么?

老先生汉学基础还是很厚实的,特别是书法。他清理内务打扫卫生时,偶尔发现他早已遗忘了的文革前他年青时写的装订成册的几本书法草字帖,拿给我看,确实相当不错。我说,这几本书还有价值,要好好保存。我当时想,几十年前就有如此的书法造诣,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 老先生还是一无所成呢?

老先生曾经对我说,我不想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更不想沽名钓誉。这是他对自已的认识与对社会的理解。如果他把书法当成一种艺术追求,长期追求下去,到了现在,别说省书协会员。恐怕国书协会员也早都参加了。可他连市协、县协书法会员都还不是。

这是有历史原因的。老先生土改时成分被定得比较高——富农。据他对我说, 土改时他家已没有什么土地,只有一幢旧屋而已。历次政治运动总有一些宁左勿右的思潮在主宰某些执行者,过火之处当然也在所难免。不管定得恰当不恰当,这都是历史问题了。从反右到文革, 老先生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冤屈,这使他既成了惊弓之鸟——一惊惊了几十年,也使他对自己设定了无为的人生宗旨。

老先生的书法只是在族中流传,过年给邻里亲朋写对联, 宗族中有事,更是处处少不了老先生的墨迹。他不想写那些被人永久性挂在厅堂上的字,更不想写那些被人永久性收藏的字, 所以他总写那些不署名的,随写随丢,随写随亡的墨迹,自然连一个半个印章都不想刻。若有人找他写字,他很热心,也很热情, 随叫随写,分文不收,还倒贴纸张墨汁,甚至还送上门去。

老先生的儿女都赚到钱,不用他牵挂。他自己每月还有一千多元退休金,自用足矣!我见他有如此好的书法基础,现在又闲,劝他把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追求,发展书法。但他还是不以为然,无意于此, 反右与文革的历历往事,还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他的头脑中。

老先生是一个谦谦君子,好客而热情。他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尊敬且热情有加。我曾与他同事一年,关系也很好,长期保持着联系。可我的性格与他不同,我是不善言辞的沉默寡言,而有时一出言又锋芒毕露。我交友是宁精而勿滥,对于某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者,得便我便想挫一挫他们的傲气,所以我的为人处世肯定只是极少数人不说我的坏话,而大多数人背后肯定是要说我的坏话的。因为近几年本人舞文弄墨,在这小地方似乎有点小名气,但也只限于圈内人士,而绝大多数人自然不知。老先生关心我,大概想宣扬我,结果人家自然给他兜头一盆冷水。他对我说,我在几个人面前提到你的成就,可人家对你的印象都不怎么好!我笑了!我说我是宁愿给好汉执鞭扶蹬,也不愿给孬种当祖宗,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你以为别人都与你一样正直与天真啊!

老先生之迂,由此可见一斑。

老先生一家都沐浴在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中:住搂房,用各种最时髦的电器,衣食无忧,收入可观,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中——反右与文革那二箭把他的心彻底伤透了。他的正直, 善良, 天真,他的好客热情以及他的迂腐并存于一体。

老先生被局部社会磨掉了个性,只剩下共性。

老先生之所以为老先生,就是因为他是老先生啊!

二零一零年二月六日草于枫江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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