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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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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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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传奇

老白一直是我们村的名人。

老白姓田。老白想必是有大名的,但那时还没有身份证户口簿这类东西,所以也无从查考。生产队的记工簿上写的就是老白。

老白年轻时有几件风流韵事很出名。一天,老白骑单车上县城。公路上迎面一个姑娘踩车而来,老白马上发现这是一个美女。踩着踩着,老白忽然掉转车头,尾追姑娘而去,赶上她后,老白故意把单车弄得左摇右晃,完全是一副刚学骑车的样子。摇啊晃的,当老白把姑娘逼到路边沿,姑娘放慢速度想让老白过去,老白瞅准机会,车头一歪,把姑娘的车碰倒,老白乘势往姑娘身上压了下去……老白爬起身后,赶紧把姑娘拉起来,一叠连声地说着对不起,诚恳地做着自我批评;一边手脚麻利地替姑娘扑打着身上的灰尘。那姑娘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毕意没有破皮流血单车又完好无损,她狠狠地瞪了老白一眼也只好作罢。

事后老白把这件事作为他的一件杰作向我炫耀,我说,真有你的,老白,你也太那个了!那年代还没有电视机影碟机这类东西,更没有按摩女桑拿浴这类享受。方圆十多里内,只要那个村子有电影或潮剧,四乡六里的人就蜂涌而至:有看戏的,有看热闹的,也有专看看戏的女人的。老白的重点自然是属于后者。他是场场必到,而且总往女人堆里窥,有一回老白可差点出了大事。

那年正月十六夜邻村唱大戏,老白在戏台前逡巡,在女人堆中蹭来蹭去时,一姑娘喊了起来,说有人撞她的胸脯。这一声喊事情就严重了。前几年我们常耳闻车站码头大街上歹徒行凶作恶而围观者噤口止步或视而不见;但是在那时,在唱大戏的村里,如若一个外乡人胆敢调戏本村的姑娘,会被认为是对全村人的挑衅侮辱。所以这一声喊,全村的人特别是年青人立马全动了起来,抓到肇事者,重则阉了轻则打个半死。老白开始还愣着,后来见有点不妙,才脱下木屐逃离戏场,一出村忙闯进甘蔗林,抄田塍才得脱险。 第二天老白对我们说他没非礼那姑娘。我说那你跑什么?老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是外乡人,万一被冤枉岂不有口难辩?我将信将疑,说总算没弄出大事。

老白后来当上了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他的堂叔——大队支书当了他的入党介绍人。老白当治保主任的时候看上了地主的女儿,因为她是我们村的第一美女。

老支书找老白谈话,说老白你一定要放弃,大队干部怎么能爱上地主的女儿呢?这不是阶级调和吗?这是我们党绝不允许的。

老白后来还是娶了地主的女儿。当老白正在张罗结婚时,老白的治保主任就撤下了。留党察看三年。我曾问老白,你娶了个老婆丢了个官,值得吗?老白说老婆是永远的。

隔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老白被划入准黑五类,陪斗游街之事时有发生。那时候的老白更是村里妇孺皆知的人物了。

文化大革命在村里轰轰轰闹腾了一番,热闹了一阵。社员们明白农民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种田的。老白的田园工作真也没说的,犁耙耕作样样在行。可老白就是有点不务正业,总喜欢搞点歪门邪道。老白一忽儿跑到潮州,一忽儿跑到汕头,回来就动员社员到村后的荒山上挖红土,山沟里掘白土乌土,挑到榕江边装船运至汕头或潮州。路途六华里,每百斤挑费一角二分,工钱当天兑发。

每次运土帆船一到,全村男女老少闻风而动,乡道上来来往往挤满了人,象蚂蚁搬运食物。那时还没有什么资源法颁布,社员们只知道这些土不长庄稼不长草,挑出去能换钱,都说老白你真行。

“一打三反”时,老白成了村里打击的重点。批斗游街,老白挂的牌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暴发户。接着是抄家,据说在老白的花盆中抄出了黄金。末了老白被永远开除出党。老白好长一段时间在生产队埋头种田。有时虽然也上潮州下汕头,但回来后却不见有什么新花样。

改革开放之初,许多村民还懵里懵懂的时候,老白从汕头运进了一汽车羊毛线,办起了毛线编织加工厂,为外商编织毛衣。当然,老白并没挂牌剪彩放鞭炮,也没有把自己封成经理印入名片。准确地说老白搞的是编织加工,但并没有厂。村里妇女到他家来领毛线及图样,回家按图编织,在规定的时间内上缴验收领取工钱,这是一个化整为零的加工厂。老白两个女儿象其母年青时一样美得让人妒忌。俩女儿心灵手巧,都是枝术员,负责编织枝术上的指导修改验收。

我们村凡是有女人的人家没有不上老白家门的;邻村的人通过亲友也想方设法间接地当上了老白的雇佣工人。

那时候村中没有女人的人家看着女人们从老白家中攒出大把大把的钞票只有干瞪眼白叹气!女人越多攒的钱越多。生女胜生男一一老白彻底改变了全体村民的传统观!党中央提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老白成了我们镇第一个万元户,被推选为县的先进工作者,出席了地区劳模会。县电视台报道了老白的事迹,老白一夜间成了我们镇的名人。

