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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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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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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足

公元一七四五年的冬天,文木先生(吴敬梓,字敏轩,人称文木先生)觉得特别的寒冷又特别的漫长。文木先生写作《儒林外史》已经六年多了,但进度文木先生认为很慢……他不得不接二连三地辍笔,他不得不为柴米油盐、为衣食而焦虑而分心呀!

比如这一年的秋天,秋雨连绵,南京城内城外米价大涨。寄寓在白板桥西秦淮水亭的蓬门荜户中的文木先生身无分文,翻检室中,再无长物可以典当——几件象样一点的衣服早都送到当铺中了。天气恶劣,友人们也好些日子没来往探视了。两日揭不开锅,饿得头晕眼花。幸得姻长程丽山遣其子持米三斗钱二千文前来救急,才收拾起这难堪的局面。唉!想起来也令人惭愧呀!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却养不活自己,过着如此穷愁潦倒的生活——且又带累妻小。文木先生当然明白自己所处的社会读书人只有通过科举做官的道路才能改变现状。自己年青时就曾一度为之奋斗,特别是家道中落以后,更是奋力拼搏。在连番的乡试中,以自己自幼渔猎百家,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的“文澜学海”之才华,却屡试不中。而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倒一个个地高中了,科举真能甄别人才吗?终于,文木先生从热衷功名到渐渐对它产生了怀疑,否定,唾弃……

在一次考试时,文木先生看到考官神气十足,就迎上前去说,你是考官,我有事想请教你。他提出了孟子“灭国五十”的问题,难倒了考官后,他就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十年前,江宁府学训导唐时琳,上江督学郑筠谷,安徽巡抚赵国麟等一致推荐文木先生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文木先生参加了安庆府院试被录取,又被推荐赴京应廷试。以文木先生当时的文才以及他治经的名气,上京应试然后取个一官半职应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经过反复思考,断然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贵。直到现在,文木先生也绝不为自己的这次重大决定后悔。从那以后,文木先生再也不进科举试场,就连后来弘历帝征聘“贤士”的诏书下达,高级车马纷纷开到他的白屋前,他也不予理睬,竟自悄悄凿墙溜了。

既然明白了科举制度的不合理和丑恶,既然采取了不和统治者同流合污的做法,文木先生决定要对这一罪恶制度以及儒林群丑进行揭露鞭挞。

从此,文木先生实心实意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自号粒民、秦淮寓客。他一心一意干些自己想干的事,反而觉得生活逍遥自在。他倒戴着白羽头巾躲进秦淮酒家自斟自酌;他和乐工,歌女,车夫,菜农交往甚笃,平等相处,彼此都很珍重友情。他与周围的群众打成一片。他又经常和那些蔑视礼法的嵇康、阮籍式的文人骚客——如好友程廷祚、程晋芳,王又曾、章晴川、罗锦宣、金兆燕,从兄吴檠,表兄金榘、金两铭等——披襟箕踞,把酒沉醉,攻击时弊,纵谈古今。在人烟密集,金粉楼台,画船箫鼓,昼夜不绝的秦淮;在这六朝旧都人文荟萃的南京城里,文木先生差不多被众人尊为诗坛领袖了。那时节,盐商、士绅、官僚曾纷纷递送名贴,求索诗文。没关系者不作,文木先生除了朋友故旧,余他一概予以拒绝。他的狂放不羁,自然招来了不少造谣、中伤、恶意毁谤。他却始终保持“侯门未曳裾”态度,连衣襟都不屑一拖侯门——就是在他生活十分困顿的日子里也是如此。虽然生活艰涩,文木先生却始终保持着高贵的人格。周围的贫苦群众凡是上门求他写些书札文字什么的,他都有求必应,不拘礼金的有无多寡。朋友们有时也接济他一些,但他们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那天在酒肆里偶然遇到了老家全椒一个以前曾多次受过文木先生周济的故人,他后来做生意赚了点钱。那人掏出两锭银子要答谢文木先生,先生终究也没接。结局只是由他代文木先生付了酒钱而已。

文木先生脱下长衫,虚心向领居王老汉请教,自己动手种菜。他经常把“圣贤”之书拿去换钱买米。在经过几年的酝酿准备之后,终于在六年前文木先生正式开笔创作《儒林外史》了。

冬天的太阳象一个极恋家的游子,出来晃荡一下就马上溜回去了。吃过晚饭,妻和幼子早早就睡下了。文木先生关紧门窗,在烛光下伏案继续着《儒林外史》的写作。室外朔风吹动着屋檐与瓦楞,发出呼呼喇喇的嗥叫声,时断时续,时猛时缓地灌进文木先生的耳膜。蓬室四壁生寒,文木先生打了个寒噤,觉得手脚都冻得麻麻僵僵的。他站起来搓搓手,活动活动筋骨。秋天里,他把那几件暂时用不着的冬衣送到当铺里,谁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直到现在还没去取回来。他想,等菜园里的那畦韭菜长出来后,第一件事应该到当铺里把那几件冬衣取出来。

当文木先生再次坐回案前的时候,他的心猛然悸动了一下。此刻他想到了大儿子吴烺,吴烺到异地谋生又是几年了。当初文木先生鼓励他说,年青人应该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闯闯荡谋生的本领。烺儿虽然时常托人捎些平安信回来,但似乎也是居无定所地流浪。在这个苦寒的季节里,烺儿该不会受冻吧?你可要穿多些穿暖些啊!你可要珍重自己的身体啊!文木先生在心中默默地祝颂,他衷心希望远在异地的儿子平安。

又写了五刻钟,文木先生觉得脚底似乎有一股寒气直贯五脏六腑,他只好搁笔就寝。躺在又旧又薄的破被里,好半天还没暖过身子,也无丝毫睡意。文木先生索性爬起来,穿衣着履,戴上帽子,开门走了出去,他踱出了自己的小庭院。

外面月色明亮,空气清冽,天地一片肃杀。文木先生漫无目的地走着,跨过板桥,行过水亭,步上大街。走着走着,他觉得脚手不僵不硬了,只是脚上的冻疮痒酥酥的难受,脸上热起来了。身上暖烘烘的。大街上见不到一个人,整座南京城都在酣睡,睡得昏昏沉沉。

明月当空,街市被流泻下来的月光罩住。文木先生独自一人静穆地走着,沐浴在这溶溶的月色里,吸着清冽的空气,欣赏着白日里见不到的美景。这是一种宁静得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可以让身心休憩的意境,一切的喧嚣都不存在了,一切的烦恼都不用去理它,天地悠悠,唯我为大……

文木先生踏着月色,乘兴出了城南门,绕着这石头城走起来,江水滔滔,城墙依旧,金陵王气,六朝旧事,铅华洗尽,夕阳几度,是非成败,秋月春风,杨柳依依,付诸笑谈。文木先生一边赏景,一边在头脑中进行写作。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最佳的写作状态。空气如许地清新,身心如许地舒畅,没有任何干扰,精神集中,神思飞扬……这个发现使文木先生精神振奋,激动异常。他决定要把这个发现,这种享受与好友共享,他决定后天就邀约好友共践明月,对了就把这种活动叫做暖足吧……他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把《儒林外史》写下去,一定要把这种不合理的科举制度揭露出来……

一九九九年冬写于曲溪无定庐

(此文发表于二零零零年三月《新趋向·揭阳作家专页》报,入编《世纪风(六)》启蒙主编/作家出版社二零零零年十月出版)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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