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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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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无语

光日老叔迈出那家小食店的那一瞬间,街灯倏地一下全亮了。初秋时节,江风倒是裹着几缕凉意,胃里的酒力这时也往上涌,他感觉脚步有点踉跄。唉!老了,真的是老了!年青时曾和人打赌喝下两瓶二锅头都没醉倒,如今半斤米酒脚步就有点轻飘飘的!老人感叹唏嘘……

虽出了门,心下却还踌躇着,故而举步不定……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眺望北方。铁道北边是一片他极其熟悉的工业区,铁道南边的村子里有他的家。一想到家,老人的心一阵颤栗,他实实在在不想回去。那算是什么家啊……

天其实还没黑,连暮色苍茫都不算。夕阳还在小食店正前方的黄岐山顶上,把峰巅上的千年古塔照得金光灿灿,它正默默地把最后的光和热铺洒于大地。没有夕阳,何来“黄岐晚翠”的胜景。“黄岐晚翠”确实使人留连忘返,可那是骚人墨客才有的闲情逸致,光日老叔却从来都没产生过什么赏心悦目那一类的感觉。为了锄奸,他年青时常在黄岐山上出没,那时只觉得此山进可攻退可守,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这么多街灯,这么早就来和夕阳争辉,老人觉得这是一种奢侈,一种炫耀。城镇的居民喜欢街灯,可广大的乡村农民还是喜爱夕阳的。在城镇,街灯一亮,谁还会去注意夕阳的存在与否呢?

犹豫了大概有数分钟之久的老人,终于坚决地走向和家相反的方向。他穿过二零六国道,向南,又穿过了那条纵贯县城的金溪大道,向江边走去。

他脚下的土地以前是一片港汊交错的肥沃良田。那时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常在这里带领社员插秧、薅草、收割。夏夜,他顺着田塍去抓青蛙,用手电的强光罩住,在它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抓起放进鱼篓,一晚上能抓十多斤;夏秋季节,夜间在潮田里趁退潮时用细麻纱布缝成的网兜接住和潮水一起往江里流的“塗蜞”——细长多足之泥中生物,油煎后色黄,其香胜于鸡蛋。一垅田里一次多者可接获一大水桶。可现在,那小桥流水的田园风光连一点踪迹也见不到了,就连一星点儿泥土也见不到了,全被钢筋混凝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沿江路两旁和沿江堤围上那些做夜生意的已按各自的既定范围在安营扎寨了;冷饮、茶座、炖品小吃、卡拉0K以及各种诱惑儿童掏家长腰包的物品啦吃食啦比比皆是。什么商品社会,市场经济,人人都来做生意,谁来买呢?老人确实有点纳闷。

彩灯眨呀眨地变幻着色彩。那些出门讨赚的人此刻正在街上行色匆匆归心似箭地往家赶;可那些吃皇粮的红男绿女却早已在家坐不住了,挨肩挽腕,款款而行,私语窃窃;色彩亮丽的时装妆扮了女人,迷人的女人妆扮了男人。县城的夜是温馨而浪漫的。老人此刻充其量只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他在江堤上的栏干边坐下来。月亮升上来了,江水如练,波澜不惊。沧海桑田,只有明月江水依旧。当年肥料奇缺,就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江水,他带领社员们在这里解缆开船,不同的是那是凌晨四时,船到城里时天刚蒙蒙亮,他领着社员走街串巷去倒尿。那时城里人每夜都把尿尿在坛坛罐罐里,然后掺上大量的水什么的,天亮时摆在门口出卖。有的人家一夜所尿能卖几角钱——这是当时数口之家一天的奢侈消费啊!

也是在这里,他带领社员们把地里生产的蔬菜装船运到城里去,雪白的卷心大白菜曾贱卖至九厘钱一斤,社员们踊跃上城为的是每人能预支二角钱吃上一盘炒粿条解解馋。

歌声彼落此起,人潮摩肩接踵。到这里的不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就是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或出来安享天伦之乐的一家子;除了他,几乎没有孤身的。其实到这里不外是把辛苦攒来的钱毫不痛惜地花掉,不外是人看人而已;人是爱热闹的,人是怕寂寞的,老人心里揣摩着。

