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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陈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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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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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茶之茶疗连载

工 夫 茶

牧童

茶 疗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神农本草经》

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全七碗茶。

———宋·苏轼《游诸佛客,一日饮茶七盏,戏书勤师壁》

侯迪七岁时,他亲娘死了。不久,他的父亲侯富为他找了一个后娘。一年后,侯迪又有了一个弟弟侯开。

侯迪八岁时,入书斋读书。书斋就在他家的大院里。他爷爷当年买下一块地皮,建了这座四四方方的二进二火巷的大院时,西南角还剩下一块不大不小的三角形空地,于是就连着大院西边的火巷,因地制宜把这块空地利用起来建了一个书斋。

从书斋那个小门楼进去,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摆着两个大花盆,一盆腊梅,一盆尖叶美容杜鹃。和天井并排的是一间座西向东的南厢房,这就是私塾先生的卧室。从南厢房的檐前走廊往里走,有一个小门,从这个小门进去,是一间较宽的厅堂,以厢房前墙为线,自南向北用通花木雕落地窗一分为二隔开。靠西较大的那部分就是先生授课的地方,坐十几二十人也不觉得拥挤;靠东较小的那部分,就是先生办公兼会客的地方。从先生办公兼会客的地方再往里(北边)走,又有一个和南面一样大小相对的小门。从这个小门进去,还有一个内天井,天井里种着一丛佛肚竹。同样也有一间座西朝东的北厢房。从外面看去,这间北厢房和外天井这间南厢房感觉上没什么区别,但到里面探看,才知道这一间房里却是三角形的,较窄小。这是堆放一些杂物的储藏室。先生办公兼会客的这部分,即与外天井和内天井相隔的这部分,下面是贝壳灰三合土墙体,但不高,约一米二十公分左右;上面是通花木雕窗扇。先生在这里办公会客,不仅光线好,视野也佳,可以透过通花木雕窗望到后天井的佛肚竹和前天井的腊梅枝、杜鹃叶,还可以看到大门及门外的过往行人。

教侯迪的先生是本村的一个秀才,姓赵。

侯迪的同学有七八人,都是本村的一些富户和中等人家的儿子。和侯迪最要好的同窗,叫赵化。赵先生的女儿赵意,闲时也常去旁听他父亲的课,她和这些学生都很熟悉。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先生不仅教《三字经》,也教《幼学琼林》,《千家诗》,“子曰”,也教学生临帖习字。

先生有时也讲古、讲故事,侯迪最喜欢听先生讲故事。侯迪觉得这比背书习字有趣得多。不过,侯迪读书还是很用功的,这孩子稳重诚实,也有悟性。先生所有的学生中,他认为赵化侯迪最有出息。先生在侯富面前常常这样说。

侯富在外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他在外面跑生意。年尾侯富要回家过年,顺便就在年尾或年头把他的地租出去让人耕种。夏收或秋收侯富要回来收租。其他的时间侯富一般都在外跑。侯富把本地的一些特产,比如糖方(乌糖压成砖条状),萝卜干,咸菜什么的,贩运到外地各商埠去卖,然后又从外地买回一些药品,布匹,化肥,日用百货什么的。侯富就在这一卖一买中,从中谋利。

侯迪在家当然就由继母管理了。

侯迪有时也想念他的亲娘,他觉得现在这个娘和他亲娘不一样。他亲娘虽然不比现在这个娘这么能说会道,但他感觉得出他亲娘对他是真好;现在这个娘虽然话说得动听,但他总觉得她不是真心喜欢他。好在侯迪现在有了书斋,他可以读书,可以听先生讲古,讲故事。

但是,最近继母好像对他真的好了。侯迪放学归来,继母总准备了一大碗油汪汪的干饭叫他吃,并且说:

“迪噢,听先生说你读书很用功。娘以后每天给你吃油饭。看你这瘦骨落肉的样,人家还以为我不肯给你吃呢?我要把你喂胖,让你爹回来看了高兴。”

放学归来饥肠辘辘的侯迪,把一大碗飘着油香的饭消灭后,抹抹嘴,对继母心怀感激地笑了笑。

侯迪果真慢慢的胖了,最先发现的是赵先生的女儿赵意。

“迪兄,你近来怎么胖了?”

