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E城

农村中的城市

E城很独特，她给我最深的印象是: 一个城市中的农村，或者说一个农村中的城市。

一条像模像样的现代化街道: 柏油铺设的马路，黄线、白线标示着来往的机动车道，人行道铺着红、黄、绿相间的地砖，绿树扶疏，街灯很整齐、很漂亮、也很新潮。街道两边酒楼、宾馆、机关办公大楼、各种各样的民营商店，总之，大城市有的这里也应有尽有，而且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又气势非凡，小轿车、摩托车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这街道很城市、很现代化。

但是，如果你细心考察，在这现代化大街的边上，只有一步之遥，你即可进入一个地地道道、野味十足的淳朴乡村: 高高低低的房屋，曲里拐弯的小巷，新楼与旧屋之间交叉掺杂着古老的、荒凉又破败的、欲倒未倒的危房，以及危房之中和周围四处可见的乱草荆榛，还有池塘、沼泽，以及东一块西一块的菜地，乃至一大片或一小片的田野，田野里种着水稻、蔬菜等各种农作物和莲藕。乡村人家门前屋后遍植着龙眼、芭蕉、木瓜、番石榴等各种水果。还有一大丛一大丛的绿竹。猫、狗在小巷中穿梭，鸡、鸭在树木中圈养，还有随处可见散布于四面八方的装着死者白骨的大陶罐及为之而建的称为纪念亭的极小的小屋。摩托车也在九曲十八弯的小巷中穿梭出没。

这些实实在在是一个城市中遍布于各处的农村。

这地方是先有农村，后来才建城的。建城之后又秋毫不想破坏农村，所以应该是在没有民房的空旷田野上建现代化的马路，用城市的街道去包围农村，所以，E城又是一个农村中的城市。

在这豪华的现代化马路上，在铺着红、黄、绿相间地砖的人行道上，有时偶尔会中断五六米或二三米，中断的地方或植着木薯，或种着蔬菜什么的。这很独特，也很奇怪。后来我才悟出，因为那人行道上植着木薯，或种着蔬菜的那点地方，既不是政府的地，也不是农村集体的地，却是农民私人的地，而政府还未征地。

为什么这么一点点地政府不征？以政府的权力，以农村集体的权力，为何会征不了这么一点点地？这里面涉及的话题就很广泛了，也很深奥了。既很复杂，也很简单。这起码说明，政府是十分尊重农民的，对农民也是十分民主的、十分平等的。

总而言之，政府就是不去征这么一点点地以完善这条现代化的城市街道，而农民就是在马路上的人行道上种那么一点点木薯或蔬菜，各行其是，相安无事。

赶集式的菜市

E城的独特与奇怪，还体现在菜市场上。E城的菜市，是赶集式的菜市。

在我们寓所的南边有一条街，我们可以称它为A街。这条街与其他街没有什么两样，两旁也都是商店。不一样的是，上午它的街道上是临时性的肉菜市场，这肉菜市场说是临时性的也对，说是固定性的也对。因为是赶集式的，所以说它是临时性的。因为已约定俗成，人们天天都习惯于在这里赶集，所以说它是固定性的。

在我们寓所的东南边又有一条街，我们可以称它为B街。这条街与其他街稍有一点不同，它是一条相对较窄的偏街，街的西面都是商店，因为较窄，所以街的东面只是另一条街的背面，因此我称其为偏街。这条偏街下午四五时后是临时性的肉菜市场。同样，这肉菜市场说是临时性的也对，说是固定性的也对。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上午要买肉菜，如果到B 街去，那是买不到什么肉菜的，因为集市已散。如果我们下午要买肉菜，如果到A街去，那也是买不到什么肉菜的，同样，因为集市已散。也就是说，E城卖肉菜的小贩，买肉菜的顾客，上午都是到A街去赶集做买卖，下午四五时后又都是到B街去赶集做买卖，上午的集在A街, 下午四五时后的集在B街。

一个县城, 肉菜市场竟然还保持着以往乡村赶集式的乡风民俗，确也独特,说其奇怪也不无道理。

E城菜市的特色是: 每个卖菜者卖的菜品种都不多，而且数量也都很少。或者说卖菜者卖的菜品种、数量少的占绝大部分。有不少人只卖数量很少的一种菜，典型的只有一把，重量不到一巿斤，诸如一小把空心菜、一小把地瓜叶、一两个丑陋的小木瓜或几个茄子……

