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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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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

老猫自刎,众说纷纭……

老猫非猫。老猫是外号,本名叫周吉,一个鲜为人知的人,这下倒被人记住了。

考究老猫的一生,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除却自杀这一“惊人之举”,值得一提的也只有这个外号。

老猫原来叫夜猫。他自幼父母双亡,被他姐姐收养,没上过学。

近山吃山。夜猫从小在姐姐家上山割草砍柴,生活的重担压出了强健的体魄,走山路如履平地,逶迤的大山在他眼里不过是小泥丸。

十六岁夜猫离开姐姐家回来自撑门户。那时农业学大寨,收拾旧山河,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二、三毛钱,而夏秋所分的口粮夜猫皆是一月即吃光。

饿着了别人,却饿不着夜猫,他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当时,封山育林,割草难,觅柴更难,但难不倒夜猫。别人白天上山偷割,他却夜晚奔袭砍柴,且拣好的下刀。

地面万家灯火,天上星月交辉,一把砍刀,一支“尖担”,夜猫就上路了。走完四十里山路,然后抽一支烟,烟毕,东砍几根西砍几根(为缩小目标),四十分钟砍下一担柴,然后下山;又是四十里山路,回到家,贪睡的人尚一宿未醒。他马上生火烤柴,把柴皮和刀口烤得焦黑焦黑的(劈开却能滴出水),气未喘又挑上集市,十元八元到手,于是一盒烟,一瓶酒,一斤肉,酩酊大醉,腾云驾雾,倒头大睡,天塌下来当被盖。“管……管她娘!”这是他的口头禅。

夜猫一反乡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风,白天多是“睡懒觉”,夜晚却神出鬼没,故此大家称他为夜猫。

夜猫能干,能喝,能抽。

后来,一阵狂飚把他刮进了海岛,不知是他觉得那种夜猫式的个人游击担风险,非长久之计;抑或是被那宣传鼓动所陶醉: 部队编制,穿军装,无军衔,半天劳动,半天军训。每月四十斤大米,二十二元薪水。

夜猫当上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当时和他同时参加革命的人数他年长,故而同伴们尊而改称他“老猫”。

老猫劳动挺卖力气,一人顶俩,顶仨。班里的重活,脏活理所当然是他的。但是先进啦,讲演啦,总轮不到他,因为他的缺点是不会总结,“光拉车不看路”。

男大当婚。老猫何尝不想成家,但他既不会和人谈恋爱,又缺乏真正长期为他牵肠挂肚的人。虽曾有过几位热心当红娘的为他拉线,但大多见了一面就吓走了。他见了女人,那原本有些口吃的话语就越发地口吃起来。再看看他茅寮住宅中的家产:一大一小两只胶桶,一把割胶刀,这是国家给的劳动工具。二块铺板扳上搁着旧被席,这是从家乡带来的。一个热水瓶,一只铝锅放在三块砖头围成的炉上,一只用三块木板钉成的小凳,公私合资也不过如此。黄泥稻草糊成的墙角上满布着蜘蛛网,此情此景,简直令人望而生畏,那些向往当兵团战士而怯生生来窥探的乡姑村妇一齐都被吓退了。

三十无妻,四十无儿,孤老半世。老猫有时也感到头发比筷子还大,但他很快就自我解脱, “管……管他娘”喝,请出美酒,同销万古愁。

老猫的生活象机器运转那样单调而机械:做工,吃饭,睡觉。

物换星移,兵团体制撤消,又恢复农场旧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猫竟大养起鸡,精心经营,形势喜人。到了不惑之年的老猫死水般的生活竟泛起了涟漪。

老猫的养鸡业蓬勃发展,生活和精神都被逐渐充实着,想象的翅膀也长出来了:有了钱,应该回一趟老家,找一个女人。

正当老猫调动理想的色彩准备去涂抹未来的生活之时,一天,一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阵风刮进了连队,老猫的鸡也在被割之列。结果二百五十七只每只一斤多重的肉鸡,带翼而飞,被农场强行收购。这是他半辈子,不,一生的积蓄,是他希望的投资,精神的寄托,全飞了。

希望和未来被刮得无影无踪了。老猫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懵了,卧床两天,全家绝食。地球照样转动,太阳东升又西落。老猫的开水喝光了,烟也抽光了,饿得四肢无力眼浮肿,头晕胸闷饥难忍,闷气难消,绝望陡起,他娘的,活着比死更难受!老猫爬起床,从墙旮旯里拿起喝剩的半瓶莲花白,一仰脖全倒进喉咙,然后操起切菜刀,闭眼咬牙,用力剁向咽喉……

不知是刀太钝,还是刹那间又生出一丝生的留恋,喉管没被剁断。他终于被人发现后送进医院抢救。小医院,大医院,几经辗转;输血,吊液;全流质,半流质,几番疗程。连队里,场工会,同事,老乡,酒友都曾到医院去送上一篓篓同情安慰的话语,老猫死去的心又逐渐复苏了。

老猫的自杀虽给人增加了一点茶余酒后的谈资,但未遂又把他推进了生活的深渊之中。农场有关部门决定:周吉是故意自杀(此句似有语病,但因批示如此,不敢乱改),一切医药费用(计三千七百二十九元八角五分)全部自费负责,逐月从工资中扣回。

这笔款对月薪四十二元五角的老猫来说,不啻是一座太行山加一座王屋山。死去又活来的老猫又缓缓被人谈忘了,他正独自默默地在移山,只是酒喝得比以前少了,烟抽得劣上加劣了。

山是不会增高的。移吧,老猫!

尾声

后来,我调离海岛,算起来与老猫已有十几年没见面了。这期间,我时常探听他的兴衰存亡,听说他后来又返回故乡,其时正逢家乡置市建县,他在国道边搞了个废品回收站,混得很不错。不但成了家,而且还买了单元套间的楼房,更有甚者,家乡建学校,他竟慷慨解囊拿出了一万五千元。在听腻了几百万,几千万的今天,一万五千元算得了什么?可是在我辈工薪一族中也属首屈一指的壮举了。听到这些消息,我终于彻底放心了,且从心眼里感到由衷的高兴。改革开放,使中国大地上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乡置市建县的机遇,使老猫获得了新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一九八七年冬初稿于白石溪、一九九六年十月定稿于曲溪无定庐

(此文1997年三月发表于《揭阳文艺》杂志,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参加“李逸野”杯全国文学征文大赛小说故事类/获鼓励奖)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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