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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陈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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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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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想写一点关于祖母的文字,最初是在二十几年前了,当时开了个头却没把它写完就搁下了。第二次萌生此念是几年前,同样又开了个头就没下文。这一次我又拿起了笔,总算勉勉强强地把这篇文章做完了,希望借此减轻我心中那越来越重的缅怀祖母的情愫。

一九七七年盛夏,我从海南回揭探亲。这是我结束了六年半繁重体力劳动后去上学的第一个暑假。

那一天,车到揭阳时已是夜九时多了。我在公路边下了人力单车,踏上乡道,心情格外激动起来。淡淡的朦胧的月色伴着我,我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道,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庄稼、小桥、流水、池塘、树木和房屋,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归心似箭,急匆匆地赶回家去。我走完了二千米乡道,拐上了大池塍,走上了空旷的灯火阑珊的寨前。离家越近,我的心翻腾得越厉害。啊!这就是生我养我,我日思夜想的故乡!这里有我想念的亲人和想念我的亲人。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事先没有告诉家中我要回来——骤然出现在家人亲戚们的面前,他(她)们将会怎样地激动和欣喜呢?我想象着进巷后叔伯婶姆们惊诧我的从天而降,想象着进家后那热闹、激动、欣喜、唏嘘,往来探望和嘘寒问暖的场面……我几乎把握不住自己,我热血沸腾,浑身燥热,象喝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跄,直扑家门……

走过了狭长的寨前巷,来到了村东夏日社员们纳凉摆龙门阵的龙眼树下,啊!池尾巷口那熟悉的石狮,还是一如既往地扭着头监视着那条伸向远方的曲曲折折的小路。我迈进了七拐八弯的小巷,蓦地一丝苍凉的感觉自心底滋生蔓延开来,没有欢声笑语,巷中空无一人,往日的热闹一点踪迹也找不到了;清冷的月光覆盖着寂寞的陋巷,声声虫鸣更增加了陋巷的肃穆空寂。

我熟悉的老屋门前巷上搭的凉棚已被拆除,左边的猪舍也拆了,右边的灶里没有半点生气,大门紧闭。“嘎吱”一响,我推门进去,屋中空无一人。我转回头到了巷头祖母住的小屋,但见门上挂着一条百孔千疮的门帘,帘里吊着“鸡栅”。

“嬷啊——嬷啊。”

“啊,奴啊,你返来了么?”

“是的。嬷啊,您知我是谁?我是阿朝噢。”

“哦!奴啊,你在外返来了!”

一阵急骤翻身坐起下床的声响伴着极度激动的话音一齐撞进我的耳膜。我掀帘提栅闪身进了屋子,一阵久违了的又臭又辣的牛寮特有的难闻气味直钻鼻腔,对我的肺部进行全面的针灸;无孔不入的肆虐的蚊群也随之裹了过来;鸡皮疙瘩象电流般迅即在我全身通过,我差一点窒息过去。我竭力调整着我的感觉,镇定神情。此时祖母已擦燃火柴,把壁上的小煤油灯点亮,豆大的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我环顾屋中,眼前又是一床百孔千疮的蚊帐,不用看,蚊帐里是我早就熟悉的二只板凳二块门板搭成的陋铺。铺前有一张矮小的旧四方桌和一只旧小凳,外加一条旧板凳。墙上挂着一对旧竹筐,当然这都是我熟悉的。可是右边为什么多了一条摇头摆尾的黄牛以及用涂角围起来的堆着草木灰的肥料堆呢?大约十几平米的屋子,竟然被牛和肥料占去了三分之一还多;特别是长年置身于这种气味中,这如何受得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象撞倒了五味瓶,苦辣酸涩咸一齐涌上来。我喉管扭曲,热泪盈眶,头脑发胀,热血停滞,我默默然怅怅然呆呆然……我眩晕,我不知所措……

祖母连连叫我坐下,问长问短;我答非所问,一点情致也配合不起来,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我问祖母,我父亲和弟弟们上哪去了?祖母告诉我都搬到新屋去了。我叫祖母和我一起到新屋去。

祖母对我的回家欣喜异常,激动得路都走不稳了。到了新屋,也是空无一人。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找地方纳凉聊天去了,弟弟们有的去抓“含谈龟”——蔗地里的昆虫,据说经过处理加工后可吃;有的去抓蚯蚓——喂鸭。