E城菜市的另一特色是: 菜市场有许多他处所无的菜在卖，如南瓜嫩叶、豆角叶，以及各种各样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野菜。我认得的倒还有几样，如艾草、鼠壳草，还有一种我们家乡称为“老鼠耳”的猪菜，因为我小时候曾经常常去拔来喂猪。

E城的菜我觉得很贵——不知是不是今年以来副食物价都上长之故？豆角每市斤五、六元，油菜、青瓜每市斤四、五元，空心菜、地瓜叶每市斤也要二、三元。

E城最便宜的只有本地产的水果，诸如六月荔枝、七月龙眼、八月柚子。这些水果大熟时每市斤只有二、三元。两市斤水果只抵一市斤很普通的蔬菜的价值。

E城这种临时性的又是固定性的露天肉菜市场，碰上刮风下雨，买卖与交易自然也是风雨无阻，依故进行。民以食为天，刮风下雨与肚子的饥饿相比，刮风下雨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对于买者如此，对于卖者，你更不必担心。

我真佩服E城人，有的撑一把小雨伞，有的戴一顶竹笠，站在雨中的街上，为的就是卖一小把空心菜或一小把地瓜叶，或一小捧野菜，那神态是十足的神情淡定，目光悠闲，风雨无畏，定价不降，你要买不买随便，他自得其乐，脸上呈现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坚定。

公园

在E城向四方望去，四面环山。处在山谷中的县城却被一江一河围起来，这里的确是一处风水宝地。

X江公园在江的西边，临江沿江而建，呈狭长型。这里地处县城的中心。这个公园，黄昏及上半夜，永远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当此时，城中男女老少，估计是倾城出动，都涌向此处。整个公园里，像赶集赶庙会似的，游人如过江之鲫，往来穿梭，真真正正是摩肩接踵。

在E城人的辞海里，是没有散步这个词的，他们脑中身上活跃着的只有一个词：赶路。本来，晩饭后的夜里，是无所事事的悠闲、消遣时光。可是，在公园里，男女老少都是在匆匆忙忙地赶路，那神态，有如要赶去开会，或赶去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一样。

在这灯火辉煌公园里，辟有很多篮球场、乒乓球场，这些运动场所，更是热闹非凡，激战犹酣。还有唱歌的、跳舞的，更是各占住一方领土，或引吭高歌、或拼命地扭动屁股与腰肢，唱啊跳啊，其节奏也都是快节奏的。看起来，E城人实在有太多的过剩精力！

有时，也有走江湖卖艺卖药的，也有放流动式电影的。偶尓，也有数个武警战士，列队迈着正步在巡逻。

在E城大街小巷上穿梭的小车、摩托，也都开得风驰电掣，虎虎生风。

寓所

现在说说我的临时寓所。说心里话，我的临时寓所我很喜欢。因为它可以令我身居斗室，放眼四方，其位置、其风景相当不错。

我寓居的小楼，是一座临大街的六层高的独立小楼。我就住在六楼。六楼一共有四个小单间，我住的是东北角的单间。打开我住的单间房门，就是过道，过道呈丁字形伸向南面的大阳台。在大阳台上既可以俯瞰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也可以向东西方远望那条横贯东西的豪华现代化大街。夜里，可以在大阳台中赏月。大阳台上罩了一个不锈钢葡萄架，但葡萄尚未长上架。

在我寓居的房內，足不出户，还可看到两面大风景。往东，也即马路的北边高楼商店至此而中断，因为这里是一座平房旧宅的门前。我上文提到的“在这豪华的现代化马路上，在铺着红黄绿相间地砖的人行道上，有时偶尔会中断五六米或二三米，中断的地方或植着木薯，或种着蔬菜什么的”，植着木薯的地方就在此处。

我寓居的房中，东边开一个內门，出去是房内一个小阳台，小阳台之北是卫生间，之南是厨房。小阳台与厨房都是装大玻璃窗的。在小阳台与厨房往东南俯瞰，不但可以看到高楼大厦林立彻夜不灭的豪华商店的彩色灯光，而且也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彻夜通明的街灯。若往东北俯瞰眺望，则是历史悠久的、古老的、高高低低错落的、低矮破败的农村灰色平房的屋顶之瓦，屋瓦掩映于绿竹丛中，以及尚可窥见九曲十八弯迷宫似的小巷。我寓居的这座六层高的独立小楼，也就是属于这农村的地皮范围内。

