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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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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姨

老曹姨实实在在太平凡了,平凡得我想写她想了十多年也想不出该从哪里写起,写些什么?但老曹姨又实实在在太“伟大”了!为什么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她?都想写她?而且这种欲望随着对间的推移愈来愈烈地撞击着我,折磨着我,使我欲罢不能……

伟大不是由许许多多的平凡组成的吗?

我对老曹姨的敬佩之情,不仅仅是出于个人情感——当然也不排除个人情感;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比如被雷锋帮助过照顾过的人写一些歌颂雷锋的东西,难道你能指责他说你没有资格歌颂雷锋吗?

但我究意写些什么呢?

要说业绩吧:据我所知,老曹姨从前从没参加过任何层次的巡回报告团,从没上过任何级别的主席台做经验介绍,事迹报告;后来也没当过什么家庭农场、个体企业的领头雁;不是什么万元户,十万元户,百万元户。也没获得过诸如“三八红旗手”,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之类的称号;更没听说她热心公益,捐赠巨资,造福一方或参政议政;就连连续两年优秀长一级工资这种事也从来没有过。要说特长吧:老曹姨也称不上天生丽质。她没有倾国倾城之色而坐镇某大酒店的柜台以招接四方豪杰;更不是一个晚上可赚几十万、几百万的影星、模特。要说条件吧:老曹姨既不是大款的小蜜,名人的情妇;当然也不是台胞或美籍华人。老曹姨何许人也?一个高大壮实称不上妩媚也并不难看的劳动妇女——农场一个普普通通的保育员,如此而已。

稍有一点点常识的人都清楚:保育员,不是给婴幼儿喂奶喂食物,就是洗屎洗尿,不是哄哭就是哄笑;干一辈子或者干十辈子也是如此,确实平凡得令人不能容忍。世界上所有的保育员,你都不用去了解,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她一天的工作,一年的工作,一辈子的工作。所以我说当保育员的老曹姨实实在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得让我没法下笔;但我又坚定不移地认为老曹姨很伟大,不是我不讲理,这有点象哑子吃黄莲——有苦(有感受〕说不出!

我很佩服那些大腕作家或名刊名报的记者,不管他(地)们想采访谁,那枝生花妙笔一摇,就洋洋洒洒一大篇,一大版,而且写得天花乱坠虹彩满天……可我和老曹姨接触来往了近十年,分别怀念了她十几年,对于她我说得出的就是上面这些基本等于零的情况,你说我这个人可怜不可怜!

我是学校的一名教师,老曹姨是机耕队的一名保育员,我和老曹姨认识是因为我儿子。我们学校既没托儿所, 也没幼儿园,教师的适龄子女就只好各自找门路托婴托幼。我儿子就托在老曹姨的托儿所里。

我家和老曹姨有较密切的交往是从我家发生了一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麻烦事开始的。这件事说起来比较地复杂,而且这件事本身和老曹姨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决定对它的起因、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不做详细的记叙,只拣些波及到老曹姨和一些不说大家不明白的话作简明的交代。

我们学校有一个自认为很有“势力”的教师把他的茅屋拆了盖成瓦屋。我其实也早有此意,只是我不敢开这个头。现在我的邻居开了这个头,我马上就跟上了。正当我拉来石砖正在拆毁茅屋之时,这位教师纠集了三个单位的头头——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他的活动能量之大,他的势力于此也可窥其一斑——来通知我,说不准我建瓦屋。经过一番舌战,他们没能说服我。因为那时候农场还建不出宽裕的宿舍来给工人或干部(教师)住,所以一般来说谁要建房搭屋都很随便,不像现在城镇建房要搞批文大旅行, 要过五关斩六将。那个很有“势力”的教师他也没有任何手续就建起了瓦屋,这一点我事先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也没法吓住我,结局自然也拿不出任何令我信服的理由让我放弃;因此我铁了心照我的既定方针建屋。

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好象三言两语的事,可是在当时却轰动了农场的教育界,轰动了场部所有的直属单位;对干我个人及我的家庭来说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远的无穷的后患就不说了,近的是我妻因为这件事气得倒下去就起不来了,整整卧床一月。

而我呢?忙得象一个陀螺似的。这是我客居的农场,父母兄弟姐妹三姑六舅七姨八表堂堂从从都不在身边。而那时候建屋也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由承建方包工包材料,你只管签一份协约,然后等着验收房子付钱了事。那时节我要跟车拉石砖拉石灰拉水泥拉沙拉土当装卸工;要到木工厂锯檩条桁条;要去买瓦要联系造屋的泥瓦匠大师傅、小师傅;要挑水要劈柴, 要买菜要做饭;要管理材料, 要监督施工;还妻防止节外生枝不让人颠覆我的建屋计划……

我发起恨来,我的倔劲就上来了。我那时是骑在虎身上,骑也得骑下去,不骑也得骑下去;这间屋造不成,那倒下去的妻弄不好就起不来了——她比我更争强好胜,只是她的表现方式与我不一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我妻自然都无法去管我们的儿子了。