今天,光日老叔把坚持了一年多的酒戒破了,胸口堵得慌慌的,借酒浇愁。

一早他准时到厂里上班,老板——本家中一位侄孙——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办公室,又是敬烟又是捧茶,然后说,老叔,从今天起您不用干了。您这么一大把年纪我若再让您干活我怎么向乡里叔伯交代,您得空尽管来喝茶。这是您的工钱,另外这二百元给您抽烟。

老人收下他应得的工钱,其余的他却坚辞不受。

是啊,七十九岁了,象他这年纪还在打工的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他的同龄者还有那比他小得多的,该有多少见阎王爷去了?常常是昨天活得好好的,今天就说得了什么什么癌,几天后就已躺在黄土中了。至于那健在的也都早就退休安享晚年了。可是,光日老叔是万万不可退休的啊!叫他退休,残酷地说简直就是不让他活下去!

蹭出厂门,老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山脚下,他的妻子已静静地在此躺了三十二个春秋。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的悲剧已拉开了序幕,他这个生产队长被红卫兵抓去批斗的同时,阶级成分高的妻子也被绑去陪斗。那时妻子正在坐月子,回来后就病了,拖了几个月,终于熬不下去先走了。妻子咽气前要求把她葬在后山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他流着泪答应了她。

他和妻子的相识、相爱是在后山开始的。当年他廿六岁,给后来成为他岳父的富农当雇工。农忙季节,他天天天未亮出工,天黑才回来,早午饭和点心都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富农女儿送到地里。他长得英俊魁梧,又年青力壮,农活样样在行,干活实心实意。她敬重他的人品,关心他,体贴他;为他盛饭,叫他累了就歇歇气。他自然是极喜欢她的。她的美丽使他倾倒,温柔使他陶醉。

后来富农知道了,再不让她送饭,又雇人把他痛打一顿,警告他不要做非分之想。他一怒远走北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武工队。几年后,家乡解放,他回乡分田,不久又和恋人结了婚。那年妻子才十九岁。

埋葬了妻子的第二天凌晨,他把出生四个月的小女儿抱到出入县城的必经之路—一古渡口遗弃了,至今不知所终。那年大女儿十一岁,儿子纯连九岁。

一个大男人带一对小儿女这生活怎么过?在以后的岁月里,村里有许多热心人主动为他穿针引线当红娘,他一概婉言谢绝。家庭变故之大之骤,使他一下憔悴苍老了,他绝望动摇。要不是看着这一对儿女,他几乎要追随妻子而去。

社员们后来多次拥戴他再度出任生产队长,他再也没有答应。

当心中的创伤被时间的良药抚平了,他也曾深深地感到没有女人的生活象梅雨季节一样,使人感到压抑,难受,可是一接触到实际问题他又不得不放弃了。以他当时的年龄家境,只能找失夫带子的寡妇,红娘们推荐来的就都是这样的对象,多则带四个,少则带二个——那时候计育只是提倡,还没有成为基本国策。一合婚,家中就有二拨拉子女,若再生育,这家庭就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了,到那时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何况,那年月,一个大男人还养不活自己,这一大家子以后拿什么来喂他(她)们?

他终于再也没有结婚,自己既当爹又当妈。此话说起来顺口,但实行起来却极不顺心。儿女小不懂事,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都要他一人操心,为了生计,他忙得象个陀螺似地团团转。加之妻子的病及后事又使他的家庭负债累累。那段日子生活之拮据,心境之郁闷达到极点,自然免不了常对儿女横眉竖眼,所以,自幼失去母爱的儿子纯连,也同时差不多失去了父爱。

那时候生产队发放救济粮,年年把他列为重点困难户,但他却始终没去要过一粒救济粮。

大女儿读完小学后在家料理家务,二十岁那年出嫁了。

纯连的小学读得很一般,一共留了三年,念完小学时已是十六岁了,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学习着各种各样的农活。也不知是那年他和妻子被批斗时纯连目睹了那个过程受了刺激和惊吓,还是后来的家庭悲剧或家庭环境所致,纯连属于那种不擅言辞的人,有时呆坐半天就是不开口。

改革开放以后,他带着纯连认真地侍弄着责任田。挨饿的日子结束了,生活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家中有了节余。他向村里申请了一块地皮准备盖新房。

地覆天翻,刚刚传达文件说要在这里建一座新县城——老县城已是地级市了——几年功夫,昔日的荒山良田就被各式各样的金碧辉煌的楼宇占据着,建得比花园还漂亮,人实在是了不起啦!