侯迪告诉赵意,他继娘现在对他很好,总给他好吃的。

赵先生也看出来了,但赵先生觉得侯迪胖得突如其来,有些意外……

一天,赵先生给他的学生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我师兄曾有一个得意弟子。这个弟子要结婚时,来请我师兄去喝喜酒,弟子告诉了先生的婚日。我师兄一听这婚日觉得不妙,因此就给弟子认真地推算了一下,算毕,心中大骇,先生问弟子:

“为何择这个日子?”

“这是我母亲请人择的。”

“你母亲是亲娘,还是后娘?”

“是后娘。”

“哦——”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告诉弟子:“这是一个三煞白虎日, 这个日子能结婚吗?”

弟子闻言大惊,问先生怎么办? 先生沉思良久,最后告诉弟子:

“喜帖都发出去了,改日期恐怕来不及了。你若逆了你后娘的意,她还会想其他法子害你,你也防不胜防。”

“请先生出手搭救。”弟子泪流如注,给先生跪下了。

“现在我教你走一步险棋,既避过这一劫,也从此绝了你后娘害你之心。但你要谨慎行事,沉着应对,切不可有半点差错。千万千万照我的话去做。”

先生附耳,如此这般,嘱咐再三。弟子频频点头,拜谢而返。

师兄弟子的婚礼如期举行。当日半夜,闹洞房的亲友散去之后,新郎新娘赶快叫厨子把暗中准备好的菜肴搬上正厅。

大厅左右各设一席,左为咸席,右为甜席。新郎新娘接着点上烛,焚上香,斟上酒,拜了三拜,就躲进厅左边的洞房,取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草人,赶忙把结婚礼服脱下,给草人穿上。再把穿着结婚礼服的草人并排放在新婚大床上,盖上锦被,放下鸾帐。然后洞房门洞开, 新郎新娘各各隐于两扇房门后,屏息静气,静观其变。

夜静更深,忽闻阵阵风声,自远而近刮进院子里,刮得天井里的花枝摇摇晃晃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洞房门楣上那页写着“麒麟到此”的红纸也被刮得霍喇喇地颤响。随后厅上交椅发出响动,紧接着似乎听到兵器碰地的响声,狼吞虎咽的吃喝声……真是惊心动魄, 新郎新娘一动都不敢动,连气也不敢出,只觉得时间僵死不动了,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越跳越快, 越跳越响……

终于,一阵风刮来,两条黑影闪进洞房。新郎新娘隐隐听见鸾帐帐钩响动之声,“嚓——”一声响亮的刀切物体的响声冲进新郎新娘的耳膜, 新郎新娘同时也就都吓昏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新郎醒转,唤醒新娘。夫妇到床前一看,两个草人,从脖子处连着锦被,齐刷刷被刀切断了。夫妇俩又一次吓个半死,人虽困乏,却终不敢睡下,也不敢说话,只好相拥而坐,以待天明。

天色微明, 新郎新娘赶快把床上的草人拾掇焚化。又叫厨子把厅上残席撤去,整理好新房,内外洒扫焚香,一切弄妥当了,然后新郎带新娘去向婆婆请早安……

后母见新郎新娘无恙,心中大感诧异,心想,或许有神明保佑,莫非这是天意?从此,也就绝了谋害之念。

大户人家,嫡庶相争,归根结蒂,就是为了一个“利”字。俗话说家无三分,为了独霸家产,心术不正之人,害人的事也就一桩桩地生产制造出来了。先生摇头叹息。

侯母继续给侯迪吃油饭, 侯迪认为他碰到了一个好继母。但是,什么东西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吃久了,也就怕了。侯迪终究被油饭喂怕了,但继母却非要她吃不可。