改革开放政策深人心,市场经济大潮席卷中国大地。

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一九九一年末,揭阳被国务院批准设立地级市。我们村被辟为新市区。要问我们村有多少农民企业家,不知道。要问我们村的有钱人有多少,不知道。总之,几十万元户一抓一大把,几百万元户,几千万元户也人才济济。老白相当长一段时间似乎被人谈忘了。村民们谈论的是某某承筑了一段路赚下了几百万, 某某承建了一个工程赚下了几千万。呼啦一下子,哥儿们都骑着摩托车,衣袋里装着中华烟,裤带里别着“大哥大”,穿梭于发廊酒吧,论的是一餐吃掉几千块、上万块;侃的是三陪小姐按摩女郎。这就叫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于一时。

老白的毛线编织加工还在办。老白出门踩一架旧单车,虽然不至于除了车铃不响处处都响,但也旧得可以了。老白没有西装革履领带,一套洗得发白的锦纶中山装,脚着拖鞋,一副寒伧相。

某日我和老白邂逅于街头,我说老白你身上没一丝名牌,可也不必搞得几乎象叫化子。老白说我也有名牌,我的名字就是名牌。我说老白你还这么自信?

公允的说村民们还是经常提到老白的。说得比较多的是老白抽的烟。读者注意,我们村的抽烟水准是很高的。抽什么烟代表着抽烟者的地位社交收入;什么人抽什么烟。阔村民抽的是“中华”,中等村民抽的是“红塔山”、“阿诗玛”,“阿诗玛”之下均被视为穷途末路之流。老白抽的竟是那些引车卖浆者或至今尚扛锄头的末等村民都不屑抽之的“大前门”。

我这样说大前门烟厂的人听了肯定会愤慨万分或伤心至极,但这并不排除大前门烟在其它地方可能是大受欢迎之物,可在我们村里的确如此。八十年代初,我婚期前夕到广州找我表兄,寻一位厅级干部开了一纸证明到白云机场购一条过滤嘴“大前门”。这条烟使我婚礼的档次一下子升高许多,也使我在村里的身价倍增于前。曾几何时, “王谢堂前燕”的“大前门”,现在竟连那“寻常百姓家”都不屑抽了!就我个人的感情而言,我是极不情愿如此的。言归正传。老白除了接待外商才买高级烟,自抽及接待村民都是清一色的“大前门”。有人说老白你这钱拷扒、咸涩佬留那么多钱干什么?以后装进棺材里其实才是傻子!有人说老白你装这个屌样是怕人与你借钱么?我总觉得老白的抽“大前门”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内……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村办了两件像模像样的大事。一是用集体经济二百多万元建了一所九年一贯制的学校,算是落实了侨务政策,既退还了原借来做校舍的侨房,又解决了村民子女入学的后顾之忧,而且使我们村的学校跃居为全区一流的学校。二是通过村民自愿捐资建了一座远近闻名、规模宏大气势非凡的土地庙。

关于我们村以及土地庙的有关情况有必要交代一下。我们村处于市区东北郊,依山傍水。村中共有一千多户人家,人口五千多。我们村共有五座土地庙,散布于前山、后山、村东、村西、村东北,不知这五位土地老爷是各霸一方,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还是象现在的村委一样分工合作,各有各的职权;其中谁大谁小,村民们也不甚了了。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文革期间破除迷信,后山土地庙被民兵在演习时用手榴弹炸毁;其余的也统统被拆除。改革开放后,政府尊重信仰自由,村民们又在各处旧址重建土地庙,善男信女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顶礼膜拜。每个节日,妇女们都要准备五份供品,跑遍五个地方,往来奔波,人手少的一天几乎还拜不过来,煞是辛苦。

近年来,村中有了老人组。老人们根据村民的反映,从实际出发,决定请五位土地老爷集中办公。这就需要重建办公大厅及其配套设施,建成后,村民们只要准备一份供品,跑一个地方就可完事了。

这个决定虽然符合多数村妇的心愿,但却使还没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感到头疼,因为动员捐资的布告也同时贴出。但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捐资倒很是踊跃,更何况“多钱多功德”,捐得多的,土地老爷肯定会另眼相待、肯定会保佑他们再发大财的啦!

一月时间,全村捐资共二百九十余万元。张三李四王老五,各是多少,红纸乌字,村前公布(当然啦后来是刻入石板嵌于庙内),最多者捐了五万八千九百九十九元,取永发大财之意。最少者捐了二十元,村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捐了二十元的人会是老白。

老白又一次成为村民们的议论中心。

老白的钱在村里虽非数一数二,但毕竟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老白捐得那样少,这使村民们很生气。有人又联系到他的抽“大前门”,更佐证了他本是天字第一号吝啬鬼,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管村民们怎样议论,老白就是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照旧踩着他的“老爷车”,抽他的“大前门”,办他的毛织加工。

去年,政府为了追回被无期拖欠的不良贷款,我们村有许多人多次被保安队叫进了学习班。村民们这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拿着国家的钱在竞摆阔气,其实是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

与此同时,老白却在村前的乡道边买下一块地,建了一座五层楼的花园式别墅,四周围上围墙,里面栽满花草树木,耗资三百多万元。大楼峻工后,老白不声不响和村里签订了一项独资修筑四百米长二车道宽乡道的协议,钢筋混凝土铺筑。又把别墅楼的一二层无偿让村里办幼儿园。

老白毕竟是老白!他总有一些令人咋舌的举措。这一次非但我们村的村民出乎竟料之外,就是我们区的人提到他也无不啧啧称奇。因此又有人说老白的钱是省吃俭用积起来的。谁见过老白进酒店桑拿发廊按摩啦?村民们想想,真的没听说过,也确实没人见过。有人又说捐资建土地庙是有私心的:祈的是自己发大财;修路办学为的是大家,这才真正是造福子孙造福社会哩!

一九九七年秋写于曲溪无定庐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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