村子的西北边开辟了一片工业区,雨后春笋星罗棋布地办起了数不清的工厂。他到砖厂里去打砖。

纯连则四处打工,时远时近,时断时续。他虽然四肢发这,头脑却很简单。纯连干活只知卖死力,缺少心计、技巧,且又好高鹜远所以打来打去打不出什么名堂,混不出什么模样,属于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方式,大体上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对于家庭经济纯连几乎没什么建树。

老人这时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但干起来小伙子也望尘莫及。不久,他把新房盖起来了,高大又宽敞。又二年,他积攒了一笔为儿子娶媳妇的资金。

儿子结婚了。三十五岁的纯连娶的是一个廿四岁的广西妹。这几年外省妹象潮水似地涌入广东,村子里早就有许多人娶外省妹为妻了。介绍人说要给媳妇的父母寄去五千元,另外她在他那里吃住穿等等共约二千八百元。老人给了介绍人三千元。媳妇长得蛮漂亮的,高中文化。乡亲们都说这是纯连的福气,也是光日老叔的福气,老人却发自肺腑地说这是托改革开放的福气。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老人稍稍舒了一口气。心想再干它几年,等抱上孙子,等小夫妻真正能独当一面,日子宽松了,他才撒手退而干点轻的活计,可是后来的事情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儿子婚后的第十一天,媳妇就失踪了。那天他一早到砖厂打砖,午饭在厂里吃,待傍晚回家时,不见了她。问起纯连,说是她上午到邻村一个姐妹那里走走,至今未回。他怕有什么意外,叫纯连快去看看,可人家说根本没看到她,并说她们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来广东才认识的。后来虽多次找过那位媒人,媒人也推得一干二净,总之再也不见媳妇的踪影了。

这样又拖了一年多。邻人给他出了个主意:鸡窝里难养金凤凰。找个次些的女人,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纯连过日子。女人嘛,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了。老人赞同,并托他帮忙。不久,果然找到了一位带女寡妇,说是和丈夫从四川来广东打工,因丈夫死于车祸,她不想回老家了,想在广东嫁人算了。

看了人又看了房子,彼此都没什么意见,因为都是二婚,所以只择个吉日合房就完了。

老人这次给了女的四千元,说是寄给其父母,给了介绍人二千元。但是一个月后,这母女俩还是不翼而飞了。

不久,纯连第三次结婚。这次是大女儿大女婿撺掇操办的。上了二次当的老人此时虽已心灰意冷,但毕竟这是不好反对的;更何况这是他的一块大心病,这件家庭大事不解决,他岂不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进棺材,死后目也难瞑。

大女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是他一个知心朋友的干妹,很了解的。

说起来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她叫马小虹,是河南安阳人。半年前,广东有一家什么公司到她家乡招收女工。她那时初中刚毕业,也想到广东捞世界,说服了父母,公司给了她家里五百元安家费,她就被人带到广东的C市。到广东她才知道这是一个骗局。

下车住下后的第二天一结算,每人都欠了“老板”几千元——什么车费食宿费安家费行李费招工费介绍费等等等等。如果谁交得出这笔钱就可走人,交不出就在安排推荐就业时由用人单位的老板先垫出,以后再由各人的工资中扣回。自然是谁都交不出这笔钱。剐千刀的人贩子,她心里咒骂着。

人贩子把这些姑娘分成一二三等,漂亮的分别被送到酒店,宾馆,发廊去高价出售。这些人以后或当高级招待或被逼为娼或自甘堕落就不得而知了。其他的或被送到各种不同规格的私营工厂,或被媒人领着去嫁人。

小虹相貌平平,后来辗转被送到了揭阳的一家私营塑料厂,就是在这里,她认了一位干兄。

结婚时小虹还欠着老板先垫出给人贩子那笔钱的百分之七十——二千五百多元。家中父母自然还是要寄点钱去的,干兄认为不能少于五千元;还说小虹是黄花闺女,所以这个婚礼不但要办,还要搞得热闹些;自然干兄这边也还是要有点表示。总之该花的都不能省,节约些也需一万元以上。