侯迪确确实实胖了,胖得肚子都鼓起来了,可脸色却是黄的,黄得毫无血色毫无活气,令人看了焦心。

赵先生一天上午把侯迪独自叫进卧室,详细问了他的身体和饮食,侯迪把吃油饭的事告诉了赵先生。

这就是了!赵先生的担忧终于被证实了。侯母给侯迪吃的是生油拌饭,这东西偶尔吃一两顿倒无所谓,长期这样吃,能不吃出病来?若不及时医治,肯定要把人折腾完的!侯迪得的是一种本地俗称:“黄肿涨”的病,病根就是长期吃生油饭引起的。可怜这孩子不知就里!侯母也忒狠了点!赵先生觉得侯迪这孩子可怜!我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管啊……赵先生叹息。

赵先生告诉侯迪:“午饭后你悄悄到书斋来。”

饭后,侯迪遵先生之嘱来到书斋。赵先生一家刚吃好饭,师母正在收拾碗碟。赵先生吩咐女儿赵意:“冲茶。”

赵先生叫侯迪坐,然后对他说:“你父不在家!你身上有病,你知道吗?而且这病不能再耽搁了。从今天起,我要给你治病。可你要记住,这件事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特别是你继娘。”

侯迪点头。

赵意早已搬出茶鼓——其形如鼓状,下面可盛接烫杯后的废水,上面是一个盖盘,有镂空的兰花图案,烫洗茶杯的水会自动流进里面,本地人俗称“茶洗”。然后在茶鼓上面放一把小如桔子的冲罐——宜兴紫砂小壶;又摆上三个潮州枫溪出产的质薄似纸,色白如玉的白瓷小杯。接着赵意走到红泥小炉前操起一把白鹅翎扇,轻轻扇起火来,炭火随即窜出蓝蓝的火苗。顷刻,炉上的砂銚——有柄的砂泥小锅——锅盖上的气孔冒出了一缕白烟,随后锅盖就“扑、扑”地跳动起来,水开了。

赵意右手拿起锅柄,左手提起冲罐盖,右手一倾,将冲罐和茶杯注满水。把砂銚放回炉上后。赵意拿起冲罐晃了晃,顺势就倒向茶鼓盘里。再从几桌上面拿起一个装茶叶的瓷瓶,把茶叶倒出一泡在一张方形白纸上,用手指迅速分出粗细。继而先抓起一撮粗叶放进冲罐里,又抓起一撮粗叶放在另一张纸上,一手提起剩下的那张垫细碎茶叶的白纸的两边,把这些细碎茶叶一齐倾倒进冲罐内,再把另外那些粗叶覆盖在罐内上层。

纳茶毕,提起砂銚高高地环冲罐边缘把滚汤注满,然后盖上冲罐盖,又对着壶盖淋了一下,把盖边溢出的泡沫冲跑。砂銚又放回小炉上,又一手拿起小水瓢从小缸里舀起泉水揭开砂銚盖加进适量的冷水。回头又提起冲罐把茶水洒向三个杯中,再伸出兰花指,端起一杯倾向另外一杯,继而把杯子放平浸于另一杯滚热的茶水中,叮叮当当,杯子相碰,如乐如磬,清脆悦耳。赵意快速地滚动数圈,然后提起空杯放在一边,又端起第二杯重复着前面的动作要领以及技艺技巧进行烫杯,最后端起第三杯把杯中茶水倒进另一杯中,然后又叮叮当当快速滚动,如此这般把三个杯子烫毕。

此时,水刚好又“扑、扑”冒气了。赵意提起砂銚,娴熟地环冲罐内边缘注入滚汤,盖罐盖,淋罐盖;然后再提起冲罐,低低地又快速又均匀地来回循环把茶水洒向三个杯中,直至滴尽。侯迪看得呆了,他没想到赵意冲茶技艺这么娴熟轻巧,简直出神入化,像变把戏一样。侯迪一看,三杯茶都九分满,茶水颜色深浅一致,冒起缕缕清香。赵意伸出左手,手掌向上对着赵先生和侯迪说:“爹,迪兄,请!”