这小楼的东面就是一块没有建筑物而植着木薯的地方。木薯被一条小路分隔成两小块很小很小的四方形，其中一块楔入于人行道中，成为一处独特的风景。从这两小块小小的四方形木薯地中间的小路迈进一步，就如进入桃花源的那个入口，进入里面就别有洞天了。一步之遥，你马上从现代化豪华的街道，进入亘古不变野性十足的乡村，两个对比分明的世界的分界就是一步之遥。

站在我寓居的房内小阳台向东一望，进入眼帘的首先是看到一座三层高的天台上养着一群鸡。

我寓居的房內北面有一扇窗，坐在房中，抬头平视从北窗向西北方望出去，则永远是一幅美丽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巨型山水画，请从上往下欣赏：远山如黛，高低错落有致的各式房屋画在山下。稍下是一座横跨南北的大桥，桥上是流动的来来往往的大汽车、小汽车，桥下是流动的河水，桥头是一直向东南蜿蜒而去的河堤。河堤上排列着一排同样向东南蜿蜒而去的街灯。河堤近旁、画面的左边有一座灰色的古老建筑，中门上贴着一对大而醒目鲜红的对联，旁边耸立着一片龙眼、荔枝的果树林。

请再把目光往下移动：画面的中心是一大片绿色的田野，田野里阡陌纵横，长着绿油油的水稻，间或有些菜园穿插其中，菜园里植着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

画面的下边是一个绿水盈盈的池塘，池塘边有一株结着果实的龙眼树。左下边是沼泽，沼泽中长着碧绿的莲叶，莲叶中鹤立鸡群般地挺立着数支荷箭和数朵白色的荷花。右下边又是高低错落有致的各式房屋的瓦面和一株半株木瓜或一丛半丛绿竹。

这幅活的巨型山水画随着季节和晨昏而不断变化。当夕阳西下，黑夜降临之后，大桥上固定的五彩灯光和来来往往的大汽车、小汽车所产生的流动的动感灯光，以及河堤马路上排列整齐的街灯，在夜色中构成了一幅动静结合的色彩特别斑斓的美丽图案。

当晴朗的白天，清风徐来，抚摸着像绿绸似的绿油油的秧苗有如在湖面似的泛起阵阵涟漪的时候，当即将成熟的稻海被夏日或秋阳照得金光灿灿的时候，微风掠过使它们相互摩挲而发出轻微的嚓嚓嚓的磨擦声，有如恋人的喁喁私语正在诉说着丰收的甜蜜与喜悦……碧绿与金黄，是这幅巨型山水画的两种主色调，它随着季节的交换而变幻着色彩，令人百读不厌……

当朝霞初上或晚霞将逝的时候，在红色的霞光中，稻田上空的飞鸟相逐嬉戏，则构成一幅活泼而更加迷人的风景。

夏日或夏夜，北窗清风疾吹或徐来，灌进寓所房中从房内东门穿出小阳台与厨房的大窗出去，所以，此房日夜清风满楼，凉爽宜人。

美中不足者，夜夜要闻狗吠鸡啼。鸡啼似隐似现，似近似远，这倒也无妨，它毕竟让人时时都感到生活在人间，让人踏实。狗吠有时虽此起彼伏，彼此响应，但也是有起有落有序，本也自然。而最固定的节目，是夜夜要在一只小狗的哀鸣声中入睡，日日要在这只小狗的哀鸣声中醒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我寓居此处夜里一首固定的音乐。这哀鸣是伴随着黑夜而到来，又伴随着天亮而逝去的。这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狗？是发情而呼唤求偶呢？还是因丧失自由而反抗叫嗥？这狗又究竟是何人所养？它究竟又关在何处？我均不知道，因为问无所问，问了也白问。

我为寓所赋诗曰:

寓居长乐境，南面汽车喧。

陸碌耕耘苦，抬眼见稻田。

红霞早晚照，飞鸟自相盘。

斋此岂能忘，心头蕴久欢。

——引自《陸碌斋》

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草,二十三日于陸碌斋录入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