三婶得知我回来,风一样去找父亲他们去了。不久,父亲和弟弟们也陆续回来了,一些亲友邻里闻讯也来探视。祖母稍坐坐,自回她那小屋睡去了。我一边抽空洗了个澡,一边也就应接寒暄起来了……

第二天我起得迟,祖母却一早就挑起她那担竹筐谋生计奔波劳碌去了。这一去,须到天黑才能回来。三叔父告诉我,祖母已身患绝症,我闻言大惊。我说什么时候发现的。三叔父说已半年多了。自去年底,她老人家明显感到进食渐少,体力不支,精神萎靡,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了。我带她到卫生院看了A医生,A医生诊断说是食道癌。我说那么究竟有没有透视确诊呢?三叔父说透视没有,不过A医生诊病断症向来都是很准的。我说那也必须透视鉴定,若不幸被他言中,也要采取积极措施进行治疗啊,半年多了,怎么还让她老人家起早摸黑在外奔波操劳呢?三叔父说药是断断续续都在吃,中药西药都有。讨赚的我们都劝她别去了,可怎么说她都不听。想到祖母居住的那个环境,我的心象铅一般往下坠去……

一九七零年九月十九日中午,榕江北河曲溪码头。

我看着拥挤嘈杂的人群,看着女人们那廉价的泪水,心里感到好笑。我的心早已飞向大海,飞向海南。从今天,从这里开始,我将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开创一种新的天地,新的事业。我那时虽尚属“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可我什么苦没有吃过?我已当了好几年农民,一切的农活我都尝遍了:插秧“拷”草——双膝跪在秧田里,用双手抹动泥浆埋住杂草或把杂草插进泥浆里。烈日下的收割,担“粗”(水粪),凌晨上城镇倒(买)尿;黑夜连着白天,白天连着黑夜的上北山割山草;民兵巡夜,拉练野营。反正我的过去没什么可留恋的!我要冲出去,看看地有多阔,天有多大。

“奴啊!”一声熟悉的召唤使我心头一震,怎么祖母会在这里?我感到好奇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起早摸黑,风雨无阻,挑着竹框上市采货,然后一村又一村,穿街过巷去卖一些饼食、糖果、水果、蔬菜的祖母,这时候怎么还在镇上?

后来我才明白,祖母知道我今天要远行,竟然改变了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运行轨道,中午回家要为我送行。当得知我已走了,又徒步赶了三四里路到码头送我。祖母又给我带来了一些吃的东西,又重复开了在家里已说了无数遍的千叮万嘱……我那时并不理解这就是亲情的温馨,是拥有的幸福;也不理解祖母的心情。反而认为祖母有点罗罗嗦嗦,小题大做。我走后,祖母回家大哭了一场。她是在哭我少年丧母,身为长子却要离乡背井,谋食异地,飘洋过海……

天擦黑的时候,祖母回来了。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看她,高大壮实的祖母确实已经形销骨立,憔悴枯蒿了!

我说,嬷啊,听说您有病,您就不要再出去奔波劳碌了。明天我带您到医院检查检查,先养好病再说吧。为什么叔父他们劝您您不听呢?祖母说,奴啊,你有所不知。他们说是说过,但我看得出都不是很认真;况且叫我在家孤零零地坐着,还不如到外面走走,见见熟人朋友,日子还容易打发过去。所以我就堵着气不歇!只是我最近觉得越来越累越来越走不动了。晚上回来总觉得两条腿沉得很,酸得要折,气喘神虚。我想不到我会老得这么快……

第三天,我用单车载上祖母到医院。挂号,排队,轮到祖母了,操纵机器的那位姑娘把祖母折腾了好久,透视结果是“无异常发现”。我当然希望如此,但又不放心。我把卫生院A医生的诊断拿给了开方的医生,他找了好几个人叽叽咕咕,最后由那个主任医生开机又把祖母叫进去很长时间。可怜祖母重病在身,早餐又没吃,那天竟吞吃了二次钡餐,被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结局被确诊为贲门癌晚期。医生的结论是已没任何治疗价值了,只给开了一点安慰药品而已。

第四天,我对祖母的小屋进行大清洗,大扫除。二婶、三婶、小姑她们也都闻风而来帮忙——二叔父的黄牛已牵走,肥料也已清除出去了。

接着,我又带祖母到镇上去照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这张照片。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我至今毫无印象。后来我回忆起此事,才叹惜遗憾母亲竟连一帧相片也没留下,母亲估计一辈子都没照过相。鉴于此,所以我对祖母说,嬷啊,我在外想念您,您照一张相片给我留念吧。这张照片后来我请人画下来,并在边缘题了下面的字:负疴六月,临终半载,形神具煎,摄于仲夏。——己未年长孙记。

祖母也接受了我的劝说,搁担子在家养病了。这倒惹得叔婶邻里们对我感慨:还是你面子大,言重,她竟然就听你的劝。我无言,我心中甚为凄然!