天上掉下个老曹姨!老曹姨在我人生旅途中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妻。她是我被困冰雪中掉下来的一盆热炭, 她不但解救了我而且拯救了我的妻子乃至儿子。我一贯来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说她伟大。

可是老曹姨的这种伟大内容的表现形式却平凡得可以称为世界之最,不但没有董存瑞托起炸药包拉燃导火线高喊“为了新中国”那般的壮烈,也没有黄继光堵枪眼欧阳海救火车那样轰轰烈烈;更无一点刀光剑影、险象环生,出生入死或九死一生悬念迭起的传奇。她的伟大的全部表现形式就是对我说的一句话:弟弟从今天起就住我家你不用来接送了。

那一天“三司”会审对我进行“判决”后,我不服,闹得不欢而散。我马上到农场党委办公室反映情况,又去找朋友老乡告知交流情况,然后又去找泥瓦匠,找小工。我想抢在他们的阴谋——出笼了就成为合法的“决议” ——未形成之前用最快的逢度把屋建起来,造成一个既成事实。我要找人来助阵以防不测;因为那位很有“势力”的教师扬言要到附近农村煽动农民来农场制止我建屋——他针对当地农民的排外情绪煽风点火。我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夜十时半了,回到家一看黑灯瞎火,灶冷锅凉;忙的时候不觉得饿,忙完了才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响。妻瘫卧在床。她说她很想起来,可是全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任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起来,没办法!又连连问我怎么办?这时我记起了儿子,妻说还没接回来。我询问到老曹姨家, 她说弟弟哭闹着要妈妈,左等右等等不来;我猜家中有事,熬了稀粥喂饱他为他洗好澡哄他睡下了。我简单说了上面的情况,老曹姨就说了上面那句话。

老曹姨接物待人心平气和;她正直、善良、朴实、真诚、助人为乐;她不是那种见人就叽哩呱啦的女人, 她甚至可以称之为沉默寡言。

当老曹姨听完了我的叙说,了解了我的家庭困境,稍作沉思后,仰起头来,眼睛里闪射着坚毅的光芒,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表面看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话,可它的内里却包含着多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啊!在当时又是多么地令我感激万分啊!

有的人你和他交往了一辈子还揣摩不透他,还看不透他,所以才会有关键时刻卖友求荣的万千故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冲就栽在他的“好友”手上。但有些人你和他(她)刚刚相识——甚至素不相识,却于患难中立见真情;根本就用不着那说得比唱还好听的甜言蜜语,也用不着任何豪言壮语,只需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彼此交换一下眼光,两颗心就碰在一起了。老曹姨就属于这后一种人。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遇上了老曹姨,应该说是我(及全家)人生道路上的大幸。

那时我和老曹姨仅仅相识,并无深交。老曹姨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扶危济困的热心豪爽的伟大精神熠熠生辉,可它却用一句朴实普通的话来包装。在那样的情况下,除了肃然起敬,除了以子相托,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不擅言辞,也不屑用谀词。我认为一切的客套甚至感恩戴德的语言,我越说只能越显得卑劣和虚伪,甚至是对老曹姨伟大人格的一种亵渎!

老曹姨平时在生活中非常朴实,非常谦虚;她是那种性格坚强见义勇为的人;她对自己的诺言忠贞不二,地的灵魂里燃烧着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的全心全意助人为乐的热情。

那时候我儿子还没断奶。在这样的情况下老曹姨承领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全托的孩子这种简单的问题。

而最令人头疼最最麻烦的也是一般人望而却步的难中之难是首先必须给孩子断奶。断奶这种事除了那些怎么拉扯也拉扯不断的血缘关系,除了那些怎么推卸也推卸不了的亲属关系之外,一般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老曹姨却在我还没开口求她的时候,就主动接了过来。她不但知道我儿子还没断奶,而且更清楚带断奶的孩子之艰辛——她在此之前已帮过了不少人的孩子断奶。所以老曹姨的那句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话,在我听来就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动人的乐章也不如它那样能催我泪下,令我动容。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有如一个在黑夜中迷路且饱受饥寒交迫的人看到灯光后来又受到上等的热情的款待。所以我一瞬间竟然热泪盈眶……大恩不言谢,彼时彼刻,我能够说什么呢?