“小迪,请!”赵先生示意侯迪。

“先生,意妹,请!”侯迪惴惴地回礼。

“这茶主要是招待你的,你喝。”赵意对侯迪说。

赵先生端起一杯一口喝下,然后招呼侯迪:“来,趁热喝。”

侯迪端起一杯,照着赵先生的样子一口喝下。

“哦——好烫!好苦!”侯迪情不自禁地叫道。赵先生和赵意相视一笑。

“苦?你还未喝习惯。稍等等感觉就不一样了。”赵先生说。

“怎么样?还苦吗?”赵意问侯迪。

“啊!现在喉里是甘的,嘴里是香的了。”侯迪答道。

“对啊,喝两次你就知道它的香气甘味了。来,这一杯你把它喝了。”赵先生催促侯迪。

“意妹喝。还有师母呢?”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要给你治病,我现在已经在给你治了?”赵先生笑着说。

“先生已经在给我治病了?”侯迪诧异。

“对。这茶就是给你治病的药。”

“这就是药?”侯迪更奇怪了。

“你也不必多问,听先生的话,喝!喝完让你意妹再给你冲。”赵先生果断地说。侯迪一脸不解,但还是照先生的话把茶喝了。

赵先生说:“小迪,你是有病在身。但你勿怕,这茶就能治你的病。越浓越好。越热越好,你放心喝吧。”

茶过三巡。侯迪按赵先生的吩咐,每冲喝两杯,赵先生陪一杯。第四冲,赵先生叫赵妻和赵意喝;然后叫赵意换茶。照例前三冲供侯迪,由赵先生陪。赵先生又叮嘱侯迪:“以后午饭后,悄悄来书斋,让你意妹给你冲茶喝,谁也别告诉,懂吗?”

侯迪嘴上说懂,可心里实在是一团迷惑。他明白的是先生和意妹是真正关心他的。他说懂,也就是懂得遵先生所嘱,要按先生的话去做。

一礼拜后,侯迪的脸色渐渐有了活色;两礼拜后,侯迪脸上的黄色没了踪影,不仅有了血色,且有了神气;三礼拜后,侯迪鼓起的肚子瘪了下去,恢复正常。四礼拜后,侯迪成了一个壮实结实的少年,他呈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一身健壮饱满的肌肉。侯迪不但学会了喝茶,喝又浓又烫的工夫茶,也能品尝茶质,玩点茶道了。侯迪在赵先生的指导下,也学会了冲茶的全套技艺。侯迪喝了两三天工夫茶以后,勤快的侯迪早就反客为主,把赵意这个风炉县(柜)长接任过去了。

侯母初见侯迪黄肿虚胖,一副病相,心中正暗自高兴;怎么后来又黄退肿消,竟奇迹般变得健壮结实起来?不仅没了病态,倒是越活越精壮,越蓬勃了。既如此,她也就不会再让侯迪吃油饭了。

“美死你?”侯母咬咬牙。油饭也就改给侯开吃了。

侯迪因祸得福,在该长身体的时候,让他后母喂了好长时间的油饭,又被赵先生教会了喝工夫茶,倒把个身体闹得结结实实的。侯迪自此又常与赵意到村后的蟹目泉去挑泉水回来供先生煮茶之用。侯迪一到书斋,就理所当然地自觉充当风炉县(柜)长。一来二去,侯迪倒又学会了一套烹茶待客的礼数。

侯开被侯母喂吃了一段时间的生油拌饭,也慢慢黄肿起来了。侯迪心里着急,但又不敢说出根蒂。后来侯迪告诉了赵先生,赵先生考虑再三,叫侯迪抽空得便就带侯开到书斋,赵先生也就隔三岔五地给侯开喂一些浓浓的工夫茶……

时代动荡,风云变幻。

一天,侯富回来,告诉赵先生私塾不办了。侯富又把侯迪托付给赵先生照顾,说他要带其妻及小儿子到外面去住。家中只留一个女佣和一个长工,女佣管理家宅,长工管理田园。侯富说他会经常回来的。这时候侯迪正好十二岁,他跟赵先生读了四年私塾。后来赵先生才知道,侯富带着其妻和侯开从香港出境后转到美国定居去了。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

不久,中国大陆解放。

土改时,侯富留下的房屋和土地都被人民政府没收。侯迪被划为地主。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日动笔开个头就搁浅了;六月二十八日因失眠早起而续完于龙砂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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