祖母抽空又坚持着去催讨一些欠数。日子在糊里糊涂中过去了。那时我家中的境况还很萧条——没有女人的家总不是一个完美的家——祖母很早就已跟三叔父一起过了。看着病魔一天更比一天疯狂地折磨着祖母,我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我的心境抑郁至极,万般无奈中,我决定提前回校。

启行那天,凌晨四时父亲已做好饭催我起来。临行前我去向祖母辞行。祖母要起来,我说您在家歇着吧,我三弟送我到县车站坐五时半的车。我走了,父亲和弟弟们在龙眼树下等我。我刚出巷口,祖母在后面赶了上来。她说:奴啊,你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你?我说我一放假就回来看您。祖母递给我几块钱说,钱不多,你路上买点吃的,读书辛苦,要注意身体。我含着泪答应了。祖母从龙眼树下直送我出了寨前巷,一路上千叮万嘱,难依难舍……

这次分别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祖母的面了,当我在学校忙于复习考试的时候,祖母已被凶恶的病魔夺去了生命。家中怕我学习分心,直到办完后事才把噩耗告诉我。据三叔父说,祖母临终前经历了许许多多痛苦,唉!不说也罢……

祖母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也是勤劳的一生。

祖母十六岁嫁给了祖父。对于祖父我所知甚少!后来我才听说他曾在村里当过保长,曾在我们村前的溪港上用水泥筑建了一个码头,以方便村人泊船装卸货物。祖父死于抗日战争初期。据说,祖父婚后马上被太祖母赶出来另立门户。祖父逝世以后——祖母三十多岁起成了寡妇,而这时祖母已有了五个儿女,最大的儿子——我父亲也只有十多岁。此时整个家庭的重担就基本上压在祖母肩上。祖母对内自然要含辛茹苦:田园、家庭、儿女、生计。对外免不了受族人村人的白眼蔑视——农村里一个寡妇,又怎么可能有受人尊重的地位呢?祖母面对生活给她的不公平待遇,她默默地扛起了苦难,用她的勤劳和贤慧,自力更生硬撑起了这个家。

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结婚了,二儿子结婚了,小女儿也出嫁了;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祖母用她的那双铁脚板,那副铁肩膀,在生活的坎坷小路上顽强地跋涉,硬是为三叔父建起了一间屋,为他完了婚。儿女们全都成家立业了,祖母已经六十多岁了,本来这时候的祖母可以歇一歇了,但偏偏那时候是饥饿的岁月,祖母没有理由歇,也不愿歇。可惜,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召开,病魔就对祖母展开疯狂的摧残了。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官员下海一度成了一种光荣的时尚,赚钱,被人津津乐道。可是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经商乃至做小得不能再小的几乎不能称做生意的“生意”,也是被视为不务正业的左道旁门,备受歧视和欺凌的。从我幼年懂事起,祖母就挑着她那担竹筐,走村过巷,风里雨里。祖母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敬老爱幼。祖母一分一分地攒起了为父辈们建屋娶媳的钱,祖母靠的就是一个好人缘。这,也许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和愤恨。

文革中,一天半夜,治保主任派人把祖母叫去审问、威吓,罪名是祖母搞迷信活动。那时候拜祖祭宗买卖纸钱都是地下的,祖母后来说有些朋友求她,她帮她们买过。当时祖母被吊打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半夜,天亮时才被放归。就是这样的一天,祖母也没在家养伤歇息,她忍受着别人强加给她的苦难和耻辱,把它们咽进肚里,不声张,也不告诉儿女们;她默默地忍受着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不退缩,照样挑着那对竹筐去讨生活……

唉!祖母,您太苦了,您太勤了,您也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您无愧于儿女,您无愧于人生!您也无愧于社会!

二零零一年六月下旬写于曲溪无定庐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散文集《牧童拾得旧刀枪》/华夏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2.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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