解除了最主要的后顾之忧——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而妻毕竟是成年人了, 她自己多少还是要负一点责任的——我象一个不堪重负的人卸下重担换上轻装时一样,虽然前路崎岖曲折,而且还望不见目的地,但信心使我产生了力量,力量使我精神振奋……

后来我的屋子建了整整一个月才基本完工;我妻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恢复正常——才有了一点点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而离开了那张病床;我儿托付于老曹姨家整整一月又六天才接回来——恢复上下班来回接送。我瘦了又黑了;而妻黄了却更瘦了;只有儿子胖了白了结实了活泼了;而老曹姨却憔悴了!断奶之初那几天的夜里,孩子又哭又闹要找妈妈要吃奶,老曹姨哄哭哄笑哄睡哄吃,有时几乎彻夜没怎么合眼。这段时间老曹姨离开她的楼房带着我儿子住在地那长似走廊的伙房里——农场地多,老曹姨的伙房是瓦屋(公建)和茅屋(私建)连缀在一起,包括停车房,就餐房,厨房,浴房,乃至饲养房等等。困得不行时老曹姨就叫丈夫起来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因为她白天还要上班。下班后她的儿女放学归来时就由他(她)们带我儿去玩。

我当时以及后来一提及这件事,每当我对老曹姨说拖累了你一家时,老曹姨总是坦然地笑笑说这没什么。

我妻开办缝纫店以后能够还报老曹姨的就是有时为老曹姨家提供一点诸如衣料加工之类的服务项目而已。每逢年底缝衣店工作最忙的时候,老曹姨总是把我儿子留在她家里全托全包了。现在想起来,老曹姨对我一家的无私奉献关心照顾实实在在是太多了!岂只如此,过年时我们名义上是去给她拜年,实质上是到她那里去享清福,手干净脚干净地坐着吃好喝好接受供养。老曹姨一年到晚地操劳,就是过年时也难得清闲!她活着,确确实实是为了让更多人更好地活着!

可惜的是我们后来不得不和老曹姨一家分别了。我们返回故乡,返回故乡的我们一切又几乎从零开始。我们历尽坎坷,在种种的劫难中甚至遭遇了兄弟反目成仇亲戚离异的人情冷暖。对比之下,这使我们更加怀念老曹姨对我们的深情厚谊,义胆忠心……当我们的生活渐趋安定的时候,只要海南农场有人来往,我们总要托一点点儿礼物给老曹姨以寄托我们的怀念之情;一来因是托人带面积不敢太大重量不敢太重二来似乎也没多少可托之物。可是老曹姨回赠我们的礼品其价值往往是我们送给他的几倍甚至十倍之上。比如海南的胡椒,四川的天麻——老曹姨的家乡是四川;而我们能送她的不外是一些糖果啊腐乳饼啊之类的点心而已。

当我们摆脱了困顿的处境以后,妻常念叨要抽空带儿子回海南看望老曹姨;但是生活的漩涡却常常漩得人晕头转向,身不由己!妻的心愿还停留在理论阶段,还未付诸行动,时光却飞快地流逝,我们一别老曹姨已是十几个春秋了。

去年的一个冬夜,儿子忽然做了一个恶梦。他告诉他母亲说他梦见老曹姨被几个恶魔追杀,逼得她走投无路跳崖自杀了。妻对儿子说,你成天看武打片看疯了,这也可以乱说?但是那天夜里她自己也梦见老曹姨,老曹姨对妻说她很想见弟弟一面。妻说那几天她总觉得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曹姨高大壮实,不会有事的。既然你们想念她,你干脆带上儿子回海南去看望老曹姨吧。

说走就走。第二天一早,妻带儿子到国道上拦过路车,二十多个钟头后就已到海南,到了我们曾客居的农场。想不到的是老曹姨却撇下我们先走了!妻和儿子竟然也没见上她最后一面。令我惊诧又纳闷的是老曹姨辞世的日子竟然就是儿子和妻梦见她的那一天!妻带着儿子到老曹姨的新坟上拜祭了一番……

老曹姨死于肝癌。当发现病因时已属晚期。她丈夫及儿女们坚持要老曹姨住院治疗,但老曹姨坚决不同意。因为她知道这是儿女们在为她尽孝道,而自己进了医院既不能治好病,又将给儿女们留下一笔天文数字的债款——儿女们的经济都还不宽裕;更何况得了绝症的人进了医院,医生更是毫不留情地挥刀乱砍,又何必去当冤大头?何苦呢,她说多活半年三个月或少活半年三个月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五十年的寿命也不算短了。老曹姨泰然处之,安慰丈夫和儿女们:人总有一死,早几年或晚几年而已。既然命运对我的安排如此,就听其自然吧。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也可以瞑目了……老曹姨顽强地与病魔抗争着,把该料理的料理,该安排的安排,然后在一个上午上吊自杀了。

老曹姨辞世的消息传出后,许多群众都给她送了花圈。老曹姨活着的时候曾经孜孜不倦地热心地帮助了无数的人。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老曹姨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

“老曹姨”是妻和儿子对她的昵称,因为她的丈夫姓曹——一位复退军人,曾被派遣出国援助古巴的机耕队长,中共党员。老曹姨当时也从一位军嫂随夫转到边疆农场。她的真名实姓叫黎明洁,三十年党龄的中共党员。她出生于新中国诞生的那一年之末。她的一生,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既明明白白又洁洁净净,宛如黎明般洁净。她是随着光明和希望来到人间的。她活着,是为了使更多人更好地活着;她死去,也是为了让别人更好地活着?

二零零零年冬写于曲溪无定庐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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