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之死

我这个人喜读书但一贯不求甚解,囫囵吞枣。譬如有一个词我读了二十年直到去年才算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这里还必须从下面要出场的这个人说起。

余顾死了?

可起初我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青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这可是真的,我后来探问了无数乡人,他/她们都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

这消息最初是听我的老邻居残疾人瘸六说的,那天我在菜市场碰上卖青草的瘸六,当时他硬塞给我一把杂七杂八的青草,说煮了喝清热解毒,我要给他钱,他死都不肯收。我说瘸六,你叫余顾把我那本《怪话连篇》还给我,瘸六说余顾死了。我当然不相信。

余顾因为练一种什么什么功练死了,瘸六说。

我感到不可理喻.心中甚是怅然……

余顾上中学时几乎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可惜高考余顾因四分之差而落榜。但余顾却想得开,他既不悲观,也不怨天尤人。他进了一个裁缝学习班,刻苦学习,发奋钻研。学习班结束后,他马上办起一个服装加工工场,还设了几个分点。

当余顾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还在读书还在接受家长供养的时候,余顾却已经成天被几十个,上百个姑娘老板前老板后地呼来唤去,他在村里村外已经是小有名气了……

当余顾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刚迈出校门,正在发愁找不到接收单位的时候,余顾的事业已如日中天,令村人也令他的中学同学刮目相看了一一整天被一群姑娘包围着的小老板余顾,已是娶妻生子当上父亲了。娇妻爱子,事业有成,名声鹊起。这确实是一个令他的同龄人艳羡幸福美满的家庭。

年富力强,聪明好学,余顾的前途未可限量,周围的人都这样看。踏实认真,专心致志,人们这样评说他。

可是余顾遭遇了华沦功一一这是瘸六告诉我的。悲剧从此拉开了序幕,然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演下去……余顾全身心地投入,如痴如醉,如醉如狂……余顾不管走到哪里,谈的不离华沦之法,思的不离华沦之功,晨昏闭门修炼华沦大法……上面提到的余顾那些优点,马上转化为余顾命运的克星。余顾做事执著,若用于正事,当然事业兴隆发达,可是,用来练一种什么邪功,则过早地加速了他的死亡。

晨昏苦练,精神体力耗损过多,劳逸处理不当,营养不足。余顾的脸渐渐黄了,瘦了。关心他的人都劝他注意,但他坚持说自己没病, 继续苦练他的华沦功；而病魔则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体内迅速蔓延、扩展、侵噬。余顾病势日益沉重,人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可余顾却坚决置之不理。

余顾哥哥看不过去，叫了一部三轮车硬把余顾推进车里拉到医院。但余顾到了医院声言他健康得很，死也不给医生检查治疗，他哥哥最后也没法可想。医生说余顾已经走火入魔了——这就是我读了二十年还没读懂的那个词。这个词我最先是在武侠小说中看到，当时不甚了了，以后又无数次地遇到，似懂非懂；再后来有人问起，我当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下决心把它摆上议事日程，查了案头一九七八年版的《汉语成语词典》和一九七九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都没这个词，也只好不了了之。直到医生把余顾和这个词联系起来, 直到余顾自己把自己折腾完了,我才终于领悟了它的具体含义。

余顾死的那天晚上他还在练功，突然吐了许多血。他妻子慌了，告知余顾哥哥。可余顾说他没事，还是坚持不上医院，说什么自己能发功止血。他哥哥去叫车时，余顾又再次大吐血，车来了他哥哥慌慌地把他抱上车。在车上余顾还一再强调他没病。说着话，余顾在车上又吐了第三次血。到了医院强迫他住下，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在大吐血中修完了他的华沦大法了……

瘸六说，余顾死后，一说起他的死，有人说该死。谁想得到我现在常常在他坟上采青草呢？可惜你又失去了一本书。而我想的是，余顾提前修成“正果”了，可他的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呢？

华沦功原来是这么一种东西！余顾你本不该是这样一种结局呀！呜乎哀哉！

一九九八年夏写于曲溪无定庐

（此文入编《新世纪文坛新人新作一百家》/殷学军主编/华夏出版社二零零零年五月出版）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