光日老叔被纯连的前二次婚事已把积蓄折腾精光了。好在本家中的人也不愿看着这一房赶不上人被人笑话,大家凑足这笔款终究把婚事办了。

老人心里盘算:若一年后能抱上孙子,纯连要挣钱养妻儿也够他忙的了,所以亏欠的钱看起来还得他承担。好在身子骨还硬实,无病无痛;好在以后进门有口热饭,有口热汤;有了一个象家的家,他也就释然了。儿子婚后的第三天,他就把嗜了五十多年的酒戒了。

纯连也一改旧态,婚后变得勤快起来;有时也懂得知冷知热地问候老人了。看着小夫妻恩爱,老人也感到欣慰,可是好景不长……小虹婚后十六天,她老家来了二个人:大哥和姐夫。说是一来看看妹子这里的情况,二来要带她回去探望祖母,祖母病了。

老人将信将疑,但这理由毕竟是驳不回的。乡里人都告诫他决不能放小虹走,一去肯定再不回头了。老人左右为难,思索了两天。他想小虹要真想在这里过日子,去了也会回来;她若真要走,怎么留也是留不住的。最后他到厂里预支了一千元,给小虹及其哥哥姐夫做路费,送他们北上。

小虹在这里算起来共住了十九天。她回去也该有七八个月了。清明节前,她曾给纯连来了一信,说等清明扫完墓她就要回来,叫纯连寄几百元路费给她。纯连寄了。寄就寄吧,他当时没阻止。知道的人都说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眼看四五个月过去了,哪里有小虹的影子呢?而纯连还是到处打游击,饿不死又挣不来大钱,时不时还向他伸手。砖厂主嫌光日老叔老了早就不让他干了。自然是怕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捞不到便宜不说反要蚀去三把米那就得不偿失了。

按理说老人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可叹的是他根本就没具备退休的条件和资格。他不敢到村中的老人间去。他怕他的同龄人或比他小的那些人奢谈什么儿孙满堂;饶舌什么玉食锦衣;他更怕呆在家里,那凄清寂寞对他更是一种残酷苦痛的折磨。他的出路只有一条,用劳动来驱赶寂寞,用劳动来忘掉忧烦。

他毛遂自荐跑了无数的小厂工场,就是没人肯收留他。后来还是本家中一个侄孙不好意思,才安排老人在他的铝制品厂里帮忙包装或干些杂务。

可是今天早上,这最后一块立锥之地也被剥夺了。这以后的日子将如何打发,有脚行无路啦有脚行无路了……

想到此,老人一时像推倒了五味瓶,他在妻子坟头洒下了几滴老泪。他惊觉地问着自己,你这是怎么啦?无论是那次被岳父雇来的人所痛打,还是文革中被斗得死去活来,你都未曾掉过一滴泪。他不明白这泪究竟是为自己?儿子?还是妻子?

老人枯坐了七八个钟头,没吃午饭,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下午四时许,他才离开妻子的墓地。经过工业区时,他格外深情地缓慢地东瞧瞧西看看。来到了城区的繁华地段,他才觉得又累又饿。他走到一家小食店门前,开店的肯定是本村人,因为他们老叔长老叔短地喊个不停;他却弄不清这究竟是谁家的子孙,也不想去弄明白。他进了小食店,要了酒和菜默默地自斟自酌起来……

江风飒飒,树影婆娑;还没长到街灯高的洋槐树、紫荆树在街灯的照耀下把参差不齐的阴影投向江堤的栏干和岸边的水面。这时。一叶快艇从下游冲过来,江面上被划开一道白色的浪花,一道道波纹迅速地扩散到岸边,发出轻微的涛声,树影随之摇曳跳跃起来。

江山如画,景色迷人,人是物非。

愿年青一代好好地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老人真心真意地祝愿。

一对青年男女搂搂抱抱靠在江堤的栏杆上忘情地亲热起来,无意中发现了老人,女的对男的说往那边吧,这里有一个老乞丐。老人心头一震。唉——看来这地方也是不欢迎我的,是该让给年轻人了!

当老人站起来经过一处茶座时,有人惊叫起来:“老叔,您怎么在这里?村里有许多人到处找您,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您媳妇回来了,说要等您一起吃晚饭,等不来,纯连去厂里找,厂里说您已一天不在了。所以大家才焦急起来。”

街灯远了,月光如水。乡道边的池塘里接连不断地传来一声声轻快热烈的蛙鸣,好象为老人那稳健的脚步声伴奏。老人心花怒放,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正式退休……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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